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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宽恕(下) ...

  •   等啊,盼啊,少年终日望眼欲穿,岂料若干天的守望等来的竟是另一个他不愿意再见到的人——伊万·布拉津斯基。
      某天清晨,“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很是急促。
      夏米尔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正欲开锁,他蓦然想起路德维希的叮咛,手又缩了回去。
      “外面是谁?”他警惕地问。
      “是我啊,我是伊万,我听出你的声音啦。”熟悉的嗓音,“快开门,夏米尔。趁他们都不在,我带你回去。”
      ……什么?!他还活着?
      夏米尔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
      “不!我不和你走!我不回家!!”
      嘭隆垄嘭隆,答复他的是斧头一下下砸向木门的雷鸣般的巨响。他才领悟到伊万刚刚的话并非询问,而是命令。
      这是那个家伙的一贯作风。
      他从来不屑理解别人,更不懂征求意见为何物。傲慢、强硬、不可一世的自大狂!
      “混蛋!滚!”
      少年一边叫骂一边搬出桌椅板凳等等一系列家具堵门,企图阻止伊万进院。
      枉然。
      原本瞧上去极其结实的门转瞬间就变了形,中央还被砍出一个脑袋大的豁口,伊万随便一拽,即轰然倒塌。
      金灰色短发的男子沐浴在红紫灿烂的朝霞中,挂着甜蜜的笑。
      他扔掉差不多报废的铁斧,向夏米尔伸出双臂:“来,咱们回家吧!”
      夏米尔只是一脸恐惧地后缩。
      伊万的额角包着纱布,衣冠不整,长长的围巾碎成了一条一条的,几乎与渔网无异。
      “你不是早抛弃我了吗?如今还来干嘛?”
      “我没有。当时我……遇到一些麻烦,好不容易脱身后却发现你已经不在原地。我非常着急,四处找你,跟疯了似的……”交谈之际他三下五除二踢开障碍物,抓住不断往墙角躲的夏米尔的胳膊,“抱歉,昨晚我才得知你的地址。”
      “不许揪着我!我恨你!我死都不回你那里!”
      怒骂、尖叫、挣扎,完全无用。经过一番拉锯战,伊万用大得可怕的力量将夏米尔扯出路德维希送他的小宅院。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一身戎装的路德维希突然出现。
      冷静地瞅瞅伊万,又瞧瞧夏米尔,他不紧不慢地摘下步枪,举起,瞄准。
      伊万迅速把少年护于身后。
      啪!
      枪响的同时,来自寒冷之国的枭雄像熊一样扑向蓝眼珠的男人。
      两个人在潮湿的草地上翻滚扭打。
      虽肩胛骨中弹,但似乎丝毫未影响伊万的战斗力,没多久,路德维希就好几处挂彩,狼狈不堪,卡宾步枪也脱手飞出。
      惨叫声。骨骼的碎裂声。拳头。扫堂腿。躲避。攻击。淤青。创伤。溅于草丛中的鲜血。
      少顷,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跨坐在路德维希的身上,牢牢扼着他的颈,伊万神情狰狞,瞳仁却依旧纯净如初生的婴儿。
      “夏米尔……是我的,谁……谁也……不给!”
      猩红的液体顺着伊万的袖子蜿蜒而下,将路德维希洁净雪白的衬衣领子弄脏。
      路德维希面庞铁青,奄奄一息。
      褐色皮肤的少年愣愣地注视面前的一幕。似曾相识的喘着粗气的宣言,似曾相识的情景,似曾相识的二人。

      夏米尔记得那件事,格外清晰的记忆。不错,他立刻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是塞迪克·安南大叔家附近牧羊的小男孩;那时候,塞迪克正值壮年;那时候,伊万刚成年,沾染着风尘的面庞尚残存有孩童的稚嫩。
      当年,伊万没有大衣,代替它们的是双排扣的墨绿色高领束腰军装和肩上垂下的一串串金色流苏。
      数回合的交战,最终败北的并非初出茅庐的伊万,竟是一直深受他崇敬的塞迪克。
      “夏米尔是我的!你的一切皆是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用衣服下摆擦拭着寒光闪烁的马刀,年轻的胜利者放声大笑,狼一般使人颤栗的笑声响彻山毛榉树林。
      落魄的塞迪克捂住伤口,跌跌撞撞地仓皇逃离。
      残缺的面具可怜地躺于地上,被伊万一脚碾得粉碎。接下来他拎起瑟瑟发抖的小夏米尔,得意洋洋地扛回自己家。

      又是伊万!以前就是伊万,现今依然是伊万!总是伊万,老是伊万!该死的伊万,坏心肠的伊万!我,不是你的附属物!不是!
      你已经伤害了我的塞迪克大叔,我决不允许你再欺负路德维希!
      愤怒的火焰在黑亮的眼眸内燃烧,一点点燃尽夏米尔的理智。他抽出短刀,悄悄绕到伊万后面。
      很难说伊万是压根没察觉,还是察觉了却没在意。
      总之,刀就这么被少年狠狠捅了下去,一下、二下、三下,扎破皮肉,穿过骨骼,只余刀柄在外。
      血淌过柔软的金色刘海,纱布脱落,露出一处大而深的陈旧创面。他扭头,紫瞳里盛满震惊,随即缓缓倒下。
      困惑中夹杂着痛苦的表情凝滞在苍白如纸的端庄脸孔上。
      路德维希趁机从他身下爬出,捡起落于几步开外的枪,瘫坐在地上整理着凌乱的呼吸。
      夏米尔的手痉挛了,无论如何没法停止,惟有一刀接一刀地刺。那扭曲的五官,连被他称为哥哥的男人都不敢直视。
      我恨你!恨你!恨你!!
      你去死!去死!去死!!
      曾经青翠的草地逐渐变得一片暗红。
      “够啦,快……快来,”路德维希虚弱地呼唤,“扶我……进屋……”
      少年忙收刀入鞘,急急奔至他的跟前:“你没事吧,哥哥?”
      “……无妨,不用担心。弟弟,咱们赶紧回家。”他微微一笑,缓缓摇头。
      搀起路德维希,夏米尔的左脚才跨过门槛,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转身一张望,不晓得几时醒来的伊万正抓着他的右脚。
      大惊失色的他登时张皇失措,乱踢乱掰,试图甩掉对方,然而均以失败告终。
      “松手!”
      “夏……米尔……你怎么能……”
      “见鬼啊,松手!”
      “不要离开……我……傻孩子……你……不懂……”声细如蚊蚋的乞求。
      “我叫你放手,聋子!”
      “我……不能……失去你,路德……欺骗……”
      啪!啪啪啪啪啪!
      清脆的步枪。
      金发男子的背部应声绽放出一连串大朵大朵的娇艳的红牡丹。
      他那佩戴万字标志的敌人扣动了扳机。
      颀长的身体瘫软下来,死死箍着夏米尔的十指亦慢慢松懈。路德维希上前踹了七、八脚,他也全无反应。
      满身大汗的少年立刻神经质地蹬掉他的手,飞也似的逃回房间,好像后头有个恶鬼在追自己一般。

      被破坏的院门暂时难以修复,幸而房门仍是能够锁上的。扔下生死未卜的伊万,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屋。
      仰面躺于床上,夏米尔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久久难以平息,不知是因为愤恨抑或恐惧。
      烧一壶热水,取来干净的毛巾与绷带球,路德维希一边熟练地清理伤处,一边时不时地观察夏米尔。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过了半晌,已经脱下军装的男人率先打破沉寂的空气。
      “我得洗澡……呃,你去瞧瞧伊万吧……”
      “不!”
      少年斩钉截铁地拒绝。
      “劳驾……”
      “不!不!不!”倔强地狂摆脑袋,活似拨浪鼓。
      “喂……”
      “我不要再看见他!我讨厌!”双拳紧握,锋利的牙齿险些将下唇咬出血,“不干!”
      路德维希哭笑不得地摸摸夏米尔的脑袋,轻言软语地劝着:“别耍小性子啦,嗯?我亲爱的好弟弟。伊万素来狡诈,耽搁太久的话恐怕会夜长梦多的哦。柜子旁边有一把铁锹,你带着。如果他没死,先补几刀;如果他已丧命,就地掩埋。”
      夏米尔不高兴地撅着嘴,不吭气。
      “求求你,权当是对我无偿收留你还包吃包住这么多天的报答,成吗?”
      拗不过胡搅蛮缠的“哥哥”路德维希,他只得勉强答应。
      尽管他害怕。
      但他不敢面对的究竟是什么?被血染红的土地?冰冷僵硬状若人偶的尸体?深棕色大衣上往外汩汩冒血的窟窿?他也不清楚。

      不情愿地挪动面条一样软的腿,夏米尔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穿过庭院走出去。
      铁锹没派上用场,腰刀也是。
      伊万已经不在原地。
      大滩大滩的血迹断断续续地延伸至被乳白色浓雾笼罩的密林深处。
      他返身回房,如实向路德维希做了汇报。拢拢耳旁整齐的鬓角,围着浴巾的男人一声叹息,一缕忧虑的阴云爬上眉梢。

      夏米尔的生活终于又一次归于平静。此后,路德维希还是时常出门,然而再未有人来打搅少年安宁祥和的日子。
      秋去春来,斗转星移,寒暑交替。
      在他的细心照料下,原有的两匹马变成了三匹马,绵羊的数量亦增加到十一只。
      现在,他很少呆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都骑着马赶着羊寻觅水草丰美的地带放牧兼打猎,路德维希也不过问,由着他到处跑。

      但这一切安定都仅仅是暂时的,一段时日之后,在没有丝毫预兆的情况下,更大的厄运降临于少年夏米尔的头上。

      伊万再度回来了,伊万如同战胜塞迪克一样地战胜了路德维希。彻底的胜利,完全的胜利,最终的胜利。不存在下文,绝无后续。
      夏米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监护人居然仍有力气打架。
      少年只记得,那天,一大帮发色不同、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于伊万的带领下冲进路德维希家□□烧,仗着人多气焰嚣张,路德维希连忙带着本田菊、费里西安诺等人迎战,却寡不敌众,被一拥而上的他们揍得满地找牙。
      所谓的乱拳打死老师傅,大概就是这番情景吧。
      他没能帮上忙。因为起初他觉得路德维希不需要帮助,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判断错误时,路德维希一方的败局已定。

      作为又一次的胜利者,伊万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夏米尔许多年前就已熟悉的那些于阳光下开放的金灿灿的向日葵。
      “回家了,孩子。”
      纵然依旧是满身的血痂与伤痕,纵然小腿处已溃烂得露出森森白骨,他仍笑盈盈地向夏米尔伸出手。
      如果不答应,会怎么样?
      “……不!”
      金发男子的笑容宛若假面般被卸下。
      “趁我现在还保持着理智,收回你方才的回答,夏米尔。”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那些支持伊万的眼睛。
      路德维希哥哥不在众人之中,少年求救的目光很快失去了焦距。可他并不肯认输。
      “我……就是不要!”
      薄薄的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夏米尔跌倒在地,黝黑的面庞上隐隐浮现出五枚紫红色的指印。

      结实的粗麻绳将夏米尔的双腕绑住,另一头则由伊万牵着。高大的北方战士跨上马背,扬鞭一挥,训练有素的骏马就发力狂奔起来。
      越过溪流,踏过草原,绕过树林,向布拉津斯基家前进。
      被一路拖着跑的少年给颠得七荤八素,胃内翻江倒海,两眼直冒金星。
      他不断地扭动、叫骂、挣扎,试图解开束缚、弄断绳索或仅仅是跟上马匹的速度,可惜皆不成功。
      对他的控诉伊万充耳不闻,周围的人们则只顾附和伊万指摘他的背叛行径。
      这是惨无人道的摧残!这是赤裸裸的虐待!这是明目张胆的犯罪!早晚,我会报仇!夏米尔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
      ……
      ……
      经过将近一整日的奔波,目的地到了。
      此刻不幸的少年已昏迷多时,圆帽不知掉在何处,全身血糊糊,衣服刮得稀烂,让人都不敢看。然而,惩罚并未因此结束。

      漆黑的地下室,被禁锢的空气,阴冷潮湿。没有光明,没有自由,没有温暖,亦没有希望。
      有的,不过是痛苦,不过是仇恨,不过是绝望。
      “叛徒!告诉我,为什么投靠路德维希这样的侵略者?”
      一鞭。
      “为解放你,我花费了多大的代价,付出了多少牺牲,你晓得吗?”
      两鞭。
      “回答我!你因何背叛我?”
      三鞭。
      “你简直是一头喂不熟的狼崽子!白眼狼!”
      “我白养你这么久了!”
      “趁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跟别人串通好偷袭我,还下手如此重,你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吗!”
      “恩将仇报的冷血动物,你……你太令我失望!!”
      四鞭。
      五鞭。
      六鞭。
      ……数不清。
      他未能得到答复。惟有皮鞭抽打着□□的啪啪声不绝于耳。那像是枪声,真像。
      夏米尔忍痛保持着得体的沉默。
      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清楚无论说什么都没用。
      终于,许是打累了,伊万扔下鞭子,径自离去,脚步渐行渐远。
      之后若干天,他再不出现。
      陪伴少年的是冰凉的手铐和脚镣,饥饿、干渴及化脓的伤口、萎缩坏死的皮肉。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黑暗中几声“吱吱”的叫唤重又带来生的可能性。
      是老鼠!并且不止一只!
      肉!
      我的食物!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看不见没关系,屏息静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然后……找好方位猛地一扑。
      吱、吱吱——!
      失败了,还立即被连接镣铐的铁链粗鲁地扯回原地,猎物逃得无影无踪。
      不要紧的,下一回合继续。
      ……
      肚里愈发难以忍受的烧炽感驱使着夏米尔不分昼夜地反复练习、较量,他的捕捉技艺越来越灵活、精湛。
      抓老鼠于他而言慢慢成为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他干得又快又准,偶尔还会逮到青蛙和蛇。
      至于水源也不是问题。
      既然那些小动物有能耐随意进出,表明地下室并非密不透风,循着它们的足迹,夏米尔很快发现墙壁上有几处不算小的裂缝。
      指望把身体压扁钻过去肯定是天方夜谭,不过外面下大雨的时候,会有少量的水顺缝隙渗入室内。
      天无绝人之路,凭借自身的努力与这类神赐的恩惠,少年艰难但顽强地活了下来。
      在年复一年暗无天日的囚禁中,报复的欲望疯狂滋长蔓延,将他心灵深处仅存的些许善良、宽容、乐观等一点点吞噬殆尽。

      既然注定逃不出你的掌握,既然总无法摆脱你的纠缠,既然我曾信靠的保护者到最后一个都靠不篆…那么,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不是自由,就是死亡,没别的选项!
      不叫我好过,你也甭想过好!
      我,要摧毁你、打倒你!我要你跪在我的脚下俯首称臣,对我摇尾乞怜!我相信,只要我还留着性命,迟早将等到那样的机会。

      于是,机会真的来了。
      于是,门打开了。
      刹那间蜂拥而入的强烈光线险些刺瞎夏米尔的双目。

      他揉着胀痛的眼球,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清新微凉的空气,他激动得想流泪,但最终克制住了。
      束缚他的刑具被利索地解下丢掉,发出咣当一响。
      温暖的臂膀轻轻将他拥入同样温暖宽广的怀抱,温热的气息倾吐在他的耳畔。
      “真对不起,小家伙,没事了,都过去了。是我的错,谅解我吧。”
      如此熟悉的嗓音,熟悉得令他不愿意去回忆。
      伊万·布拉津斯基。
      那凶狠、残忍的暴君什么时候学会同塞迪克一样以亲人般的语调对自个儿讲话?简直像是一场梦,却不知是噩梦还是美梦。
      夏米尔想开口,然而久未使用的声带偏不肯服从指挥。
      伊万试图扶他站起身,但他活脱脱一个人形不倒翁玩偶,怎么摆弄都立不稳,左晃右晃、摇摇欲坠。
      长年累月的监禁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
      几次尝试后,见老失败,伊万干脆弯下腰,把夏米尔背在背上。
      “喔……好沉啊!你长高啦……”
      没错,地下室只能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不能阻碍他正常的生长发育。
      现如今已经无法再拿“少年”这样幼稚的字眼形容仅仅比伊万矮半个脑袋的夏米尔。
      “我永远……即使死也……也……不……不原谅你!”
      他趴于伊万的肩膀,勾住伊万的脖颈,低声嘟囔。许是音量太小的关系,金发男人跟没听见似的,全无反应。

      绿树、青草、黄花,山丘、沃野、农田,白云、蓝天、太阳……总算得以重见天日的夏米尔着了魔一般盯住这类普通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景物瞅个没完,怎么瞧也瞧不够,仿佛他是不久前才降生于世的婴孩。
      伊万走得极慢,一面走,一面不停地说,好像刚上岗的实习导游。
      “看哪,这一大片向日葵开得多漂亮多壮观!”
      “喜欢那些白桦树吗?”
      “听,可爱的布谷鸟在唱歌!”
      “再往前走一阵,你的家就到啦,高兴吧?呵呵呵……”
      不一会儿,夏米尔果然看见了自家的院门。
      院内干净非常,没有一片落叶,空荡荡的马厩和羊圈崭新如初;屋内的布置陈设还是当年他离家出走时的老样子,纤尘不染。
      但他很快发现某些地方不太对劲。
      “伊万!你对我的家做什么手脚了?!”他怒冲冲地质问,“我记得早先庭院阔得很,现在怎么这样窄?”
      他的监护者转过头,面露愧色:“这个……抱歉,那时候大伙都伊万你不回来了,我也……结果就有不少兄弟姐妹搬进你的院子住。你晓得的,咱们家人多,挤,要他们立即挪地方也不大现实……”
      夏米尔一听,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大吼道:“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所以我没办法,只得从我的自留地里腾一块给你补上。因此,你院子的面积其实并未变呀,不过是形状变了。”
      看上去倒不像假话,可……
      “这是应该的!休想我会为一点小恩小惠感激你!”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伊万也不介意,进了卧室,小心翼翼地放他到床上,烧一桶温水,用一条洁白柔软的长毛巾帮他擦拭身体。
      真舒服,舒服之极。然而遗憾的是,那并不能够抹杀历史。
      “别幻想我会原谅你。”
      “嗯?”
      专心为夏米尔清洗旧伤口的男人微笑着仰起脸。
      “我——是——说——我——依——然——憎——恨——你——!”咬紧牙关,夏米尔一字一顿地声明。
      含笑的白皙面孔上不见丝毫生气的神情。
      “随便你啊。”
      “……”
      “本就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狠毒,你有这样的反应不奇怪。放心,夏米尔,我知道错了,我反省过,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
      “不管我的行为如何?”
      “只要你不离开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如果你答应,我愿意满足你的任何需要。”
      “任何?”
      形状优美的薄唇在夏米尔的额头上郑重地印下深情的一吻。
      “是。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善待你,如同善待我自己一样,我保证。”
      洗澡的感觉挺棒;换新衣服的感觉更棒;包裹着轻盈暖和的被子靠于蓬蓬松松的枕头上喝喂到嘴边的红菜汤,感觉实在是棒透了。
      迟来的补偿,天经地义,无需言谢,无需大惊小怪。
      夏米尔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哼,这种程度的弥补远远不够!属于我的,我得要回来;不属于我的,我也要抢到手!青年深邃的黑瞳闪烁着冰凉的疯狂。

      “喂,伊万,先把我的财产还给我!”
      “你的什么财产?”
      “家畜。被你没收的,加上路德维希送我的,共二十五只羊、七匹马,拿来!”

      “我的腰刀呢?没有它,我怎么防身?给我!等一等,你瞧瞧,都生锈了!去,把它磨快后再还我!”

      “伙食费太少了吧,怎么,你想饿死我?!至少要加一半……不,一倍!”

      “今后我不再为你栽培向日葵,我不是你的奴隶,伊万。不仅如此,以前种的我也要全部铲除!”
      “这……不种就不种吧,但都铲掉未免……这么美丽的花……”
      “哼,黄不拉几的让人反胃,我一见它就想吐,呸!你要喜欢可以养在你那里,少糟蹋我好端端的院子!”
      “……空出的地你准备种什么?”
      “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我爱种什么便种什么。哪怕种颠茄、种大麻,也不劳你费心!”

      “以后再别想白拿我剪的羊毛和挤出的羊奶!”
      “可是,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
      “我不管!而且该给我的东西也一点都不能少!反正你爱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还要离开你!”

      “无论是你还是别人,自今日开始未经我本人允许不得随意进出我家。我已经换了一把密码锁,你不许破坏!”

      层层加码的要求,一条比一条苛刻,一条比一条强硬。夏米尔不动声色地试探伊万的底线。
      而伊万竟照单全收。
      有时,他会皱眉;有时,他会沉思;有时,他清亮的紫眸盛满浓重的忧虑与淡淡的屈辱。
      假如放在从前这根本无法想象。
      但他始终笑着,说没有问题,他同意,然后真的兑现承诺,即便那笑容下是无法言说的伤感、悲哀和苦涩。

      然而不晓得什么缘故,尽管愿望一个个得以实现,夏米尔非但未因此满足,反倒越发躁动不安。
      他渴求更多,他停不下来。
      他感到,似乎某种深不见底的、黑暗的物质正于自个儿的心中急速膨胀,他不能阻止这种可怕的东西。

      “给我一笔买药和补品的钱!”
      “呃,咱们家目前的财政……”
      “这是你的事,同我没关系!你害得我体弱多并面黄肌瘦,你就要为我负责!”

      饱满的圆月穿过厚厚的云朵升至半空中的时候,传来敲门声。夏米尔噌噌爬上墙头一张望,看到伊万拎着皮包站在门外。
      “谁?通报姓名!”
      “伊万·布拉津斯基。我带来了你的钱。”
      “……哦。”
      没有多余的寒暄,伊万打开包,大把成捆成捆的钞票耀花夏米尔的双眸。
      他摸摸这张,捻捻那张,喜不自胜地细细清点。
      伊万坐在他的旁边,像个孩子似的托着腮,兴致勃勃地端详眉开眼笑的黑头发青年。
      “刀还给你了,钱送你了,其它的要求我也一概办妥。你……最近身体感觉如何?有好转吗?”
      不用假惺惺地表示关心。
      你必须为你的野蛮行径支付代价,永远,一直,没有尽头。
      熊即使披上羊皮亦改变不了兽的本性。
      “不,我头晕、失眠、没食欲、神经衰弱,隔三差五还老作被你凌虐折磨的噩梦,吃了多少药都不见效。”
      “这样碍…”
      沉吟片刻,戴着长围巾的男子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个主意。你那情况,我估计是心理问题,当然……责任在我,但应该是能够补救的。我这几天恰巧没什么事,夜里咱们可以一起睡……”
      “荒唐!”夏米尔冷笑,“那估计我就得一夜做好几个噩梦喽。”
      “我想如果有人作伴的话,慢慢的,你的心便能够安定下来不再惊恐……然后,应该……不会受噩梦困扰了。”
      “……万一你趁我熟睡之际加害于我,怎么办?”
      “太可笑啦,我若真打算害你,还用得着专门等那种时候?夏米尔,给我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吧?”
      夏米尔考虑了一会儿,朝伊万点头。
      “行,我可以答应。但前提是你来我家,不是我去你家。你要不愿意就拉倒,没有人非要强迫你和我同床共枕。嗯?”
      “我真是拿你无可奈何。好吧,不过……”
      “不过,还有另一个前提,我上床时得带着武器,那是我跟随塞迪克之前即养成的习惯,你必须尊重!”
      伊万蹉跎起来。
      一秒钟。
      三秒钟。
      五秒钟。
      七秒钟。
      “……可以。”勉强算是干脆的回答反倒吓夏米尔一跳,他本指望对方能知难而退的。

      “床不错,就是窄了点。躺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就太挤了。没办法,呵呵,先凑合一晚吧。”脱下靴子,宽衣解带,伊万笑容可掬地上床钻进被窝,“好好睡,我会让你理解我的诚意。”
      是吗?可惜,你的诚意一文不值。
      握着刀,夏米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脸埋进枕头。
      但结实的双臂伸过来,温柔而霸道地把夏米尔圈进热乎乎的怀抱里。
      如此亲密的姿势却无法松弛紧绷的神经。
      止不住的颤抖,内心深处升起一阵赛过一阵的寒意,他居然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唯一能带给他温暖的是手里冷冰冰的腰刀。

      寂静。一夜无梦。

      天将破晓时,夏米尔从睡眠中醒来。他惊讶地发现,之前明明背对着伊万,可而今,他的面颊正紧贴后者的胸膛。
      金灰色短发的白人男子还在睡。
      青年悄无声息地支起身体。
      长且浓密的睫毛勾勒出柔和、安详的面部阴影,均匀的呼吸声传遍卧室,这声音仿佛来自一只测量梦的半活跃期的有机钟。
      除去了围巾的点缀及大衣的包装,这具匀称高挑的躯体竟现出几分单薄与削瘦。
      他的双肩远不如想象中的宽阔厚实,微微隆起的肌肉虽线条清晰,亦不如想象中的雄壮。
      他真的是伊万吗?
      真的是那个在北方冰原上长大的像狼一样孤傲的男人吗?
      真的是自己那个蛮横、自负、暴虐的监护人吗?
      真的是那个曾陆续打败过塞迪克、贝瓦尔德、弗朗西斯乃至路德维希等等一大堆劲敌的钢铁般顽强的战士吗?
      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似乎只有雪白的皮肤上那一道道、一条条、一块块形态各异的陈旧伤疤。
      夏米尔有些懵。也难怪,他可是第一次看见伊万毫无防备的睡颜。
      沉静、纯粹,无辜且无助,犹若母亲子宫内被羊水浸泡的人畜无害的胎儿。
      或许可以趁此干点什么?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不是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一完蛋你就彻底自由了。
      掌心全是汗,湿漉漉的。提醒着自个儿,夏米尔迟疑的目光变得坚定。
      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质晶莹而光洁,恰如覆盖在香草蛋糕上的那一层甜美滑腻的奶油。
      倘若一刀切下,想必会立刻流出鲜艳粘稠的樱桃红果酱吧?
      你对我犯下的罪行,造成的苦难,我终生不忘记,不饶恕,无论你做过什么。
      忍住翻涌而上的笑意,他勾起冷酷的唇角,拔刀出鞘。窗外,伴随绚烂的朝霞,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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