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华》风维予

5、孙路

　　孙路在灯下算账，昏暗的灯光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人人只道珞云斋是京城最大的珠宝行，获利丰厚，却不知为了维持它要耗费多少心血。灯光微微晃了晃，又起风了。他站起身准备关上窗子，抬起头却看到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下意识地就要大叫。
　　“小炉子，是我！”
　　低低的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了。如同年幼时，自己算错了帐被账房师傅责罚，那个偷偷跑到柴门外，从门缝里塞给他一个梨的女孩，清甜的声音依稀在脑中回响：“小炉子，是我！”
　　可是，却又如此不同。

　　“小姐！真的是你，小姐！”他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淹没，声音发颤。
　　然而马上，他就明白她回来的原因，声音哀恸：“小姐，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呀！韩老板和赵老板他们，他们……”
　　语声哽咽，已然说不下去。

　　“我知道。”尹汐乌沉的眼眸隐隐有恨意浮动，“赵伯伯和韩叔叔，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们平日也好好的，后来突然染上了重病……”他断断续续地讲到。
　　尹汐打断了他：“你对我都不肯说实话吗？”
　　孙路眼神里露出恐惧的神色，顿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小姐，不能说，我不能说！”

　　他慢慢向后退，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忽然一缕轻风微动，眼前一晃，尹汐剔透晶莹的手在他眉心一分处顿住，两指之间夹着一只黝黑的小箭，更衬得手莹白如玉。
　　孙路惊出一身冷汗，尹汐的动作若是慢上半分，他此刻怕是已成这箭下亡魂。

　　“杀你的人已至，你还要瞒我吗？”她眼神如是说，掀起门帘，满室月光倾泻，她走出屋子，声如珠玉，“久闻春雨楼烟、雨、风、雪四大杀手之名，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一位？”
　　浓烈的杀意充盈在空气的每一粒尘埃中，尹汐沐浴在银涛月海里，裙裾翩然，从容不迫，胜似闲庭信步。
　　饶是久经血海的杀手此刻似乎也被她气度所摄，半响，才有宛如叹息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绵延如波，竟不知从何处发出：“雨……”

　　随着他的语声，三支短箭如流光夜雨携千钧之势向她飞来。
　　身后的房中还有孙路，她不能避，只能接！下意识地欲抽出袖中的剑，蓦地摸了个空！

　　她竟忘了，就在方才，她已把爱逾性命的佩剑还给他！
　　“此剑生死相随！”
　　她记得自己曾这样承诺过，在那片梨花纷飞的光影下，在他温柔如水的眼眸中。
　　被囚七年，即使她恨他入骨也从未动过把剑还给他的念头。
　　直到此刻，她似乎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她还给他的不仅仅是剑，而是整整十年的流光曳影，所有的爱恨，曾经的流年，她亲手斩断与他的牵绊，突如其来的痛苦让她疼得几乎忘记眼前逼近的危险！

　　三点寒芒在月的反射下刺入她眼中。她拔出腰间匕首，划出一道碧莹光芒，迎上短箭，“叮叮叮”，相击之声振聋发聩，三只短箭火星飞溅，被她击落之时犹自呜咽震颤不止，匕首也无法承受这千钧之力，寸寸断裂。
　　在她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时，新一轮利箭夹裹劲风，破空之声如虎啸龙吟，分袭她心口，左右、上下——五箭连珠，封住她所有退路，尖锐的杀意刺入她的肌肤，依稀能听见箭下亡魂的哀吟。
　　一声叹息响起，似乎已看到她的死亡。

　　她目光微沉，迸发出冷彻的杀意，反手扯下身后的门帘，翩然舞在身前，湘妃竹帘被灌注真力，坚韧的竹子饱涨劲力，在她面前形成罡风护盾，五支箭在刺破竹帘三分之时生生止住去势。随即她素手一扬，一直握在手中的短箭如流星急逝，划破银辉皓影，没入庭中枝叶繁茂的树里。
　　一个黑影从树上跌落，双手捂在喉间，汩汩的血液从指缝的间隙流出，片刻就在身后染出一滩浓重的殷红，在月光下越发触目惊心。
　　这已箭术闻名的杀手，恐怕到死前都难以相信，竟会死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箭下！

　　尹汐按住胸口，压住翻腾的血气，清咳了一会儿。
　　她的内息一直被楚梦澜封住，施展不出丝毫武功，当决心从庄中出逃时，就一直用自损经脉的法子冲破气海，终于在今日强行恢复了五成功力，刚刚与楚梦澜交手，此刻又是一番激战，让她血气翻涌。雨的箭虽未伤及她，但箭气仍是惊人，此刻肺腑还残留着透骨而出的寒意。
　　从沧州三杰的出现，到春雨楼杀手的埋伏，这么短的时间就对她的出逃作出反应，是他么？她皱眉，不，这不是他的行事之风，那么究竟是谁？
　　这幽冷的月夜下，她觉得自己正陷入一张大网，只有找到织网人才能挣脱一切，心中生出凛冽的寒意，让她冷笑起来，算计她的人此刻损兵折将，怕是不好过了。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查出赵伯伯、韩叔叔的死因。

　　她走入屋内，孙路缩在一隅，脸色苍白，见到她，目光又惊又喜。
　　“小炉子，到了此刻，你还不愿说实话吗？”她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孙路，从茶壶中到了一杯水递给他。
　　孙路紧紧握住杯子，喝了一口水，差点被呛到，咳了半天才平复下来。
　　“亦或者，你还有其他什么难处？”尹汐清楚他的秉性，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此时性命不保还要死守秘密，莫非另有隐情。

　　孙路神色一凛：“孙路的命是被两位老板捡回来的，就算死也不会故意对小姐隐瞒。是两位老板在临死前交代我不能告诉小姐的。”
　　“为何？”她一惊，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他们说小姐知道了，一定会不惜一切为代价他们报仇，他们不愿意小姐那样，他们宁愿你当他们是病逝的。”

　　一股酸楚袭上心头，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变成水云一般模糊。他们竟为她考虑到了这一步，宁愿对她隐瞒一切，也不愿她涉险！
　　可是，即便如此，她怎么能明知他们被人所害还能无动于衷啊！
　　“就算你此刻瞒我，我还是会通过其他法子查出的！我知道他们被人所害，怎么会放弃报仇。我不逼你了，你只告诉我，他们埋在哪儿？”

　　“入城的官道旁，他们说，说，要第一眼看到小姐回家！”孙路已然泣不成声。
　　回家，回家，她现在哪里还有家，没有了他们哪儿才是她的家。她死死攥住衣角，强忍住泪水。
　　“小姐！”他看着尹汐难过的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你一定要报仇的话，我，我还是告诉你吧！”
　　手中的茶冷了多时，褐色的液体如干涸的血迹，让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似乎又回到一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

　　“其实，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一晚，雨下得好大，一直在打雷。我核对好当天的账目就去内堂，准备拿给两位老板过目。等我进了房，才发现……”
　　他瞳孔骤然放大，似乎想起了什么惊恐的事情，“我一进去，就发现两位老板身上纵横交错，全是利刃划出的伤口，满屋子都是血，都是血……”他语无伦次，似乎不知怎么表达当时看到的血腥场面，“我走近一看，他们，他们只剩一口气了，全身都无法动弹，看到我，竟然还笑了起来。我要去找大夫，他们也不让，只是说，千万不要告诉小姐他们是被人害死的……”
　　尹汐全身透出凛冽之气，眼中的恨意似能灼人，“他们的仇，我一定要报！带我去内堂！”
　　“好，两位老板去后，我就把内堂锁起来了。”孙路用袖子擦着眼泪，哽咽道。

　　两人出了房门，在庭中穿行。到了内室，孙路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推开厚重的木门，屋内的摆设亦如当年。赵伯伯最爱的那张檀木躺椅，韩叔叔宝贝的那套紫砂壶茶具，记忆的阀门打开，她记得自己坐在那张躺椅上，听赵伯伯讲过许多让人心生向往的江湖传奇。她记得曾打破过韩伯伯的茶杯，吓得在阁楼里躲了一天，最后被韩叔叔找到，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傻汐儿，杯子哪有汐儿重要！”
　　曾经的时光如潮水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慢慢退出，不愿再多呆，怕多一秒，自己就会在这静室里失声痛哭。

　　“小炉子，我走了，刚才那个杀手是冲我而来，你和我有关系，珞云斋怕是也被他们盯上了。你改紧收拾细软，早早带着家人离了这是非之地！”
　　“小姐，孙路知道高攀，可你们就是我的家人啊，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如果说他们盯上了我，孙路反正是贱命一条，逃去哪儿也躲不过，我愿意呆在这儿，帮小姐守着这个家。”孙路却是一字一句，无比真诚。

　　她此时才注意到当年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已长成一个成年男子。
　　平凡如他，不懂江湖，不懂武功，却有人世间最朴实的情怀。

　　她摇头道：“为了你的安全，我以后不会回来了，你，多保重！”
　　“小姐，你真的不回来了么？”孙路迟疑地问道。
　　“这儿是我的家，即使我不会回来，也永远是我的家。”她嫣然一笑，像极了儿时无暇的笑颜，却又饱含酸楚，盛开在夜风中，一闪而没。
　　孙路愣愣地看着庭中清朗月色，她消失在月色中，如同幻影一般，风中一点浅浅的幽香似乎证明一切不是幻觉。
　　而他明白，那个递给他梨的女孩，永远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