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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程生蕤出门后,钱文嫣婉拒了前往李家的邀请,坚持要在家中等至辰时。她思考着这次仓促的远行,舍弃下大多数不实用的物件,按照最轻便的方式,备好两只行囊。

      日光穿过窗户,照亮了屋子里的所有地方。她独自在张家旧宅走了一圈,抚摸着每一处角落,寻找着堆砌了数月,属于他们的痕迹。

      钱文嫣没有感慨太久,也没有一味沉湎于回忆中。她明白,只要她的程家小兄在,他们便会有无数个‘张家旧宅’。

      她抬头望着天色,一遍遍地,侧耳倾听着院门外的动静。

      直至辰时将近,她相见的人,还没有回来。

      ***

      程生蕤来至一家布行,与店主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赶往城北的长生库。查看四周并无埋伏后,他便没有伪装的,径直敲响了长生库的大门。

      长生库内的伙计们聚在堂内,听见敲门声,立即警觉地起身。程生蕤看着举着棍棒,做足拼命准备的伙计们,惭愧地双手作揖。

      梁掌柜与李黎是多年挚友,也是知晓几分内情的。他原以为送出消息后,程生蕤会隐蔽起来,却不料他居然堂而皇之的,来到长生库内。

      他想了想,以接待寻常客人的方式,敞门招待程生蕤入内。

      “小官人怎么如此早来?可是有急处了?”

      程生蕤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四周,却并未察觉异样,但他不敢大意,便顺着梁掌柜的话头说道:“正如掌柜所言。我须远行一趟,无奈盘缠不足,便来叨扰了。”

      梁掌柜颔首,引着程生蕤入座,命人端上茶,这才低声说:“小官人来迟了,半个时辰前他们又来过,本想埋伏在库内,却不料突然接到其他消息,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程生蕤眉头紧蹙,坐立难安,随即站起身来,与梁掌柜匆匆道别。

      他雇了一匹快马,径自前往城郊。但却没有按约定来至十里坡的歇马亭中,反而绕去了远处。跟在暗处的尾巴以为他已然在渡口准备乘船时,程生蕤反身回头,把他们引了出来。

      程生蕤有些惊讶,他以为躲藏在暗处的是汴京的来人。然而眼前这些杀气冲天的匪徒,显然不是从路远迢迢的东京来的,而是当地山寨里专作杀人越货买卖的悍匪。

      是何人,要置他于死地?

      ***

      钱文嫣把主屋内、厨房里的炭火全部熄灭,关上门窗。她背起行囊,环顾着院中的一草一木,正欲前往李家之际,一道陌生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她倏然回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林茉芬。本该身在滁州的新妇,却孤身来到了钱文嫣的眼前。

      林茉芬面容温婉娴静,身着白狐裘衣,双手拢在袖中,落落大方地款款走来。

      眼前的女子分明挂着温柔的浅笑,目光含情脉脉。钱文嫣却感到一阵古怪,她压下心底的不适,问道。

      “林娘子?你是回来探亲吗?”

      “嗯,我来看一看这处宅子。”林茉芬的眼中全是怀念。

      钱文嫣眉头微微一蹙,感到林茉芬对于张家旧宅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她心底好奇,却不欲与其单独相处。

      “今日不便,无法留林娘子叙旧了。”

      林茉芬抬了抬眉毛,有些意外地看着钱文嫣,她眼眸微垂,看似无害地笑了笑。

      “你在此处住了这么久,当真不好奇,这里从前住了什么人家?”

      “林娘子,我应当走了,李家翁翁和婆婆皆在等我呢。你若是还想逛一逛,烦请离开前,替我锁上院门吧。”钱文嫣轻叹了一口气,提了提肩头的包袱,正欲转身离开。

      林茉芬扬声,喊住了钱文嫣,“你是要去见程官人?不急的,迟一些也无妨。”

      钱文嫣的心沉入谷底,浑身僵硬,紧紧攥着双手,指甲无法自抑地掐进掌心中,她却不知疼痛。钱文嫣神情木然地望着林茉芬,只觉得眼前这个温婉可人的笑容,越发可怖了。

      “你这是何意?”

      如愿以偿把人留下,林茉芬轻笑了一声,慢慢行至木樨树下,仰头望着墨绿厚实的枝叶。

      “幼时我亦住在水开巷,常常来此处,最爱在这座秋千上玩耍了。”

      钱文嫣并无闲心听她的陈年旧事,她望着院门口,却怎么也无法忽略林茉芬充满深意的劝告。深吸了几口寒气,稍稍缓解焦虑的情绪后,她阔步走至林茉芬眼前,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林茉芬歪着头,凝视着钱文嫣,感慨地笑了起来,“你变了很多,和她有些不同了。”

      钱文嫣心中烦躁,连语气也变得冷硬了些许,“你如此神神叨叨的,究竟是意欲何为?”

      林茉芬扶着秋千,坐了下来,仰头望着钱文嫣,目光柔和地说:“我想与你说个故事,你可愿意容我一炷香,听我说完?”

      钱文嫣抿了抿唇,感到一阵疲惫,有气无力道:“我有选择吗?”

      林茉芬只是笑了笑,眼神落在钱文嫣的身上,却又不似在看着她。而是通过钱文嫣,追寻着往昔,以及早已离去的那些人。

      “这里曾住着一人,我们一同长大。一起学文写字,一起在秋千下玩闹,一起摘枣子解渴……世上再也无人,比我更适合他了。”

      钱文嫣知道张家有一独子,名叫张胥民。他与同住巷子中的唐家娘子青梅竹马,幼年既已定下亲事,唐家娘子及笄后,便成婚了。夫妇和睦,直到张胥民科举高中后,他们举家搬迁,都不曾回来过。

      而林家,却一直住在城东,未与水开巷有过故旧。

      听至此,钱文嫣已有所感——这林家娘子,怕是魔怔了,竟把唐娘子与张官人的往事,错认成自己的经历。

      林茉芬沉溺于往事之中,无比怀念地继续说:“他知晓我一向知礼内敛,励志成为医女。不曾与我有过逾矩之举,亦忍耐着,甚少来见我。但我们是极有默契的,都知晓彼此心意,盼着在我及笄后,两家议亲。”

      钱文嫣心中越发感到不适,甚至是不安,她已不愿在此处与林茉芬继续谈话。在她迟疑着,是否要直接离去。林茉芬却突然变了神色,似疯似狂,站起身来厉声质问。

      “再过几日,我便要及笄了!偏偏,偏偏那个不起眼,和你一样天生病弱、一味知道索求的唐蔓,却抢走了他!你为何要抢走他?!”

      钱文嫣慌张地后退了几步,看着如同鬼魅般疯狂而又诡谲的女子,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着,随时准备逃离。

      林茉芬倏然轻笑了起来,好像顽皮的孩童,使坏过后,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步一步朝着钱文嫣,走去。

      “你这表情,莫非是以为我疯了?误把你们,当作了他们?”

      “别过来!我,我不会任人欺负的!你要是再这样,勿要怪我不怜香惜玉了!”钱文嫣举着长杆,护在身前,作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凶巴巴地怒斥道。

      林茉芬依言,顿住脚步,望着钱文嫣,再三感叹道:“你真的变了很多。也确如我所想的,程官人很好,比他更好。哪怕,他逃军的身份,是低微了一些。”

      “是你,写了举报信?”钱文嫣握紧了长杆,咬牙切齿地怒瞪着林茉芬。

      林茉芬坦率地点了点头,语气轻松,没有丝毫的愧疚,“是我,知州令已下,此刻樊都监应已率领禁军亲去缉拿他了。这都怪你啊。若非你的存在,他此刻应当会在这此处,煮茶饮酒,而我,也可相伴他的左右。”

      “你,你这疯子!”

      钱文嫣怒骂了一声,而呼吸却愈发急促,靠着长杆的支撑,这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茉芬见状,啧啧称道:“看看,你这日薄西山之相,如何可以长久地陪在他的身边?”

      在钱文嫣心神恍惚之间,她顿然想起了,她与程生蕤的约定——

      他,在等我。
      他还在等着我。
      我必须要去寻他。

      这股信念,迫使钱文嫣强自冷静了下来,她想也不想,便往院外走去。

      林茉芬一个闪身,拦住了钱文嫣,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你知晓他在何处吗?”

      钱文嫣看着林茉芬,心头恨意十足,她从未如此真正地憎恶过一人。她举起长杆,双手颤抖着,却始终下不了手,双手垂落在身侧,长杆的末端在青砖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钱文嫣满是厌恶的声音。

      “与你无关,不论是什么!张官人和唐娘子,还有我与他,这全是你的臆想。实际上,从头至尾,你都是无关紧要的外人而已。”

      “无关紧要吗?”林茉芬喃喃自语着,似是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钱文嫣目不斜视,背着包袱,与其错身而过,正要拔步出门。林茉芬再次高声,喊住了她。

      “去了也无用,他不在那里了。只有我,可以告诉你,应当去何处寻他。”

      钱文嫣回过头,警觉地觑着她。

      林茉芬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伸手递出。

      这是一把巴掌大小的匕首,钱文嫣见过程生蕤用过数次,上面的图案繁复,很值得拿来把玩。后来,钱文嫣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见过程生蕤携带这把匕首了。

      “眼熟吗?来之前,我见过他,这是他亲手交与我的。他还留了几句话,求我转达给你。”

      钱文嫣动摇了。她的心底,或多或少的,有一种预感。也许林茉芬是在拖延时间,或是还有其他意图。但她,还是抗拒不了,林茉芬投下的诱饵。

      钱文嫣轻声问:“他说了什么?”

      ***

      程生蕤拼死厮杀了许久,制伏住所有匪徒,收缴了凶器,并用绳索把人困在树上后。也不顾身上的数道刀伤,带上一柄长刀,驱马赶往十里坡。

      柳絮般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沿路的红梅,在冷风中飘飘扬扬而落,夹杂在白雪中,煞是好看。

      然而遍地的梅花,却让程生蕤感到刺目难忍,他心绪起伏不宁,胸闷心悸。

      背部的刀伤,还在渗血。程生蕤心想,也许伤势比他预料得还要重,以至于牵动着心脏,也隐隐作痛。

      靠近歇马亭时,他藏在隐蔽的角落,注视着城门的方向,静候着他熟悉的身影出现。

      巳时将至,他的小女娘,要到了。

      ***

      林茉芬托着匕首,徐徐朝着她走来,声音低低的,如在耳语,“他说,见此匕首,如见他。他需要……”

      “他需要什么……”

      钱文嫣心神不定地站在原地,目光投向匕首。在她的声音落下,不过几息之间,独属于林茉芬的气息掠过鼻尖,古怪的触感从胸腔处传来。

      钱文嫣垂眸看去,强烈的痛楚从匕首处蔓延开来。顺着刀刃,血液缓缓流淌而下,坠入雪地中。

      “他需要你,去死!”

      林茉芬话音刚下,一股冲撞直面而来,长杆落地之时,钱文嫣亦仰头倒在雪地中。

      “好可怜啊,这该有多冷,多疼呢?”林茉芬围在钱文嫣的身边,转了一圈,惋惜地叹息着,“只是这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林茉芬刚走一步,一股阻力,从裙摆传来。她低头望着淡青色长裙上的血污,不快地皱起眉头。

      裙摆从指尖滑走,钱文嫣无力地垂下了手,裸露在外的腕子,贴在雪地中,很快失去了血色。她的眼睛执拗的,望着林茉芬,用尽了全力,声音依然虚弱得仿若细蚊。

      “他在何处……”

      林芬茉冷笑道:“这重要吗?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钱文嫣艰难地喘息着,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嗓音淡淡的,透着一股不着痕迹的空泛。

      “你在骗我,他并没有遇险,还在等我……”

      林茉芬在心底思索着,向来娇气的女娘子,感受不到疼痛吗?她怔怔然地望着钱文嫣,终于,还是开口道:“是,我骗了你,匕首是我在漕仓拾来的。他也许还安好吧,但你,却要离开这世间了。你是欢喜,还是悲哀呢?”

      钱文嫣唇角微弯,收回了目光,不再在意林茉芬的存在,也不再开口。她有些疲乏了,在这苍茫的大雪中,望着一片片飘落的雪花,眼皮愈发沉重。

      她想起了昨日买来的红梅,想起了行囊里的镜面糕,想起了他们的约定。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还在怅然着,低叹道。

      程家小兄,我要食言了……

      ***

      纯白与艳丽的色彩,交织在一起,构画着这枯燥的冬日,变得不太真实。茫茫天地之间,静谧无声,好似要永恒地沉睡下去,不再醒来。

      程生蕤感到身体中的血液,同这离枝的红梅一样,也即将被冰封在这大雪之中。

      他如失魂魄,目光像幽沉深邃的古井,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一味注视着茫茫的远处。直到一阵快马声响起,悠悠扬扬激起漫天残花。

      梁掌柜信中的两名男子,与一众禁军,声势汹汹地朝着十里坡而来。

      程生蕤见此,突然平静了下来。

      是他们,把我的小女娘藏起来的吗?

      他目光冷然,拖着一柄长刀,浑身染着血迹,却步履坚定,如同地狱归来的嗜杀之神。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提着刀,气冲云霄地出现在官道中间,拦住数十禁军的去路。惊吓之余,马匹高昂着,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嘶吼声,为首的扬州府兵马都监樊勉奋力地控制着军马,原地打转着。

      而他身侧两名寻到长生库的男子,却丢下马匹,大步朝着程生蕤奔去。

      程生蕤双唇微抿,在他们靠近自己一丈之遥时,倏然挥刀而起,直指来人。

      显然他们并没有料到程生蕤会持着敌意,与他们刀剑相对,怛然失色之际,无措地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郎君?”

      程生蕤面色不改,望着他们,像是望着没有温度的石像。

      扬州府兵马都监樊勉见状,也一时不知应该如何,连忙招呼着跟在他们身后的李黎现身。

      “小官人,快快放下刀。”

      熟悉的声音,把如坠深渊的程生蕤拉回现实。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目光渐渐聚焦,直至看清了来人,程生蕤的眼睛里,才有了一分人气。

      程生蕤的嗓音涩哑,好像许久不曾说过话的人,声音透着股不自然的语调。

      “她呢,她在何处?”

      也许生怕自己的模样,吓坏了她。程生蕤缓了缓面部的表情,眼神略略柔和了许多,便抬眸,在人群中搜寻着。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情绪,还处于崩溃的边缘。就像,他记得调整表情,却忘了放下高举的长刀一样。

      程生蕤顾及不到其他,眼下,他只想要看见一人。

      李黎目光游离,不忍开口。他无法想象,他迟来的这半个时辰内,程生蕤的身心都经历过什么。

      程生蕤和往常一样恭敬有礼,浅笑着说道:“我只是暂时,把奴奴托付与您。现在,也该把她还给我了。”

      “郎君,您莫急……”

      其中一位男子突然上前半步,关切地觑着程生蕤。直到一道没有温度的目光,喝止了他的靠近,另一名男子无声地拉住他,恭敬地低下头,与已然忘记前尘旧事的主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程生蕤不过随意一瞥,便又把目光投向李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李黎知晓无法隐瞒,只得开口,但又唯恐刺激到程生蕤,便轻声慢语地道出了实情。

      “她被林家娘子刺伤,无法前来。”

      “刺伤?”程生蕤似乎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他皱着眉头,琢磨了许久。随后,声音很轻很轻地问道,“伤势重吗?”

      他的目光,逐一巡视过李黎与众人。他们的表情,都透露出一个无声的答案,同样的回答。

      程生蕤摇了摇头,拒绝心底的所有揣测。他死死攥着刀柄,迈开步子,顿时却气血上涌,生生呕出了一口鲜血。

      “郎君?!”

      惊呼声渐渐消失,程生蕤望着城门的方向,耳边响起冰雪席卷梅枝的哗哗声。扑鼻的冷香,钻入他的皮骨之中,一下下,剜着他的血肉。

      其实,我并不喜梅花。
      我喜欢的,是你在我身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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