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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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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亚哥说在阁楼上闹腾的只是一只老鼠,她听出来了,那老鼠少说也有四十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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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ego Brando
报纸刚熨烫过,在我手里还是热乎的。我低头吃早餐,装作对上面的黑色油墨感兴趣的样子。
一切都很好,除了我不爱看报纸,仆人们也没做错,他们只是按过去的习惯干既定的事。
喝完最后一口红茶,我照例去马场巡视了一圈,回来后,管家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
我进了房间,看到那人背对着我,正以规矩的姿势坐在沙发上。
我仔细打量她,发现来人是一位女性,这一点从她身上的种种可以轻易判断出来。之所以强调她的性别,是因为她似乎对此有所隐瞒。
她面上不施脂粉,不额外涂抹香水,对于我那过于敏感的嗅觉来说,这点我很满意。她有着南欧人的典型面部轮廓,身穿男士的大衣和裤装,宽大的剪裁遮住了原本的身材。
见我进了门,她站起身。
“你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主动问好,向她伸手,“但你总归不是新来的仆人吧。”
她自然地握手回应,看样子,伪装成男性已经不是初犯,她的视线同时滑到我的脸上。
“你好,”她看着我,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我受邀而来。”
“受邀?”我问,“受谁的?”
“有人写信,告诉我这座宅子里有东西在作祟。”
“……”
我停顿了几秒,沉默让空气都凝重了些。
我扭头看向身后的管家,白头发的马丁先生,他不甘示弱地回视我,一如既往地看我不顺眼,他只对他年迈的前女主人忠心耿耿。
我用礼貌的言辞请他出去,他满脸不情愿地离开了。
回过头再看她,她正静静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寡言的观测者。
“我恐怕我的管家和仆人无法接受,但我本人非常友好,”我微微侧头,“然而,你的说法还没有任何根据。”
她不觉得被冒犯,表情不变,从怀里拿出一张被拆开的信封。
“这是我收到的信。”
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寄出地址,来自附近五英里的小镇,送达地址是一个不知名的教堂。总之,看起来合情合理,我几乎能联想到整件事发生的起因和经过,没有怀疑她的理由。
我从信封里取出折了两折的信纸,边随意地浏览边问:“我很确定我没有写过这封信,所以,你是来解决……‘那东西’的?就为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
信上写着:这座房子的阁楼每晚有奇怪的声音,是邪灵!我可难受!神啊,保佑我平安!
从笔迹看不出这封信的主人,不过单词拼写有所缺漏,字迹潦草,自诩有学识的绅士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措辞如此粗鄙,那么至少不是管家为了给我找事而寄出的。
我抬头看她,她安静地点了点头。
“有人付你工资吗?”
“我在一所教会任职,先生。”
她说着,指尖伸进领子,挑起一串链珠给我看,项链最下面坠着一个古板的金属十字架。
我并没有为难或是戳穿她,她根本不像慈眉善目的神职人员,更不像愿意为人施洗的修女。不,也说不准,我很久没有在教堂认真祈祷过了,也许负责驱魔的修女都是这样严肃的呢。
“好了,我相信你。如果需要帮手,你大可以使唤我的仆人们。”
当我需要达到某个目的时,我从不节约口舌、不吝惜善意。说话间,我动用起全身的感官寻找她身上的弱点,接着我意识到一件事。
我再次朝她伸出手,她的神情缓和了些,回握住我,“谢谢”,她说。简单地摇了两下后,我没有松手。
她皱起眉毛,真是机敏的小动物。
如果她此时以全然女性的姿态与我相处,我未必不会向她示好,可惜她无意暴露自己,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她发现阁楼的秘密。
我捏着她的手凑到鼻尖,接着故作用力地耸了耸鼻子,道出对方的“瑕疵”,我刚刚发现的。
“你的手指怎么有股浓浓的硝烟味?”
困扰的驱魔修女想将手缩回,我不放她离开。
“我出身猎户,也许是早些年打猎留下来的气味。”
猎人。这个词让我不禁激动地颤抖,不仅仅是因为身体里流着的血。不过很快,我冷静了下来。
至少在英国,狩猎是贵族独享的娱乐活动。
那些不喜欢拿正眼瞧人的老爷们,骑着千万英镑一匹养起来的马,单纯为闲暇时的消遣;指使猎犬衔着树枝和猎物往返,再声称那些是他们所获。
这显然不太公平又过于合理,不是吗——
因为对猎犬来说,树枝、狐狸和松鸡没有本质区别。它们有撕咬猎物、吞下血肉的能力却不使用,因为主人不需要一个奴仆有多强大,只需血统足够“古老而高贵”,性格忠诚听话便可。
好吧,不妨坦白些说,它们就像我们之中的一些人,而我绝不会是他们那样。
直到对方出声提醒,我才想起来将手松开。我提起嘴角,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你打过哪些猎物?说说看。”
“我……”
她攥了攥拳头,大概我过于刨根问底,她已经在后悔告诉我自己的出身了。
“狼和鹿之类的。”
“了不起,都是些大家伙,”我称赞道,“狩猎技巧如何?对你‘消灭邪灵’的任务有帮助吗?”
“很有帮助。” 她简洁地说。
相当无趣的女人。她看起来兴致缺缺,赶着解决事件,不愿意与我过多交谈,我猜她满脑子都是任务和火车时刻表。
但我不讨厌认真的人,于是我主动说:“你可以多说些话,这样便于我们互相理解,彼此信任。”
她不回话,只点点头,仿佛我的信任并不值钱。
我决定暂时不与她计较,最终我提起自己:“曾经有段时间,我对打猎很感兴趣……不过后来我懂了,枪支这种东西始终不适合我,那东西太难掌握了。”
“其实很简单,”她说,“像这样。”
她端起猎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但不仅仅是看着我,她的视线并非聚焦在我的脸上。
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专注而坚韧,接着她扣动扳机,嘴里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响,子弹穿透胸膛。
我浑身一震,才意识到她只是对着我做出打猎的动作,除了空气,她的手中什么也没有。
但她盯准了我的心脏。
“瞄准,然后敢于开枪就好。”她收回手。
她看起来游刃有余,然而我不希望她把我的庄园当作她的游猎场,这里没有她要的猎物。
“……真了不起,”我回过神,轻轻鼓起掌来,“你猎杀老鼠一定也很在行。”
“老鼠?”
“是的,老鼠,”我重复道,想起信上说的奇怪声响,“那些仆人从来都爱疑神疑鬼,我想阁楼上的动静只是来自老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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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那封加急信件后,我做好准备便动身前往目的地。
路程不算非常遥远,乘火车几日便到达。来到镇上,我向镇上的居民打听具体路线,出乎我的意料,信上提到的地址指向一处位置偏僻的庄园。
他们以为我是隔壁镇上的,听说我要去那里,不约而同地认为我是想去找一份工作。因为——
“那座庄园的主人总是在招人做工,对了,庄园属于一个英俊的男主人,没有女主人。至少现在是这样。”
“恐怕那里待遇不算很好,总是有人辞去那里的工作,但不停有人想去碰碰运气。”
“好些人觉得自己的才能会被有钱的老爷看上,赚大钱,可是那种大老爷什么没见过……现在的年轻人野心都太大了,你说呢?”
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为此丢失应有的人性。但我点点头,没做不必要的解释。
按照计划,清晨我到达了庄园门口,原本冷淡的管家听说我从教会出发后,立刻转变了态度,邀请我去会客室等待。
我与这里的主人打了个照面,他带领我来到三楼,穿过长廊,拐过弯,打开天花板的小门,拉下楼梯便是阁楼。
主人带我上去看过一遍,他站在梯子下,用手帕捂住鼻子,仰起头问我:“你看见什么了?”
阁楼没有点灯,光线稍显昏暗,只有一扇斜嵌的小窗镶在顶部。天色尚早,我借着投下来的微弱光源查看阁楼的情况。
“有一些细微的划痕,”我蹲下身,抚过木地板上的痕迹,从敞开的小门看向他,“但地上没什么灰尘。”
他耸了耸肩,把手帕揉了揉塞进了口袋。
“您确定阁楼的异响出自老鼠吗?”我想他有点误会了,于是解释道,“地板算得上干净,但杂物上堆了灰,我看不出老鼠的活动轨迹。”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头,随后了然地点点头:“如果你不相信,不妨留在这里住个几天。”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干粮和库存,还有余裕,不必着急返回,于是答应了他。
我听从管家的安排住进了三层。暂住的房间不大,经过女仆的整理,还算干净整洁。屋内有一扇小巧的窗户,一张上过保养漆的木桌。床足够柔软,枕头却有点硬,但不能苛求更多了。
休息前,女仆好心想要为我整理房间和行李,她刚提起我的行李箱打开条缝,我立刻阻止她:“别动。”
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想我可能吓到她了,于是露出微笑向她点头,示意交给我自己来就好。
我将行李箱接过,重新扣好结实的搭扣,将它放在相对隐蔽的床下。
转过身发现女仆还在房里,她依靠着门框,不知道盯着我看了多久。我问她:“还有什么事?”
她张了张嘴,指甲无意识地抠起了木漆,发出一点噪音。
“我想告诉您……不是警告或是什么,就是想提醒您一下,”她抿了抿唇,停顿了会儿才继续,“夜深时,您最好上床睡觉,潘茨先生。”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诧异。
“马丁先生告诉我的。”她怯生生地说。
我把这句话当作善意的提醒,但我不能保证她什么。
这晚,我睡得很不安稳,不得不醒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低语传来,声音低哑模糊,像是穿越四周浓浓的水雾而来,叫人分辨不清方向。
同时,还有一种扰人的声音响起,咯拉、咯拉。
声音过于清晰,像是谁在我的耳后制造出来的,但我的背后只有床垫。不止这一处,它似乎有某个明确的方向,不过一会儿又从窗外传来。
我屏住呼吸,用脚尖将床下的箱子踢出来,打开它,摸上里面的硬家伙。
屋内没有点灯,因此外面不会注意到里面的动静,然而等我凑到窗边,异响却又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从楼上传来。
是阁楼,那封信说的“邪灵”所在。
好在女仆没有将提灯拿走,我带上灯,揣上东西去了阁楼。
阁楼是空的,声音也消失了,一切就是这么巧。唯有月光洒下来,静静地照着我这个被戏耍的人。
第二天,我主动等到天黑再行动,然而,走到桌旁我才发现,提灯的灯芯变成了一道平整的棉线头。它被剪断了,无法顺利点燃。
我庆幸在今天遇到了这种情况,不然这两天的遭遇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也许这里根本没有异常,而是我得了癔症。
理由是,白日我介入到仆人的工作时间,在厨房、在花园,仆人们时不时会谈论起他们的主人和日常的八卦,却从来没对毫无来源的声音产生任何反应。
我试着提起每晚的动静,他们纷纷摇头,甚至觉得我因为没有成果,过于紧张导致得了神经衰弱。
一个人这样说也罢,如果三个人、十个人都矢口否认,那么在我看来,针对这件事的好奇心的缺失,更像是他们中的一些知情者有所隐瞒。
我还找到忙碌的管家,问他庄园是否出现过失踪的事件,就比如那个给我写信的人去哪儿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表示确实有几个人失踪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他们又被找到了,实际上,他们只是不在庄园待了,不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家。
至于给我写信的那个人,由于没有落款,这里有段时间仆人来往又频繁,所以他也并不清楚是谁。
我又去找了负责人员记录的女仆长,此时只有早上十点,这个时间她已经开始在厨房准备午餐。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脚不沾地,平等地吩咐主厨和打下手的年轻帮厨将一块新鲜的肉排放进锅里。
她说记录的册子就锁在她的衣橱里,随时可以拿来给我看。只是眼下太多事情要做了,她建议我先到处逛逛,回来吃个午餐,然后再商量这件事。
临走前,我看了眼盛进盘子里的食物,那块过分新鲜的肉排还在淌血。我想,从外表很难看出这里的主人是个肉食的野兽,他原本更像故事书里的王子。我没有把想法说出口,否则就有点太没礼貌了。
保险起见,这晚我回到床上睡觉,努力忽略奇怪的动静。
于是连续两日,我仍没找到声音的来源。
第三日,我皱着眉啃了两口带来的硬面包,想到昨日厨房里的新鲜食材,选择在早餐的时间找到女仆长。昨天她也许是忘了,到最后我都没有见到她第二面。
只是不巧,她这次不在。
这个庄园没有女主人,按理来说,她本不该总是这么忙碌。
其他人声称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想,这个家的主人曾告诉我“大可以使唤他们”,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仆人对外人如此缄默。
我正准备离开,接着——
咯拉、咯拉。
过于熟悉的声音,那是这几夜常伴随着柔和的低语,从远方传入我耳中的粗砺声响。
现在,我找到来源了。
我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仆百无聊赖地等着端走盘子,手指无意识地伸到桌下,倒勾住桌底的实木底边,用指甲划拉着。
他停住了。厨房似乎静默了一瞬间,又似乎是我恍然的错觉,很快又恢复了忙碌。
男仆继续若无其事地划了两下,但不再发出过于响亮的声音,很快,他动作迅速而熟练地接走餐盘,悄无声息地掠过我身边,离开了。
我也走出厨房,不是朝餐厅的方向,也没回到楼上。
我摸着大衣里的硬家伙,走下楼,出了屋子,呼吸屋外的新鲜空气。
从花园小径离开,庄园的主人在后方拥有一整片草场,清晨的湿度不小,青草地上腾起薄薄的雾。
走远些,我站在窗下,湿露沾上了我的鞋子,并有生命力般的不断地向上侵染,让我的整个下肢变得尤为僵硬冰冷。
我寻找到我住的那个房间,从楼层高度来说,不该有人无聊到每日花大力气爬上来,只为了一个恶作剧。
我继续朝着未知的远方行走,然而庄园太大了,仿佛走不到尽头。触摸不到此处的边界,这不是个好现象。
不知走了多久,头顶一凉,下雨了。
我想,我始终不能很好地适应伦敦这糟糕的天气。
原路返回,我湿透着回了屋,意外遇见了正要出门的主人。
“早上好,我正准备去看看我的马儿——不过,你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今天天气不好。”我回答。
他依旧热情,当即放弃前往马场跟他的宝贝们谈心,主动为我提供一套精致的衣服和一杯热茶,任我如何礼貌地拒绝都没有用。
我们几日没见,谈到近况,他对我住三层一事表示不满。
“他让您跟仆人们住在同一层?多么恶劣的管家,”他加重了“恶劣”这个词,语气不平,脸上倒是微笑起来,“您是神派来的客人,值得更好的。”
他很少笑,就算笑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也不深,看起来很像冷笑,结实尖利的犬齿几乎抵在下唇。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二楼,主人将我送到他的休息室,他说已经吩咐仆人将干净的衣服准备好了。
我进了休息室的隔间,看到了他所说的“精致的衣服”——是一套女士猎装,马裤,一副鹿皮手套,配上长靴。
我不确定这行为是出自善意的玩笑,还是他单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想要羞辱我。但这里只是休息室,不是他的起居室,也许是我想多了。
我提起精棉外套,发现领口还夹着一张崭新的纸条,写了一句话,字尾的墨水被晕染开了一点,留下了不甚清晰的半边掌纹:
「这样恶劣地哄骗修女,我一定就是魔鬼本身了。」
原来如此,他早就发现了,只是还在试探。但我竟不讨厌他的这点好奇心和小心思,至少他表现得足够迂回,如果我真的介意,大可以直接拒绝,然后出去质问或大骂他一顿。
脑内紧绷的弦反而松弛了些,想到我此时面对的是一个体面的人,我甚至感到许久未体验过的放松。
我走出衣帽间,看到沙发上有个百无聊赖的男人喝起了酒,翘起的尾指有一处难以忽视的墨黑色印迹。
他将视线锁定在我的身上,接着缓缓挪开荡着深色威士忌的酒杯,露出微笑着的、亮晶晶的嘴角:
“我知道这会很适合你,H·P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