《蛇与沈贞贞》禾花

5、第 5 章

　　沈贞贞好像，经常或说“没关系”这三个字。

　　被奔跑着不看路的小孩撞了，被长风匪夷所思的臭棋气到了，被求他祛邪做法的大妈蹭一胸脯的鼻涕眼泪，他都会不在意地笑一下，说没关系。

　　步子迈得很大，路走得飞快。

　　沈贞贞，是个快活的人。

　　长风跟着他，快活了好些日子。

　　那天晚上的放肆之后，沈贞贞再没喝醉过。

　　到了余杭，长风便常常化为一条小蛇，绕在沈贞贞的手腕上，由他带着自己走街串巷，曾经被咬破的伤口已经好得干干净净，那伶仃的腕骨上一片雪白。

　　江南的银背鱼正是好时节，肥嫩鲜美，沈贞贞便坐在临水的小楼上吃酒，一尾刚捉上来的银背鱼上笼清蒸了，再佐个花生米之类的小菜，他就能吃一下午。

　　沈贞贞吃饭像猫儿似的，用筷子把鱼一点点吃得干净，吃一口就要看看外面淡淡的云，楼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长风就觉得，他简直是在用这江南的景来下酒。

　　长风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偶尔看沈贞贞兴致不错，也会跟着吃两口鱼，其实按照对方现在的修为，已经可以不用再饮水米，但大概是嘴馋，沈贞贞就是不辟谷，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一日三餐。

　　小蛇缠在他的手腕上睡觉。

　　沈贞贞觉少，坐一下午发呆也不觉着腻味，等到晚上才往往伸个懒腰离开，他名声没来得及传到南方，二十文一张的平安符卖不出去，已经生生折到了五文钱，血亏。

　　他们晚上仍睡在船舱内，有次长风问他，是不是银两不够，才没想着在岸上住客栈？

　　他知道沈贞贞大手大脚，也从未记账，想着每日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银背鱼贵着呢，虽说沈贞贞懒散粗糙惯了，但对于吃食却格外娇气认真。

　　“没啊，”沈贞贞躺在甲板上看星星，“我就觉得，这荡来荡去的地方睡着安心。”

　　长风还绕在他的手腕上，雪色的肌肤衬得小蛇都格外得青。

　　“你之后想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是北方的草原吧，去有风的地方走一走。”

　　“那我们就不能再驾船了，要骑马才行。”

　　沈贞贞举起胳膊，盯着小蛇笑：“喂，我可没说要带着你呢！”

　　长风没再说话，低着头蹭了蹭他。

　　那夜的疯狂他们再没提过，仿佛是从未发生过的梦。

　　“你还想跟着我走啊，你个小妖怪，”沈贞贞作势要把它丢进水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蛇，小心哦大鱼要吃掉你了呜呜呜......”

　　“是小鱼吃虾米......你真的斩杀了那只深海巨魔么？”长风默默抬起头，“没见你修炼过，最多就是画点黄符，并且你还好幼稚。”

　　沈贞贞大力点头：“对啊对啊就是小爷我，哎哎这一路上太风平浪静了，你都没见过我出手，真打起来的话我很凶的晓得伐，吓死你。”

　　长风乜斜着眼：“要不要打一架？你输了就让我继续跟着你。”

　　沈贞贞大手一挥：“我不欺负小孩！”

　　长风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化为人形，沈贞贞刚支起身子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没防备，被突如其来的高大身影晃了下，差点往旁边栽倒，就被人眼疾手快地揽着了。

　　“......说好的打架呢？”沈贞贞笑着戳了戳对方，“搂着小爷是几个意思？”

　　长风耳尖微红地放开手：“你说谁小孩呢，我一三百多岁的蛇妖，你才多大？”

　　他和沈贞贞待得久了，知道对方好脾气的性子，连一开始的公子也不叫了，说话也更加随意起来，这会儿甚至还能大大方方地盯着人家看。

　　尤其是月光下的沈贞贞，漂亮极了。

　　除了笑得有些欠欠的之外，那轮廓优美的下颌线，脖颈，锁骨，奇怪了这人每天吃得很多为什么腰还这样细，简直两只手都能握住。

　　越看越好看。

　　长风收起目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他是妖，妖也有七情六欲，但是没人类这么拧巴含蓄，看上了就直接说，对方不同意就直接动手，反正就是爽了就好，至于以后啊什么地久天长的，他们一般没这个概念。

　　长风不一样，确切的说，他一直是个不太一样的小蛇，孤僻，沉默，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太大兴趣，跟每天美滋滋觅食的沈贞贞不一样，他这三百多年的时光里，比这不靠谱的术士更像个修行者。

　　“哦，那这岁数我是比不上，”沈贞贞伸出根手指摇了摇，“别说三百多岁了，五十岁的自己我都想象不出来，该多丑啊。”

　　“你不丑，”长风小声说，“你怎么样都好看。”

　　“废话，用你说啊。”

　　长风噗嗤一声笑了：“你不当国师不是因为自己拒绝，是嘴太欠被赶出来的吧？”

　　沈贞贞一翻白眼：“那你是不知道我厉害。”

　　这点沈贞贞倒是没吹牛，纵使各路异人道士对他颇有微词，无论是嫉妒也好看不惯也罢，普天之下大概除了他，也没人能真的斩下那深海魔物的头颅了，那重伤过去了三个多月，已然好得差不多，甚至皮肤上连个疤都没留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长风正想说什么，突然见到沈贞贞脸色一变，修长的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的余杭正在深夜里沉睡，周围静悄悄得连声猫叫也无，月光下的河水泛着淡色的光，微冷的风轻轻拂过来，吹起了沈贞贞额前的一缕碎发。

　　长风心中微微一动，与此同时就看到沈贞贞一把拉着自己向上跳起，那手劲儿大得令人完全联系不到他之前那散漫的模样，而就在他俩刚刚升到空中，那小小的船舱突然爆裂了，无数的木屑碎片四溅而飞，擦破了沈贞贞的脸颊。

　　“你别出声，先变成小蛇，”沈贞贞柔声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长风一时以为是之前的仇家找上门来，或是那个不长眼的精怪作乱，也就没再坚持，直接凭空转身，倏忽间化作小蛇，钻进了对方的袖口，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睛朝外面看。

　　可是外面静悄悄的，仿佛刚刚的爆炸只是一场幻觉，两岸低矮的民居毫无动静，并未被这场意外所惊起。

　　沈贞贞轻巧地跃到岸上，如果这会儿长风抬头看的话，会发现他那秀气的眉毛拧着，似乎在凝视着并不想看到的场面。

　　过了好一会，连小蛇都忍不住都要出来看看情况了，那原本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才有了反应，四散的船板木块被突然出现的漩涡带着打转，那河上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终于在升腾起的青烟中间，缓缓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小蛇眯着眼看，那人一身明黄衣袍，广袖博带，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是个挺好看的人，眉眼瞧起来很是温和，嘴角还噙着笑，一副温文尔雅的端方模样。

　　“你脸上流血了。”那人也跟着上了岸，足尖刚点到土地上，就迫不及待似的伸出手，却没有用帕子，直接用手指去揩沈贞贞脸颊上一道细小蜿蜒的血。

　　沈贞贞没有动，由着那手指在自己伤口处摩挲，片刻后，那人才依依不舍地缩回手，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我以为，你不愿见我呢。”

　　小蛇大气也不敢出，感觉浑身的鳞片都要竖起来了，本能的敌意使它恨不得冲出去咬那人的手，这种黏腻又古怪的氛围怎么会是仇人呢，分明是心有不甘才会有的行为。

　　沈贞贞也跟着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过来？”

　　——小蛇的心咚咚直跳，聚精会神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站得离沈贞贞更近，几乎都要贴上去了。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即使我得不到你，也不会让别人得到你？”

　　沈贞贞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所以呢？你难道一直在派人跟着我，还是......？”

　　“我知道你心性高，就像高山上的冰雪，那就让天下人仰望你也罢，我也认了，”那人语气仍然很温和，只在音调上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恨意，“没想到，你居然和一个畜生......”

　　——小蛇耳畔轰然作响，身为妖物的嗜血本能烧得它浑身颤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那人伸出沾有沈贞贞血迹的手，划过对方的下颌，指尖掠过一缕碎发，玩味般地绕着，又顺着冰凉的耳尖滑下，在即将落在那单薄的脖颈上时，终于沈贞贞一掌推开了。

　　这一掌大约只用了些许的力，可还是让那人猛地后退好几步，甚至用为胸腔受到重击而大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那人弯下身子，伏在自己膝头大笑，“我拱手山河讨你欢，你、你却和一个畜生......沈贞贞啊沈贞贞，我真的看错你了。”

　　过了好一会，那人才止住了咳，慢慢直起身子，恢复了原本矜贵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抬起来，摇摇指向不远处的沈贞贞，语气轻柔得如同恋人的呢喃。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