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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引·朏·其三:相见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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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墨卿如蒙大赦,急陪笑道:“那洛离你快回去,现时那边京兆尹张伯伯刚放了鸭子,正是闹的时候,花伯母找你不见人,正急着呢。我估摸着那鸭子抢完了,娘娘就该赏糖渍杏子了,我便先送她回去,你也快到你娘身边去,好不好?”
“哦……恒哥哥来吗?”小姑娘的心思果然被糖渍杏子和送它的人吸引过去了,不再缠着梨落,梨落这才脱出身来,向着华府的马车走去。
“十有八九是他了,你就放宽心等着吧。等掌灯了,他就该登你们花家的门,给你下聘书了。”华墨卿一边撩起车帘扶梨落上去,一边回头打趣道。
“哎呀,你坏透了!”洛离红了脸,作势要过来打他,华墨卿却一拧身,坐进车里了。
待车轮辘辘的响起,梨落还对着洛离凝望了许久,才放下帘子,幽幽叹了口气。
“认出她了?是不是和你想得完全不一样,有没有挺失望的?”华墨卿笑着问道。“嗯”梨落轻轻一颔首,良久又摇头:“她自是应当这样子的。”
“你们从前没见过吗?怎么她好像完全不认得你一样?”华墨卿听她语气,料想她情绪有些低沉,便轻声问道。
梨落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我四岁离的家,之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但我方到寺中的时候,师父为我占了一卦,说我命中多血光,若在家中再待下去,我的命便难保了,只有伽蓝之地能护我周全,从此我便没再回去过。”她勉强笑了笑,摇头道:“阿离没再见过我,想来不记得了,也是正常。”
“为什么要去寺里?”华墨卿诧异道:“不去不是便不会占那个劳什子卦了?好端端一个大家族的嫡长女,怎么被送到那样僻远的地方,难不成将来你还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见梨落用略带谴责的目光把他看住了,他复尴尬赔小心道:“是我多嘴,姑娘莫怪。”
梨落却叹了口气,没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这本是家事,但我听说华花两家私交甚笃,你也应是有耳闻。母亲送我到寺,不过为保我的命罢了,大家族人多手杂,母亲忙于家族事务无法照料我,父亲又常年在外,我身子弱,四岁时被不知哪个旁系的小少爷故意撞到池子里去了,之后就是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再到不得人声多的地方,一听吵嚷便会犯头痛病,后来便愈演愈烈,犯起来便会眼前发黑,很快便要昏过去,母亲无法,听闻师父医术高妙,便亲自来求,把我送到山上静养。”
她淡淡的,像是在讲别人的事,眉宇间却哀哀的,最后勉强笑了笑:“母亲一直瞒着我的病,怕我知道后受不了,我却早就晓得了,只是她既然如此苦心,我便也只做不知道。”
华墨卿沉默了,半晌,他也少见老成的叹了口气:“姑娘这样通透,也是难得,你就不曾怨过吗?一个人在外?”
梨落不置可否,终了不过笑笑:“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我有记忆起基本上就是在寺里了,青灯古佛的日子过得惯了,也并不羡慕世间荣华。”
“姑娘倒是豁达,”华墨卿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我现在算是明白,染儿为何这样崇敬你了,姑娘的气度,不但染儿不及,我不及,甚至更多我熟悉的人,都不及你。”
“呵,”梨落轻笑一声,目光再度略过窗外,摇摇头:“不敢当,我不过素日无聊,书读的多些罢了。”
她身上穿的素白锦缎上绣了大朵的牡丹,在琉璃车瓦映照下的斑斓色彩里,暗纹浮动着斑驳的影子,窗外投进来的薄暮的阳光散在她脸上,被那纤长眼睫拦住,阴影敛住她神色,因而华墨卿并不知道她是在悲伤,还是只在郁郁不乐,就像他从华染口中听说过的,她素来的样子。
他遂是想起日前喧闹的观景阁,忍不住问:“那姑娘今日?”
梨落看他,眸子仍是看不清:“我今日竟没昏吗?”
也不等他补救些什么,梨落又转过头看窗外:“我已喝了十年的药了,若再不见些效,师父回春妙手的声名,也不是白叫的。”她语气里略带了些无奈:“何况我今日也并非精神抖擞,只是你们嚷的实在响,华公子,你若要问我什么,大可不必那样费力。”
“我先前以为姑娘是极内敛温和的,现在知道姑娘调侃起人来,竟也不输你那妹妹,她倒是和我相熟,抖落我些什么也不稀奇,姑娘话倒是不多,但这伶牙俐齿的,却也半分不少。”
梨落被他逗笑了,半天道:“我原先以为华公子是个风流纨绔,现在倒也知你还是同阿染有些相似,妾身并非好刻薄人的性子,离了这红尘也远,没什么世俗忌讳,华公子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大可直言。”说完,又抿了唇,露出一抹笑意。
华林晚被猜中心思,尴尬的脸红脖子粗,只得连连作揖:“姑娘真是折煞华某了,承蒙姑娘海涵,华某哪敢再在姑娘面前高声?”梨落只笑了笑,不再说话。
车中安静了半刻,华墨卿顾忌着梨落今日在山下受了闹,虽说她自己并不甚在意,但毕竟是旧疾,幼时的病根,不是那样轻易就能养好的,便按捺住,不多说什么话了,梨落也并不好扯人侃天地,向来是人不问我不答的做派,她又当真累到了,还落了水,一时困倦,竟毫无防备的在华墨卿面前睡着了,眼睫一搭一搭,垂落成夜里的眠花。
这一睡便到了山门,炽莲早已满面怒意的候在那了,只不过不是因梨落罢了,彼时已暮色四合,炽莲狠狠瞪了华墨卿一眼,再半个眼神都不分给他,径自几步上了车,揉着梨落的脸轻声哄了几句,人不醒,便抄她膝弯,将人打横抱起,还细心的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也不去谢过华墨卿,略略一颔首之后,便抱着梨落爬了小半里山路,回到住处。
书案已被整理好了,上面摆了一盘丝毫未被动过的甜杏,堆得整整齐齐,澄黄若金子,却在顶尖上挂了一点俏皮的红嘴儿,竟是贡果。
甜香溢了满室,梨落却不见被勾起来,炽莲哄了半天,好容易将梨落磨得醒了,忙取了只杏急急掰开,去了核递到她唇边:“乖乖,小阿梨,吃这一只杏,保管你这一年平安康健,万事无忧。”梨落此时正困倦着,哪管什么康健不康健,无忧不无忧,只就了她的手几口囫囵吞了下去,复又倒下睡了。
炽莲只叹了气,想她今日当是累的狠了,也不再去扰她,自把那盘杏端到外室去,掰开一个吃了,剩下的便都剩在那,等明日一并给那些常来的小沙弥解嘴馋。
她夜里忧心梨落的被角是不是掖好了,也睡不踏实,将近子时的时候摸黑爬起来,去梨落房里看,不经意间摸到梨落的额头,触手滚烫,掌灯看时,一张小脸烧的通红,薄被也被掀开了许多。炽莲吓了一跳,忙披衣出门,一路小跑到方丈,叫醒老禅师的时候,急得都要哭出来。
老禅师见她这个样子,便知梨落应是又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身,随着炽莲到那小院中去。
禅师到时,人已经烧糊涂了,牙关咬的死紧,死活没法将丸药灌进去,炽莲无法,扯着她的手哀哀唤了半天,梨落头痛欲裂的睁眼,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呜的一口,吐了炽莲一身,身子一歪,复又陷入了昏迷。
她那天没吃什么,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稀水,唯一能辨出些模样的,还是炽莲哄她在睡前囫囵吞的半只杏子,单只那些胃酸也够受得了,炽莲被熏得头也昏起来,但夜阑人静,老禅师身边也离不开人手,她便皱着眉头强忍着,老禅师看了不忍,便叫她先寻个方便之处,把自己收拾下再来,炽莲迟疑了一会儿,才转到后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急急跑回来,头发上还带着皂角的味道,犹是零零落落的滴水,急接了禅师手中的帕子帮梨落搽脸,在换水的时候还不忘将药炉煨上,一番下来,累出一身热汗,将里衣沾湿黏在身上,极不好受,她也顾不上这个,一颗心只揪在梨落身上,看梨落烧到说胡话,她都要急疯了,恨不能给禅师跪下。
梨落清醒时乖的令人心疼,昏着的时候,倒是让人手足无措的难缠,怎么也不肯开口喝药,炽莲急得眼前发花,却死活没有办法。
老禅师叹了口气,抚她肩,叫她不急:“小丫头命大,你且放宽心。她怎说也称我一声师父,我定然是要护着她安稳的。”
炽莲也无法,勉强笑了笑,再出去复打了水,放在了梨落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