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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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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声音不太一样了,”丰潋说,“但我记得你的样子,”他朝宁相野头的方向伸出手,问道,“可以吗?”
宁相野点点头,他突然害羞起来,但他想起来自己原本是男孩子,没什么好忌讳的。他回答,“可以吧……”
丰潋伸出手,摸向他的脸颊,下颌,颧骨,眼廓,眉峰,额头,秀发……
他手心的薄茧轻擦过宁相野的皮肤,让宁相野心底深处产生了战栗,这感觉很微妙,当他的手摸到他的耳垂时,宁相野猛然伸出手,握住丰潋的手腕,“是一个人吗?”声音不算正常。
丰潋的喉峰动了下,道,“你似乎……高了许多。”没想到三年时间,他便抽条般地高了这么多,丰潋本身并不矮,可如今对方的头顶都到了他的鼻梁。
他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女孩子。
宁相野收回手,转身轻咳,白皙的脖颈渐渐染上薄红,他后退,微微拉开些距离。
其实他很少离人这么近,或者说他自始至终都与他人之间有一个界——一个恰到好处,又能保持距离的边界。
“乡野之人,平日劳作惯了,长得高是自然的。”他给自己编了一个故事。
丰潋想,夷乱让这姑娘流离失所,待一切安宁后,云京的官员给安置的流民分发了土地,看来她是以此为生。
这正全了宁相野的戏。
他问道,“不知姑娘的家人在何处,若是……若是不嫌弃,可以来此做客。”
这是寨主的试探。
宁相野无声笑了笑,这么明晃晃啊,三年前昏暗的石洞中,他告诉丰潋——“我家人全部死于战乱,只剩我孤零零一人,流落至此。”
想起那跳动的火苗,深夜里刻意放轻的谈话,与那时各自的愁肠,全都活泛在宁相野此时脑海,所以丰潋怎会忘?那么他说的家人,莫非是……
是在问她是否有了相公、孩子,组建了新的小家。
“我……”宁相野的声音从平静变得微微惆怅,“不怕寨主笑话,我至今仍孤身一人。”他的声音本就清冽婉转,雌雄莫辨,如今多了些欲语还休的柔软,叫人心情也跟着就扯动。
“既然如此,不知姑娘是否愿意留在此处。”他语气十分客气,却不再有之前的担心,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变得轻快起来。
“若是寨主不嫌弃,我愿意的。”宁相野一副心甘情愿样子,明知对方看不见,戏却很足。
一时二人无话,沉默,是此刻的你看我,我看不见你。
难得对某件事物产生了兴趣,丰潋如同一件珍稀古董,放在玩客眼前,宁相野根本忘记收回目光中贪婪的探究。自看到丰潋起,周遭的一切,就像是失去了光芒黯淡下去,他眼里就只能看到他。
似乎是这目光太过直白,让丰潋有所感应,他却不躲开,直迎着他感觉里的视线问道,“这么喜欢盯着看?”
“嗯!”宁相野想也不想道,头一回嘴巴快过了脑子。
秦辞进来,“大哥,给宁薇姑娘的房间已经整理好。”
“带着姑娘去休息吧。”他起身,向书案那头走去,不再说话了。
宁相野说了声“告辞。”反应过来,恨不得立刻走出门,脚下不由得走快了些。
听着那急着远去的碎乱无序的脚步声,丰潋低低笑出声。
郑末早早猫在偏厅门后听着这边的动静,后面干脆按捺不住扒着门框行偷看之事。此时他大步走来,也不再收着声,“大哥,你觉得大嫂怎么样?”
这一高兴,什么秦辞千叮万嘱的“循序渐进”被他一下子抛到脑后了,直接“一步到位”暴露了动机。
他作为今秋的准父亲,似乎忘记了若是推波助澜不得宜,那么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好的姻缘也可能变成不好的。
秦辞若是在场,恐怕要拔出他那尘封三年的利剑,杀了这莽夫!
“大嫂?”丰潋放下凸字的文书,这是秦辞研究出来的东西,让他摸着字也能阅读。
“这……宁薇姑娘她……她……”郑末一时找不出来要说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大哥不打算娶姑娘为压寨夫人?”
“三弟,”丰潋轻易看穿了属下兼兄弟的拙劣把戏,正色道,“以后不要帮我做主了,我这样的人,不配娶妻。”
丰潋怎会不知道秦辞和郑末近日以来的小动作?但人被他们找到了,他内心是欢喜的,只是接下来莫不是要一直带着这位姑娘了?
即使前路艰难,来日无明寨未必屹立不倒,今日以后,他也不能随便将“宁薇”弃之不顾。
他一个盲人,能给的最好的便是让她后半生安定无虞。
可人已经上了山寨,再送回云京,便难以逃过无数盯着这里的眼睛,思及此,他轻轻叹了口气。
先好吃好喝供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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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相野平日里是喜欢独自行动的,于曲径通幽处游荡或者在熙熙攘攘中戏耍,这些事都没少干过,并且不带着宁柯。
对于宁二公子,宁柯就像是看着孩子长大了而不得不放手的父母,既记挂又不得不假装放心。
反正每回公子都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银资,饿不着自己就是了,他便愿意给公子自由,从而忘记了身为小厮的职责。他是公子的小厮,要尊重公子,被留置的日子里,他时常这样自我劝解。
但这一回不寻常,已经有五日了不捎信来,连个口信也没有,不是公子的作风。
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回……宁柯使劲甩掉这个念头,不想朝花夕拾,旧事重演,于是急忙火急火燎的回宁府去了。
他关上门,便急匆匆往宁王府赶去,路上撞到一个带着草帽的人,“不好意思啊。”也不等对方回话,自顾自往前奔跑。
被撞的人正了正草帽,走到不远处的宅院,他看了看牌子,“紫苏巷和春居”,没有错。
二当家让他给这门里的小厮带句话,告诉他不用挂念,自己好好吃饭睡觉。可是他敲了半天门,怎么没有人?
他蹲在门口一天一夜,也不见有人回来,便裹紧了披风,自己回虎爪山了。
方调任户部不久,宁相昭花了不少日子熟悉事务,整理文书,不眠不休,将自己卷得不像样子。今日下朝后,长官实在不忍宁王世子在户部坏了身体,顶不想吃罪宁王,便好心给了宁相昭几日假。
马车堪堪停下,宁相昭俯身走出,便看见宁柯气喘吁吁地半蹲在大门口,正要上前敲门。
“怎得就你一人,阿野呢?”他似乎始终不疾不徐,总是给人安心从容的力量。
看到世子就像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靠山,让他小船一般漂泊无依的心情,可算是靠了岸。宁柯心头的焦急与担忧一股脑地化成委屈,最后扁扁嘴,哽咽着发不出声。
这模样,让宁相昭眼角一抽,心上泛起了不好预感。
不会吧,不会是阿野他……
但下一刻,他所能设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还是从宁柯口中飘出,“公子他,又又又失踪了。”
宁相昭扶额,“赶快进府,说明情况,”他心里蹭地燃起一股火,一改往日风度,大步流星往前,也不看身后的人,“之后再找你算账。”
“公子失踪了。”——这般话语,对于宁相昭来说,每一次,都是实打实的惊心动魄大事件。不因其他,只因宁相野前科太多,且每一次都轰轰烈烈,让这位兄长的心一次又一次高悬上空,不能落地。
就算宁相野再冥顽不灵,但因着他是家中幼子,唯一的亲弟弟,他也能无条件给予足够的疼爱。
三年前,南夷之乱,宁相昭作为朝廷的信使接应虎贲军南军回防,便将王府托付给彼时尚且稳重的阿野,可谁知,阿野竟不听话,瞒着他和宁王,置安危于不顾,一人留守在宁府。
他们终于回到云京时,无论如何都不见了阿野,宁柯哭哭啼啼,“世子,公子失踪了……”
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就破碎掉了。
宁相昭遂上马奔走,寻了宁相野三天三夜,各个庄子,周边县城,凡是可能有人烟的地方都找了遍,就在他要放弃了,却在虎爪山通往云京的官道上,捡到了一身泥泞实属狼狈的宁相野,他才觉得自己重新粘合在了一起。
这混乱的时节,能找到人的机会是多么渺茫。
一路看着破碎的废墟,颓败的草木,还有流民环绕耳边不绝的抽噎、抱怨与咒骂,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三日里,他胡思乱想,想要再找不到,他就要去见娘亲了,要当着她的面亲自谢罪,是他没有照看好阿野。
两年前,同样是宁柯找到他,告诉他“公子又找不见了。”
这一次,是宁相野为了掏一枚夜枭的蛋,将自己困在郊外的大树上两天两夜。找到人时,身上全是细碎的爪痕,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从此宁王府方圆十里,不再有高树。那也是端方雅正的宁王世子行事最像狂浪纨绔的一次。
如果前两次是意外,那么今天的一切就像是预谋好了一样。阿野甚至妥帖的给自己的消失找好了理由,告诉郑予自己一直在藏书阁闭关呢。
但现在闹得是哪一出?万分理不出头绪,却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是他将阿野逼得急了,他才会如此的,都是他的错。宁相昭心里开始痛骂自己,心口丝丝泛起了疼。
宁柯老实招认了紫苏巷的和春居,是他和公子最近居住的地方,但他保证,公子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这么久,定然是遇到什么意外。
意外啊?意外吗?
“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细细讲给我听,”宁相昭猛饮一口水,全然忘记了疲惫,再次陷入了癫狂状态,同时脑海中异常清醒地吩咐道,“宁燧,带一队人,沿着云京的大街小巷打听,务必尽快找到公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