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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前尘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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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仇含笑道:“大师所说的这个人,莫非就是住在王屋山脚下那位竹溪老人?”
止止大师颔首道:“段檀越所料不差。竹溪老人与家师乃是至交好友,老衲年轻时亦曾随家师面见过几回,是以当时便想到了这位前辈。”
段天仇道:“竹溪老人宁一篁年轻时凭一根竹杖,横扫大江南北,一时风头无两。只是这位前辈性情恬淡,正当盛年便归隐林下,醉心于字画古董,久已不问世事了。大师若能将顾情安置彼处,远离江湖纷争,的确不失为一件美事。”
止止大师微笑道:“檀越所言,跟我当时心中所想,简直分毫不差。当下主意既定,便携着顾情前往寻人。
“这日行至山下,远远看见前方大片竹林中,一条小溪潺潺而出,逶迤西注。溪畔有一巨岩,岩石纹理有如片片竹叶,便知是竹溪到了。
“我二人一路缘溪而行,路上溪水萦回,淙淙有声,四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更有青草葳蕤,杂树生花,端的是好一处清幽所在。
“正行路间,顾情忽将我僧袍拽了一拽,欢笑着喊道:‘大和尚快瞧,那两个人飞在半空,像不像两只纸鸢儿?黄的一只,粉的一只,当真好看极了!’
“我瞠目张望半晌,哪有两个‘飞人’、两只纸鸢儿?女娃儿莫非眼花了么?当时只向她微微一笑,并不理会。
“又行了约摸一里路,转过山坳,眼前豁然开朗,现出竹林环抱中一方偌大草坪。草坪尽头,一男一女两名小童四掌翻飞,斗在一处,似是同门间演习武艺。两小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功夫已颇有根砥,男童着姜黄衫子,女童着桃粉衫子,二人不时凌空跃起,映着翠绿的青草,飘飘然如神仙中人,望之甚是赏心悦目。
“武林中,不同门派间往往门户森严,窥探他人习武更是江湖大忌。我对这些条条框框虽然不以为意,却也不愿多生事端。当时见两名小童正在切磋,便有心回避,悄悄折回了竹丛背后。
“正在这时,忽听那黄衫男童吸了吸鼻子,叫道:‘四妹快罢手,有人来了!’
“粉衫女童并不停手,只一个劲儿娇笑道:‘柳师哥又骗人……打不过就认输呀,使这鬼把戏来唬人,要脸不要?’
“那‘柳师哥’一个筋斗落到地上,急道:‘真的有,这回真没骗你!骗你,我就是阿黄!’他口中的‘阿黄’,想来是只小狗的名字了。
“粉衫女童终于也站住了,拍手笑道:‘瞧你一身黄衣裳,可不就是阿黄?快叫唤几声,让本姑娘高兴高兴。叫呀,叫呀?……汪!汪汪!’
“黄衫男童由着她胡闹,哼了一声,道:‘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你若有胆子,咱们不妨来赌上一赌……’
“粉衫女童奇道:‘赌?赌什么?’
“黄衫男童道:‘赌两件事:来的有几人?分别是什么人?’
“粉衫女童吃吃笑道:‘去你的!谁不知道,你那鬼鼻子比阿黄还灵巧百倍。我若跟你赌,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她绕着弯儿骂人,那黄衫男童却似并未听出,兀自得意大笑道:‘四妹,今日你终于也承认技不如人了么?哈哈,哈哈!’
“粉衫女童啐了一口,道:‘说正经的,柳师哥,哪有什么人来了?我找了半天,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呀。’
“但听‘咝’‘咝’声响,那男童又在用力抽动鼻子,一面笑道:‘你才有几年道行?今日便让师哥给你开开眼。听好了——来的总共二人,其中一个全身臭烘烘的,少说已有半个月没沐浴了,一身酸臭中混着斋饭味儿和香火味儿,料来是个和尚;至于另一个么……’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道:‘这人就更臭了,只不过臭中又带点儿香,这香味好生熟悉,倒有点像你身上的味儿似的……是了,这人定是个小姑娘!’
“二童谈话之前,我便已藏身密竹背后,自忖绝无可能被他们瞥见。那黄衫男童侃侃而谈,尽数落在我耳中,起初还以为他故弄玄虚,胡吹大气。这时见他显露了这一手‘闻风辨物’的神奇功夫,将我二人特征说得毫厘不差,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被他识破了行踪,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一时大是尴尬。正踌躇间,竹林中倏然传来一阵‘呼呼’巨响,平地里竟刮起了一股妖异的狂风。
“狂风过去,便听见飞禽惊飞、走兽奔逃之声大作,四下里鸟雀、猴子、野猪、山羊等动物连连哀鸣惨叫,仿佛正被什么猛兽追赶,以至没命价乱飞乱窜,惊惶逃命。
“我心中又惊又疑,忽听背后‘扑’地一声闷响,接着又是‘嗷呜’一声大吼,吼声震彻山林,竟似一只凶猛大虎窜了出来。
“这一下只将我骇得魂飞魄散,一把拉过顾情,慌不迭地跳出了竹丛。
“待我回头张望时,整个人却一下子如石像般愣住。
“只见竹林寂寂,阳光满地,莫说什么大虎,那些奔逃的飞禽走兽也丝毫不见踪影。
“难道就在这一瞬间,它们便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刚才那阵可怖的声响又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莫名其妙,远方竹林中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四儿、柳儿,这大和尚乃是我的忘年小友,你二人切不可顽皮胡闹。倘若将他吓得屁滚尿流,半身不遂,那可如何是好?’
“乍听得‘竹溪老人’现身,我不由得大喜过望,向着声音来处躬身施礼道:‘少林弟子止止,参见竹溪宁前辈……’
“话刚说完,那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转瞬竟变成了一个笑嘻嘻的孩童声音:‘前辈我在这里,大和尚不必多礼。’
“这声音虽然稚嫩,然而说话者内力所到之处,林中竹叶竟然应声四落,犹如雨点般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见此情景,我更是吃了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却见竹林深处已转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衫,身量瘦小,居然只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他……他……”
止止大师说到这里,声音竟轻轻颤抖起来,仿佛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云岫用力咬住下唇,虽然一言不发,面色却似变得比窗外的乌云更阴沉。
对这青衫少年,他们何以有这样奇异的反应?
止止大师深吸了口气,接着道:“那青衫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面上笑吟吟的,好似那笑容天生便长在他脸上一般,嘴边却衔着一片碧油油的树叶。
“原来刚才狂风大作、鸟兽奔逃,乃至后来的虎啸声,居然全都是他以吹叶之技模拟出来的,就算是真正的老虎,只怕也无法叫得比他更逼真了。”
西西拍手大笑,道:“这少年真是胆大包天,外加天生的鬼灵精,不过小小年纪,已将少林大师捉弄得团团转,若是长大了,那还了得?”
止止大师莞尔微笑道:“姑娘说得不错。我生平痴迷武学,自负已得窥少林武学之堂奥,那日见竹溪门下神技一至于斯,心中亦是暗自叹服,当下合什道:‘这位小檀越好厉害的功夫,大和尚服了你啦!’
“青衫少年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一双俊目只在顾情这女娃儿身上转悠。
“我禁不住好奇,悄悄观察他那张神奇的嘴。谁知这张嘴也无甚稀奇之处,只不过弧线俊美得宛如刀刻,为他稚嫩的小脸平添上几分阳刚之气。
“先前那‘柳师哥’被他抢尽风头,大约心中不大自在,低低哼了一声,不屑道:‘一个耍猴戏的,也不知得瑟个什么劲儿?’
“那粉衫女童似已全然忘了身边还有旁人,一见青衫少年现身,便向他飞扑过去,吃吃笑道:‘陆师哥好不害臊,这大和尚的年纪当你叔叔伯伯还嫌太老,你却腆着脸假扮人家‘前辈’!还有,若是让爹爹知道,你又冒充他招摇撞骗,你猜他老人家这回要打你几记板子?’
“她咭咭呱呱地连说带笑,青衫少年却并不理会,兀自盯着顾情出神。
“粉衫女童皱起眉头,道:‘陆师哥,你瞧什么呢?瞧她多脏啊。我真怕多看她几眼,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脏了……’说罢,举起一双小手拼命揉着眼睛,仿佛要把脏了的眼睛弄干净。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女童的双手竟都缺了一指,只剩下四指,想来是自娘胎里带来的天生残疾。
“青衫少年随口笑道:‘那天我和关师弟玩泥巴回来,比这小姑娘还脏十倍呢,溪水里泡泡不就干净了?’顿了一顿,又痴痴地道:‘你瞧她的眼睛多漂亮,简直像粪堆里落了一对鸽子蛋似的……’
“这比喻不伦不类,委实教人哭笑不得。粉衫女童眼珠一转,人已轻盈地奔了过来,亲热地拉住顾情的小手,笑道:‘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四姑娘,那穿黄衫的是柳师哥,大名叫柳闻风;穿青衫的是陆崇吾陆师哥,他的模样好似一条青蛇,舌头更是比蛇还要厉害得多……’
“顾情看看四姑娘,又看看柳、陆二人,自始至终痴痴呆呆,面无表情,也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怕生所致。她低声说了自己的名字,便被三位新朋友簇拥着,一路吱吱喳喳地跑远了。
“当晚拜见了竹溪老人,他老人家对顾情也十分喜爱,当场收为入室弟子。那残疾女童四姑娘,原来是竹溪老人年近花甲才收养的宝贝闺女,柳、陆二人则是其门下弟子,自此与顾情同门相称。
“我住了几日,见她与同门小友已十分熟络,这才放下心来,便欲告辞回山。谁知就在离开的前一天夜里,在那世外桃源般的竹林中,竟发生了一场凶险可怖的血战,竹溪一门,更几乎惨遭灭门之灾……”
说到这里,止止大师的声音不觉又有些颤抖,似是事隔多年之后,对当晚的恐惧仍然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