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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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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封情书
叶望舒看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树林之外。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回忆,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不能逝去的?
她把手慢慢地攥紧,掌心因为常年操劳结成的厚茧摸起来硬硬地,就像脚下结实的泥土。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山头,茂密的林子里的新绿满绽着新一年的希望——这一年对她来说,也该是新的吧?大哥出狱,母亲似乎受到大哥刑满的刺激,也变得健康多了,自己用五年的青春换来了全家人的健康平安,也该到解脱的时候了吧?
想到这些,刚才被崔铁的出现弄乱的思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把剩下的几垄花生弄完,她扛着锄头和水桶向家走去。走到半途,看见山下的小学生放学,她等在路旁边,一会儿功夫,就见自家的两个侄儿小燕小宝跳着跑上山。远远看见姑姑,小燕小宝争着喊:“姑,有给你的信!”
叶望舒听了很惊讶,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呢。现在山下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电话,就算监狱里的大哥叶望权想跟她联系,也会打到崔家杂货铺,让她去接电话,又快又方便。她一边狐疑,一边接过小燕手里的信封,见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不过笔锋劲道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是个男人。
撕开信封,里面几页信纸,展开见称呼那里写着“叶望舒,你好”的字样,她翻到信尾,落款是“刘国志”。
刘国志?她皱眉想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山下老刘家二胖子的大号,跟自己是小学同学!他没事给自己写信干嘛?
小宝小燕不停在旁边问信上写些什么,叶望舒把信塞在裤兜里,打算回家有空闲时候再看。一大两小相跟着回到家里,进了大门,只见院子里天翻地覆,鸡鸭鹅嘎嘎嘎地到处乱跑,原本整洁干净的庭院到处都是屎。叶望舒知道关禽畜的门又松动了,放下水桶和锄头,带着小宝小燕俩孩子一通乱撵,鸡飞鸭跳地扇了满院子的灰,才把几十只家禽撵进旁边的胡同里,把小门胡乱插好。来不及打扫庭院,又听见屋子里的堂屋传出来哐啷哐啷响,叶望舒跑进去,见家里唯一的一只红冠子大公鸡正在后面厨房处闲庭信步,看见叶望舒进来,哏哏哏地高亢叫了两声,一头钻进厨房。
叶望舒从田里回来本就疲累不堪,这会见这红冠子公鸡又进了厨房,满走廊的鸡屎臭不可闻,不用看也知道厨房里肯定一塌糊涂。她心里恼怒,操起门口支门的棒子向那只公鸡走过去,正想狠狠地教训这顽劣的畜生,听后面小宝大声道:“姑,你不是说咱家要孵小鸡么?”
“那又咋地?”叶望舒没好气地回问,脚步不停向那只公鸡冲去。
“那这个公鸡可宝贝了。咱家就这一个公鸡,你打坏了它,谁给母鸡压蛋啊?”小宝一边说一边冲过来,拦在姑姑身前,皱着眉看着她。
叶望舒本来棒子都举起来了,听见侄儿的话,猛地醒悟,只好又把棒子放下来,瞪着跳到锅台上的公鸡,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锅台上已经都是这畜生的大便了!她冲过去,不等这家伙扇翅膀飞走,就一把抓住,把它拎回胡同。
回来看见恶臭污秽的走廊和厨房,再看看小宝,问他道:“谁跟你说的公鸡压蛋这样的话?”
“我奶呗!”小宝说完,对姐姐小燕道:“我管院子左边的鸡屎,你管院子右边的鸡屎,不弄干净了谁也不准出去玩!”
小燕拧着鼻子不屑:“你想擦鸡屎你擦!脏死了,我才不干呢。”
叶望舒看着小燕漂亮的脸,十岁的孩子,眼角眉梢,已经依稀有了她娘张萍给人的轻佻感觉!
好吧,我不是张萍的姑姑,可我是你姑姑,不能让你跟你娘一样!
叶望舒边这么想,边一把拉着小燕走到院子里。小燕被姑姑的手劲吓坏了,又不敢挣扎,踉跄着跟到了院子里。见姑姑指着墙根的扫帚问自己:“这是干啥用的?”
“扫地呗。”小燕见姑姑脸阴沉着,姑姑从来不轻易生气,可要是发起火来,比奶奶吓人多了。
“那边大洗衣盆里泡的衣服,都是谁的?”
“我和奶奶的。”
“本来这些都是姑姑该干的活。可姑姑现在跟你生气,你整天穿着干净衣服,住干净房子,睡干净被子,不想想这些是怎么来的?弟弟比你小五岁,他都懂得分担的道理,你十岁了,怎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该伺候你?”叶望舒说到后来,气得有些结巴,甩下侄女的手,转身进了门内,走到母亲屋子。
叶母看见她进来,从炕上抬起身子说:“我听见那鸡进来了,就是身子动不了,只能听着它撒野。”
“妈,你以后别当着孩子的面什么话都说,行么?”叶望舒看着母亲,刚刚在地头想到新的一年,那些鼓舞起来的希望,这会儿看见母亲虚弱的样子,想到小燕的不懂事,又渐渐黯淡下来。
“我说什么了?”叶母诧异地看着女儿。
叶望舒嘴唇动了动,本来想咽回去,后来还是说出来:“像公鸡给母鸡压蛋这种话,不该跟孩子说。虽然是乡下,可孩子毕竟小,这样的话少提。”
“嗨,一个压蛋还成了脏话了!你可真多心!也难怪,转年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也没个媒人上门,难怪你听了上火。”
叶望舒又羞又怒,这叫什么话!她二十五了,听了公鸡给母鸡压蛋,怎么就上火了?一整个下午,不顺心的事一件又一件,她心里堵得慌,出门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靠坐在炕沿下,感到浑身直哆嗦。
裤子口袋里一阵纸张的窸窣声,她一愣,才想起刘国志的那封信。伸手掏出来,一边展开一边在脑海里回想二胖子的样子。想了好久,那形象都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地只觉得是个瘦弱的小子,拖着鼻涕,学习极差,似乎初中毕业,就跟着本家的兄弟们出去打工了。
她跟他都不曾说过话吧?这二胖子——刘国志给自己写信做什么呢?
望舒你好:
这么多年没见你,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不?我是二胖子,现在人家都喊我刘国志。
早就听说你回家了,一直想给你写封信,可每次提起笔,又觉得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你家又没有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你打电话,就算打了电话,其实也不知道说些啥好。
听家里人说起你家的情况,大伙都说你是个好样的。我也这么觉得,我在外面打工十多年了,见识了很多女孩子,她们或许穿得很时毛,喷着香水,可心里一个比一个自私。所以我一直都没怎么交女朋友。
我这里是个大城市,这里打工的机会挺多的。听说你大哥就要出来了,要是你想在你大哥出来后找份工作,就给我回封信。
我会一直等你的信。
此致敬礼
刘国志
叶望舒看了两遍,心里还是有些懵懂。这二胖子是对自己有意思么?她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红,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呢。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情书,也太隐讳了点,而且还有错别字,通篇也没有一点表示好感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异性跟她主动的联系啊!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一分一厘地从土里刨食般地过了五年,那些灰姑娘碰到白马王子的美梦对如今的她而言,太可笑了。她的生活里没有梦,只有忙不完的活计,永远不够的钱,从来添不饱的几张嘴……
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男人看上了,从地上站起身,走到门后挂的小圆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肌肤黑了,粗糙了,鬓角的头发干燥无光,如果那个刘国志印象里的自己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只怕他看到了如今的叶望舒,会失望极了。
她想着记忆中的二胖子,觉得自己心海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当年她除了崔铁,从来不曾看过别的男生第二眼。这些年过去,穷苦和孤独对她,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她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会勉强自己跟一个毫无感觉的人生活一辈子。
她把手里的信抓在胸口,很多年不曾对上天祷告的心,慢慢地对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灵轻声祈求着:求你,老天爷,让刘国志是个好样的吧!长相我不求,有没有钱不要紧,只要他心眼好,谦虚懂礼,凡事懂得为别人着想,对我来说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了。
她想着心事,门被推开时,出其不意,就吓了一跳。见小燕扎着两只湿手站在门口,对自己道:“姑,我全都干完了。衣服洗完了,鸡屎都擦净了,用的洗衣服剩下的水。”
叶望舒看见侄女衣服的前襟都湿透了,心里大起怜意,走过去把侄女搂在怀里道:“好孩子。姑姑刚才说你,你没生气吧?”
小燕因为被叶望舒逼着干活,虽然赌气干完了,但脸上仍残存着一丝气恼。这时候听见姑姑这么说,那个通情达理的姑姑似乎又回来了,她就笑着说:“没事。我收拾得比小宝干净多了,姑姑你快点出来看哪?”
叶望舒答应一声,看小燕出去了,自己转身把信塞在炕几的底层被子里,才走出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母听了孙子孙女说起有人给姑姑写信,连忙跟女儿打听:“谁来的信?不是你哥哥的债主吧?”
以前叶望权吸毒的时候,曾经到处举债,其中因为有几个大债主逼着他还钱,不然就要卸掉他一只肩膀,叶望权没办法才铤而走险去贩毒。这些年来,叶望权人虽然在监狱里,可是仍时时有以前的债主上门,只不过进了门看见一门的孤儿寡妇,什么办法都没有,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叶望舒摇头,她不想跟母亲说是刘国志来的信,母亲虽然足不出户,可万一让两个侄儿听见了,传到山下刘国志的本家里,难免说不清楚。
“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问问我现在怎么样了。”叶望舒敷衍着答。
“男的,还是女的?”叶母不依不饶地追问。
“女的。”
叶母听说是个女的,就不往下追问了。一家人默默地吃饭,吃完了收拾碗筷的时候,叶母看着女儿,长叹着道:“让你受苦了。”
叶望舒见母亲脸色愁苦,自己一个人在物质上支撑这个家好多年,她已经有些不堪重荷了,可更让她感到难以承担的是母亲精神上的脆弱。母亲的身体状况也似乎随着心情的变化,时好时坏,比如昨天还结实硬朗地给自己熬汤烧菜,怎么今天就卧炕不起,连听见公鸡进了厨房,都不肯从炕上起身?
“妈,哥就快出来了。咱们家再也没灾没难地,你好好养身体,别总是胡思乱想。”
叶母低着头,后来说:“我也觉得自己受了刺激。躺在那间屋子的炕上,就总是想起你那不要脸的死爹,虽然他人都化成灰了,可还是恨得我牙帮子疼。这房子总让我想起这不要脸的死鬼,不太吉利。我想着等你哥出来,他要是真出息了,能在外面找到活干,我跟着你大哥一起离开这儿。帮你大哥洗洗衣服做做饭,看看外面的人什么活法,兴许我这心一敞亮,病就好了。”
叶望舒听着,对这个想法不太乐观,大哥那浮躁的性子,养活自己都困难,别说养这么一大家子人了。不过母亲的病根兴许还真是在这房子里憋出来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她安慰母亲。
叶母点点头,看着女儿在灶台上抹拭清洗。一个乡下烧柴火的灶房,在女儿的手下,一点灰尘油垢都没有,用破了的锅盖把手处,女儿用巧手仔细地缠了一层藤条,严丝合缝,妥帖舒服得就像女儿本人———难道真是老话说的,女人太干净了,命就不好么?
“我来扫地,你去歇会儿吧。”叶母拿过扫帚,对叶望舒说。
“天还早。我去把你楼上的屋子收拾一下,过些天农田里的活计忙完了,我就把你的东西挪到楼上去。大哥回来了,就让他在楼下住。”
叶母点头。
四个多月,还有四个多月,家里唯一的男人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