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祸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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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塔之子海弗特”在阿纳希塔州的任期进入第十个年头之初，他的长子古舒达第二次踏入了雅雷史安的祈祷塔。
九年多的时间里，古舒达来雅雷史安的次数极为有限：“安泰之女熙薇”的婚礼、紧跟其后的“路格之子伊克琉斯”的丧事——未来的双子御子之一莫名猝死，是比嫁出一个公主更重大的事件——以及王子安迪美奥被正式册封为王储的仪式和“卡西雅伯之子维瓦斯凡”的葬礼。每逢节日，神殿必有仪式庆典，但祖父母年迈，宁愿去离家比较近的街区祈祷堂参加庆祝活动，作为孙儿只能跟着。而古舒达年满十八岁，进宫充当王家侍从之后，由于资历尚浅，也还没排到跟随王室成员去神殿的好班。
这次会被派去雅雷史安，据古舒达自己揣摩，应该是王后陛下慌了神，才胡乱点到他的名。让“孔尼拉雅之女伊西塔”慌神的事，是她丈夫竟然咽气了。五日前，时年四十二岁的安迪美奥六世突发急病，这倒并不使妻子特别担心，国王虽正值盛年，但沉湎酒色，身体说不上硬朗，一年病上几回毫不奇怪，横竖于政务上头他也派不上用场——且不提金色王朝建立之初的几位圣君英主，即使只与他的父祖相较，国王陛下距贤明二字也有不短的距离。安迪美奥六世对吹弹歌舞美酒美人远比对国家大事更感兴趣，从不情愿理会王臣们是忠是奸、其政见是优是劣，作为国君只有一条好处：性情尚属温厚，不是暴虐贪酷之人。雅雷史安的维瓦斯凡老人直至去世前都是这个庞大国家的实际掌舵人，在他之后，王后本人的表兄、掌玺大臣“何萨德之子阿格拉曼”又隐隐为群臣之首。理智些看，没用的丈夫死了，儿子幼小，有大权在握的亲戚支持自己摄政，不是什么坏事，可惜伊西塔出身不高，见识也平常——她能当上王后、令亲族鸡犬升天，是因为在国王临幸过的无数女人当中只有她一个怀孕生下了王子——纵然丈夫在世时声色犬马，对她毫不关心，在她看来有个丈夫仍比孤儿寡母度日要好得多了。
王后陛下六神无主哭哭啼啼的结果，就是古舒达奉六神无主哭哭啼啼的王后之命，前往雅雷史安神殿报丧。而他到达时，包括现任王座女祭司在内的神殿高层人士，正聚集在祈祷塔为病中的国王祈福。在祭司们低低的祷告中，年轻侍从古舒达急促的脚步声显得特别突兀，但他顾不上体会那份尴尬并调整步伐，径直奔到跪在中央的王座女祭司身边，向这位据称是维瓦斯凡老人得意弟子的少女鞠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的话尽管仍有种喘气不均匀的感觉，却也不至于有失庄重：“‘苏尔之女苏里娅’，神在人间的女儿，吾王‘安泰之子安迪美奥’遣我来此，替他嘱咐各位长寿。”
王座女祭司没有任何震惊的表现，很自然地停止了祷告。这一瞬祈祷塔中忽然完全安静了——祭司们都听到了古舒达口中报丧的套语，明白国王陛下业已崩逝。很快，被唤作“苏尔之女苏里娅”的少女站起身来，右手抚胸向古舒达还鞠一躬：“愿大地母神护佑吾王的英灵，亦护佑您，尊贵的使者——能请教您的大名吗？”
“鄙人古舒达，阿纳西塔州总督‘查拉图斯塔之子海弗特’是家父。”他直视对方的双眼，只觉那对幽蓝的瞳仁犹如烛火中宁静燃烧着的焰心，“我们的王后‘孔尼拉雅之女伊西塔’召您入宫——有要事相商，请您万勿耽搁。”
女祭司点点头：“如她所愿，我即刻随您入宫。”一个站在祈祷塔东南角石柱下的男孩闻言立即走过来，为她递上褐色细麻布裁成、有银线镶边的外袍——在王座祭司的服装中不属每日必穿的那类，不过为表尊重王室，入宫时一般要穿上，看来对国王的病情，神殿也做好了两手准备。那孩子身上是诵经生的蓝色袍子，他与接受他服务的“苏尔之女苏里娅”一样是金发蓝眼，但无论头发还是眼眸的颜色都要浅淡些，肤色也更白皙。
古舒达观察小诵经生的工夫，苏里娅已披好外袍，向塔外走去。他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保持着落后女祭司半步的距离，陪同她出来。原本两人都沉默着，不与对方交谈，但登上王座祭司专用的马车时，“神在人间的女儿”动作停顿了一下，问古舒达：“我们见过，记得吗？那时‘安泰之女熙薇’还未出嫁。”
古舒达很意外，只能以摇头作答，直到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离开神殿老远了，才想起当年挨了熙薇公主一耳光，旁观者中有个小姑娘，非常直率地表达了对公主的不满——她的金发比今日的王座女祭司浅一点，比较接近刚才递衣服的诵经生，记忆里那双眼睛也要大一点，通透如水，而不像隐伏着某种火焰，其余他记不清楚，毕竟只是一面之缘，过去也将近十年了。可是对方提到熙薇公主，那一次又是他与公主仅有的交集，似乎没有别的可能了。
那也无妨，他想，王座女祭司记忆力不错，对他又有何害处呢？人家对他也许没有好印象，但也不会有坏印象吧？作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小侍从，古舒达在接到王后陛下直接的命令后，几乎没替成了寡妇的伊西塔难受过，更不用说已故的安迪美奥六世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会不会就此入了王后的眼，继而开始受到重用和提拔。现在连“神在人间的女儿”也表示记得两人小时候的一点接触，他没准可以试着同她套近乎——身为官宦世家的长房长孙，他最在意的、同时也是长辈最在意的，就是光明仕途、似锦前程。
只可惜一路上都没什么搭话的机会——“卡西雅伯之子维瓦斯凡”平易近人，若是他坐在车里，倒有可能和骑马护卫在侧的人聊几句，可他这个门生除了问古舒达那一句外，再未发出一点响动，可能是年轻姑娘自觉说说笑笑多少显得不够庄重吧……
此时，派了古舒达去神殿的“孔尼拉雅之女伊西塔”正守在亡夫停尸的床前，形容憔悴，面上泪痕阑干。未亡人身侧站着她的表兄“何萨德之子阿格拉曼”，与安迪美奥六世一般年纪的他有着检点、自律的好名声，模样比纵情声色、生活糜烂的表妹夫年轻许多。对于本人虽不聪明、但好歹给三亲六戚带来了好运的表妹，平常他不介意表现得亲切体贴，可现在情势不允许王后闭门谢客，他也只能板起瘦削的脸来催促：“陛下，已有王臣在正殿等候，王座女祭司也快到了，请尽快移驾吧。王上的后事等着您处理，要查雅雷史安……也得您下命令呢。”
伊西塔王后轻轻按住太阳穴，哑着嗓子说：“尊敬的表亲，您在先夫的遗体旁向我提出了严重的指控，让我无法相信……您自己信吗？先夫的不幸和大地母神的仆从违誓有关？”
“不错，提出这样的指控，我并无任何可靠的证据。”阿格拉曼答道，“可我们的国王，高贵的‘安泰之子安迪美奥’，他辞世而去是如此突然。我的良心和神教信仰不允许我相信，像他这般和善的人也会触怒女神。真相摆在日光下，明明白白，定有不忠的祭司玷污女神的荣耀，连累了王上。您不会忘记，前朝埃特鲁五世战死沙场后，玛尔维娜王后发现双子巫女与双子御子秽乱圣堂，就及时惩戒了他们吧？一壶药酒，还算手下留情了，依神殿清规，他们该活着在墓穴里忏悔自己的罪孽，直至气绝。”
“天啊！”王后从她的扶手椅上站起来，“您又向我提起一桩骇人的事情，把活人下葬，这太可怕，太残忍……”
“愿女神降福于您，仁慈的‘孔尼拉雅之女伊西塔’，”阿格拉曼叹息一声，“但是，若不严厉处置犯罪的仆从，女神的震怒如何平息？您不担心王子殿下无法安然即位吗？”
他提到小王子“安迪美奥之子安迪美奥”，令王后那颗母亲的心不能不为之战栗。出于悲伤和忧惧，王后痛苦地拧着蛾眉，全身微微发抖，良久才平静下来，对她的掌玺大臣说：“好吧，表亲，您陪我到正殿去，到王臣们面前问一问王座女祭司。假如您的指控不实——您知道女神的律法要求我怎样对待诬告者。”
“公正的陛下，”阿格拉曼向王后深鞠一躬，“若我果真屈枉了女神的圣洁侍者，我愿接受处罚，但我相信，假如有人的罪行将得到证实，那罪人必不会是我！”
在王宫正殿中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王臣得到通传，站回了各自的位置迎候王后。不多时，“孔尼拉雅之女伊西塔”已在宝座上坐下，接受臣子们行礼。古舒达与“苏尔之女苏里娅”是最后进来的。青年侍从恭敬地向王后复命后，默默缩去了不起眼的角落。苏里娅只是欠欠身问候王后，之后坦然地占据了右首第一位——向来留给王座祭司的位置。
两年前接任这一要职时，苏里娅只有十六周岁，恰是女孩子刚刚成年、可以发愿正式成为祭司的岁数。不说神殿，便是朝中也颇有几个王臣瞧不起她的年轻。她唯有不苟言笑，把脸孔板得严肃再严肃，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稚嫩。
已披上深蓝色丧服的王后抬起哭得发红的双目，把这样一张严肃的小脸望了又望，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雅雷史安的大教宗，您从大地母神的住处来，出门前看到什么？”
苏里娅礼节性地抬手轻拭一下眼角：“陛下，我看到神的仆从们在为吾王哀哭。”
“除此之外，您不曾看到其它吗？”
女祭司摇头。
王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继续说：“可是有人在我跟前说，先夫亡故得太过蹊跷，怕是神殿的墙头爬满了蒺藜，久未打扫。宗座，您真的不曾看到那蒺藜吗？”
架子端得很正的姑娘瞬间如遭雷击，樱口微张，许久不能发出一声。肃静的朝堂上渐渐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犹如蚊蝇嘤嘤嗡嗡地吵个没完。谁还听不懂王后的比喻呢？祭司们在领受神职时都曾立下守贞的誓言，要以清白无瑕之躯服侍女神，不少人相信一旦誓言遭到破坏，就会有噩运降临。
苏里娅很快作出了反应——她朝王后的宝座溃然跪倒，三把两把扯落了贵重的外袍：“好心的陛下，‘孔尼拉雅之女伊西塔’，是哪个卑污的家伙给雅雷史安神殿泼了脏水？求您发发慈悲，看在您夫君亡灵的份上，说出那人的名字，好让我知道，是谁让我们这些诚心侍奉着女神的祭司遭到这等严重的侮辱……”
“收起您的愤怒吧，宗座。”站在左首第二位的阿格拉曼沉着地发话，“我无意隐瞒自己就是提出指控的人，却希望您明白，我并无对神殿、对您不敬之意。只是再好的园丁也不能保证花园里没有一条虫，再好的厨师也不能保证饭菜里没有半粒砂，我对您的高洁深信不疑，却无法同样深信您统率的祭司都是行止无亏的圣人。”
苏里娅强抑着恼怒，继续向王后哭求：“陛下，请您告诉我，究竟希望我怎样做？希望整个雅雷史安神殿怎样做？怎样才能让那个丧心病狂的无耻之徒停止损害我们的名誉？”
面对激动的女祭司，王后一时说不出话，阿格拉曼却不动声色地插道：“依旧例将女神的仆从交给她亲自审判，当是最合宜的办法。拣出那不忠贞、败坏节操的坏仆人，教此人奉上性命作为补赎，否则公义必断送，我们的王国必失去女神的恩宠。”
这番话说得王后同臣子们纷纷颔首，苏里娅却驳道：“您所谓的旧例，据传上一次应用远在数百年前，当时的战乱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也损毁了太多书册记录。双子巫女和双子御子失节导致埃特鲁五世战死是否属实，全无凭据。至于油锅洗手试罪，更是无稽之谈——祭司早已不再有超凡的能力了！您赞同玛尔维娜王后的做法，然而正是在她赐死她的亲兄弟后，我们就失去了女神的恩宠！”
埃特鲁五世之妻玛尔维娜当年一气之下除去祭司们的异能，搅乱了局势，原本胜券在握的叛军大受打击，数位王族后裔趁乱起兵，本朝开国圣君安泰一世便是其一。说来金色王朝得以建立还是托玛尔维娜王后的福，所以本朝王室对这位王后十分推崇，死在她手下的双子巫女与双子御子生前“不守清规”、“秽乱圣堂”的传言在历代君王的有意纵容下也相当有市场，尽管地球神教一直否认，而国王们又都是虔诚的神教信徒。
阿格拉曼不再回应苏里娅，转而向王后提起刚在国王的遗体前说过的话：“陛下，只求您替您的亲儿子，吾王留下的唯一血脉着想。”
简单的一句话，却坚定了伊西塔王后的决心。她先温言安抚苏里娅：“请先起来，尊敬的‘苏尔之女’，请相信我无意亵渎神在人间的女儿、四方神殿共同尊奉的大教宗。我自然乐于看到雅雷史安在您的统辖下一片祥和神圣，可正如‘何萨德之子阿格拉曼’所说，您本人不能保证座下的祭司一尘不染。姑且不谈先夫，为我儿‘安迪美奥之子安迪美奥’能平安长大、登上祖先传下的至高席位，我只得信一次从未目睹过的神迹。”
而后，王后又吩咐她的表兄：“表亲‘何萨德之子’，请您审慎行事，一切依凭神意，不可平白折辱女神的仆人。”
她这样讲，就代表将主持神判的权力授予了阿格拉曼。苏里娅听懂了，哀求般地唤了一声：“陛下！”然而等了片刻，见王后心意已决，她也不得不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向王后施礼道别。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祸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