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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东】【民国】车站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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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停了有好一会儿了,男人焦躁地在那里一支一支抽着烟,月台上上下下挤满了丘八,不打仗的时候就知道问他要吃要喝,一张张嘴就是无底洞。刚刚从阵地下来,让桂军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钱没有粮,派去南马县的特务排回来报告,早在半个月前各乡各村已经连番让几支地方军洗劫过,他不能再把队伍开过去。
接下来怎么办?到哪里去补充物资?
被人在山坳里包饺子,头顶上枪炮连天拼死突围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绝望的。
打仗从来都是这样,不怕敌人凶悍,就怕在荒原里,无敌可杀,困死饿死。
回头么?
那里有吃的有喝的,有武器弹药,但是也有一支八千多人训练有素的敌军。
自己手上是两千多残兵。
那个人在的话,总能想出法子来吧?
一冒出这个念头,他就懊恼地打断思路。可是越不想,就越是睁眼闭眼地看见。
在上海那栋石库门房子跟前,他站在楼下抬头张望,女人突然打开窗子,她身上换了回门要穿的绛红色旗袍,看见是他,笑道:“是团座呢,怎么不上来?”然后回头对后面的人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人在楼下立着。”
然后他探出头来,一身挺括的西装,他跟她站在一起,真配!
“嗳,你小子昨天死哪里去了?喜酒都不来喝?”他生气,而且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有点生气的样子,腮帮子鼓出来,嘴唇紧紧抿着。
他把一个长方形的锦盒子抛上去,被他一把接到手里。
然后他手张开作成喇叭的样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说着也不等他回答,突然转身跑掉了。
“团座?团座!”勤务兵连着喊了两声。
他抬了抬帽檐,瞪过去一眼,“什么?”
“煤装好了,列车长问是不是即刻出发?”
看了看手表,“等会儿。白部现在也在整编队伍,没那么快赶上来,往南是粤军的两万号人,他不敢盯我们太牢。”
“他妈的不仗义,姓白的总是紧要关头使绊子扯后腿,你这回还要咽得下这口气,兄弟们就……”
他现在很累,没功夫扯这些闲话,不然照以前的脾气,大概自己也要破口大骂一通。挥挥手让勤务兵下去,他再次点上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期望蒸腾出一条生路来。
丘八们依然骂骂咧咧,有人冲撞挤压之下发了火,跟身边的人干起来。
有这力气,大概再饿一顿也没事,到天黑的时候,可是一定要埋锅造饭了,只是米在哪里?
拳脚往来,有人挂了彩,再不阻止事态要闹大发了,他踩灭烟头,上前“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人人有份。
“全他妈的给我站好了,一连、二连、七连,滚下车,列队!特务排清点物资!”有人整得慢了,膝弯里被他狠狠地瞪过去。“我陈怀远的兵就是你们这一帮杂碎?还有没有军纪军容了?!”
短暂的骚乱过后,月台上的兵们一个个挺直身子站着,直涌到月台外面去的样子。他走上前一个一个给他们扣扣子,整理军容。有个兵的上衣没有一个扣子了,衣服成片成片地挂在身上。他大力地撕扯着,在五月的阳光下,瘦津津脏兮兮的身子暴露出来,显出一点委屈的样子。他心里又缩起来,嘴里却呼喝着,“王大年,你的衣服上怎么一个扣子都保不住了?”
“报告团座,我的扣子给李栓了。”
他回头,叫李栓的是个才满十八的小卒子,伶伶俐俐又带点谄媚地笑着。
“就你猴精儿!”他骂了一句,“等会儿过来,有任务交待你。”
“是!”
整队完毕,他跳上月台的排椅,清了清嗓子,“兄弟们,大家跟着我出生入死,这份情,我陈怀远铭记在心!屁话我也不多说,白天吃了败仗,没关系,晚上我就带兄弟们跟白部的人一点不剩地讨回来!十二点以前,我让大家吃上饭,睡上觉,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身板挺得如同一杆标枪,这么多年下来,他是打不倒打不死的,于是所有人跟着抬头挺胸。
他是在所有人原地休息以后才看到那个孩子的,拿着肮脏的布袋,正弯腰在那里捡着散落的煤球。车站来来往往的军列那么多,送兵的送粮食送牛羊畜生的自然也有送煤的,一般人不敢上来捡,生怕哪个坏脾气的长官拔出枪就是几发子弹打过来,他倒是胆子大。而且瞧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很有点神闲气定的风度。
他大概几岁?十四?或者十五?
身子骨还没有长开,而且这个岁数上只长个子不长肉,灰白色的短褂或许是他哪个长辈的,完全是成人的式样,穿着不显长,只显宽大。
捡煤球的孩子他不是没见过,一色儿脏兮兮黑乎乎,却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白净的,那张脸抬起来。
他的心有三秒钟的停顿。
孩子从两列车厢的缝隙中走过去,被车皮挡住看不见了。
然后他嘲笑自己,一定是眼花了,饿过头了。
孩子走得挺快,从另一个缝隙里出现,又是一晃而过。
这一次,他走上前几步,跟着孩子的步伐,两个人就这么隔着火车皮慢慢地从车道东边一路向西。
孩子却没有注意到他,他抬起头,看那些穿着军装的兵们。那是他军容最整齐的七连,平时队伍拉出去都贴边走外头,没有钱买添置新军服,所以七连是拉出去充门面的,免得在师座跟前丢了脸面。军官们也是个顶个的英俊威武,精神气十足,即便吃了败仗,也没有露出颓靡之色来。
孩子有点艳羡地看着,唇边擒了一抹浅浅的笑。
他站定在那里,背着手,看着他。
那两道目光终于不能再被忽略下去,孩子迎向他看过来,一脸的好奇。
温和谦逊的表情,但是不卑不亢。
于是他笑了,声音尽量地柔和,不过看在不当兵的眼里,怕还是粗鲁得很——“小孩,你过来!”
孩子提着口袋从火车底下钻过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似乎很在意自己那一身衣服。
“你在这里捡部队的煤球,不怕人枪毙了你?”他故意吓唬他。
孩子歪着头笑,“我现在不捡,等车子一走,其他人就枪上来捡了。”
他嘲笑,“怎么,抢不过人家?”
孩子摇摇头,“抢是要抢的,可是我不喜欢看见他们哭。”
“哭就哭嘛,他们哭关你什么事?”
“捡不到煤,回家要挨揍。”
其实没什么好笑,但是他还是有点憋不住,“你叫什么名字?”
“冬哥,梁冬哥!”说完很有点得意的样子,“他们都叫我哥。”
他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慢条斯理装腔作势起来,“读过书吗?”
“一点点。”
“那你知道不知道,‘东哥’这名字,原是清朝一个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孩子的脸迅速涨红了,啐道:“放屁,一个女的怎么会叫‘东哥’?”
他憋着笑,耐心解释,“我们那地方,就管女孩子叫哥儿,我一个妹妹小名就叫‘望哥儿’,一个侄女叫‘迅哥儿’。”
孩子坚持着,“你扯谎!”
然后他约摸觉得再下去要被戏耍得更厉害,掉头就要跑。
男人冲上前几步,像抓个小鸡仔似的揪住他,孩子单薄的身体被扛上肩,他惊得哇哇大叫,破口大骂。
“哎,留下来当兵吧?跟着我,将来让你做将军。”他把他放到月台上,像看一个神龛上的供品似的。
孩子居高临下看着他,摇摇头道:“不行,我阿妈病着,我要回去照顾她。”
“早晚要当兵的,你这个年纪,一拨一拨的人来抓兵,跟着别人不如跟着我。我把你阿妈带上,进城,管吃管喝,怎么样?”
孩子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我跟你投缘埃”
孩子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头不圆。”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并没有向他解释下去。
然后他跟着跳上月台,边走边道,“小孙,把这个孩子带下去,给他找一套军服穿。”
他跑回队伍最前面,步子变得越来越轻快,“特务排,参谋处,集合,开会!”
孩子跟上他几步,追问道:“你要去打仗?”
“嗯。”
“我也去。”
他眸光一缩,上下打量了他,“不行,你还太校”
“你不是要我跟着你吗?”
他抬眉,“你不怕死?”
“当兵的不能怕死。”他目光凛然。
他走上前,温柔地整了整他的衣领,“你还不是兵。”
“我刚刚已经是兵了,你说的。”说着他跳起来往回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你等我,我马上换衣服去。”
勤务兵小孙征询地看着他,在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后,便带着孩子去找衣服了。
他站在那里回味了一下,有点儿自得其乐,接着突然冲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大喊,“嗳,冬哥,穿了这身皮,就不能扒下来了,你得一辈子跟我!”
孩子回过头来,抿了抿嘴唇,大声回他:“行啊!以后要叛了你,我脑袋叫你一枪子爆开花!”
“滚你的,会不会说话的?”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嗤嗤地笑起来,“真是他娘的不吉利!”他深吸一口气,五月的阳光照下来,在这个尘土飞扬的近乎不知名的野站,一切变得没有刚刚那般让人难以忍受了。
那是陈怀远第一次碰到梁冬哥,距他寿终正寝整整五十二年四个月零十天。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看着像是玩笑,却成了一生没有违背的誓言。他后来跟着他,南征北战,土匪流寇、中央军、地方军、日本军,乃至于解放军,一一打过来,到最后,他们两个都还活着,居然!
只是这一些……算了,没有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