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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引·朔·其四:青灯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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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梨落在相国寺山门前下轿,炽莲早就候在那里了,这样大寒的天里居然只穿了一件大红莲纹绸衫,罩了对襟绣红牡丹的棉褂子,套了个不薄不厚的红夹袄,踩双鹿皮软靴,竟也看不出她冷来,积雪绒软,她等的无聊,便用手团了雪团子,去丢那山门两旁的金刚,正戳在金刚杵的尖上。见梨落来,她掸了掸护手上的雪,笑着迎过来:“怎么这样早?华林晚竟舍得放你来?他的酒喝完了?”
梨落瞥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赫然是恼她明知故问,还是道:“那丫头说你叫我来,卿哥便放我来了,怎么?是下人谎报了不成?若如此,你如何在这里候着我呢?穿这么单,也不怕冻到?”
炽莲于是笑道:“不是谎报,真真是我请你来的,哪料得你这样早,外面寒,你既担心我受冻,不若先到里面坐坐,烤烤火,岂不妙哉?”梨落被她笑意染了,也跟着笑道:“那感情好,便进去吧。”炽莲于是抬手拢了她狐裘的领子,牵着她向里边去。
梨落任她引着,开始还在笑着,后只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忽然问她:“莲姐姐,今日是师父的第几个冥誕了?”炽莲的身子一僵,半天才闷闷道:“难为你还记得。”
梨落叹了口气:“我如何不记得?那时我还在这后面的尼众庵里住,幼时畏寒,若是受了风,便定是要病的,师父便总是半夜来替我培炉里的火,再悄悄地走。母亲原说叫我在寺里留一辈子的,师父也说我命里血光重,若不在伽蓝净地留着,凡尘俗世一扰,怕是一辈子不得安宁。”
炽莲于是看她,半天似是苦笑:“师父说的是,但你却是个没良心,顶顶执拗,护内的。”她叹了一口气:“那年洛离一来,一哭一闹,你便依了她,用你的命去搏,她不嫁入皇家又怎样?你一辈子就这样毁在她手里,她荣宠加身,你却在沙场的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身子越来越差,这是你的命啊,不是她的!”
梨落平静地抬眼看她,缓缓摇头:“人生死有命,我就算一辈子在这里,整日吃斋念佛,诵经打坐,一辈子晃晃悠悠,就那样平淡的过去了,就算真得了高寿,也总归是要有化成飞灰的一天,我当然怀念曾经的安稳,可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莲姐姐,我既然总归是会死的,苟且偷生,当真不若壮死。”
炽莲看她,心中长叹,摇了摇头,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开口道:“师父若听到你这么说,会不会被你再生生气活过来?”顿了顿,叹了口气:“师傅当年最是宠你,你下山后也一直记挂着,后来他老人家要圆寂了,大师兄不知听谁说你要回来,忙告诉师父,他便一下子坐起来,撑了很久等你,然而你终究是没回得来。”
梨落苦笑:“若当真能将他老人家气的还魂来,我便果真大放厥词又何妨?可惜我当年愚笨,总以为他老人家能等着我,年复一年,我终于回来了,他却已故去了。”正说话时,那边有一个小沙弥迎过来,向二人打个问询,绷着面皮,认真道:“殷施主,华夫人,主持请二位到方丈一叙。”
炽莲笑了,颇有些捉弄意味地道:“这位小师父,这未过午时的,我们不到斋堂用饭,反倒要去方丈挨饿不成?”
小沙弥挠挠剃得干干净净的青头皮,红着脸便要走:“那……二位快随我去斋堂吧。”
还未过斋,但大师父们早已回了禅室,斋堂里空无一人,二人便未依女众不能进斋堂的律令,跟着小沙弥走了进去。
伙僧走出来,见到梨落愣了愣,继而打了问询:“施主有礼了,这个时辰只剩了些凉斋饭,没料到这个时辰还会有施主来降香,也赶不及做新的了,若施主不嫌,便用饭吧。”
梨落顶礼,按住一旁快要暴起的炽莲,道声多谢师父了。
却果然是剩的,素菜粟米饭,渍盐萝卜干,竹箸楠木碗,青青白白,棕棕黄黄,叫人看了就倒胃口,梨落却平静地坐在粗木桌旁,平稳地夹起一口粗米饭,放进口中,少盐的青蔬,也吃,多盐的腌菜,也吃。平平淡淡,端庄至极。
炽莲食不甘味,几次想发怒,都被梨落静静递来的安抚眼神阻止了,只好不论是什么,尽搅在一起吞了。一顿饭吃的心里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咽下了粗饭,却咽不下气去,两肋都是涨鼓的,急要寻些什么来泄火。
梨落终于吃完,等伙僧收拾过餐碟,斋堂里空无一人的时候,炽莲终于忍不住骂了声娘,把牙咬得咯咯直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们才离了十几年的功夫,便能将这样的菜饭上你的桌子了。”
梨落拍拍她的肩,淡声道:“本就是我们迟了,同伙房的师父们又什么干系呢?有的吃已是很不错了,哪里有这个福分,教他们修行人替我们再做新的呢?”她撤下手来,轻轻的抚了抚炽莲的手背,脸上忽然现出喟叹的意味来,叹息道:“莲姐姐,十几年了,十几年了,足以改变很多事了。”
炽莲抬眼看她,胸臆间便是一阵揪着的痛来,鬓边见白,唇边失笑,眉宇常蹙,身上带伤。十几年,恍若隔世,是沧海桑田。
梨落理了理袖口,露出纤细皓腕上盘的发亮的檀木佛珠,炽莲看了笑:“当年师父叫你修闭口禅,便给了你这串珠子,哪知你也没修成,便宜你带着它了。”梨落下意识伸手摩挲腕上的珠子,末了,叹了一口气。
“我们到方丈去吧,主持唤过了的,不好叫他久等。”梨落说罢,起身便要走。炽莲忙要来拉她,只道:“小阿梨,你不急,华林晚又没来催你回去,赶什么紧呢?”
梨落怔住,依言放缓了脚步,转过身来,在斋堂外映进来的雪光里,她的面庞柔和恬然,一派安然。
“你当真是个美人,”炽莲看着她,忽然没头脑地来了一句:“从前红颜倾国倾城,你却是生战止殇。”她站在梨落身前,低着头,眼神近乎虔诚。
梨落僵了僵,皱起眉头对上她目光,不知是否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莲姐姐,你莫不是痴了吧?我已经三十有三,就算容姿尚存,也早不是什么美人了。”
可她的确长得小,纤瘦而妍丽,或许是因为常年病着,又少见光,她的脸色显出一股略有些病态的苍白来,平素又少施铅华,更让她看上去较同龄人小上不少,眸子又清澈恬然,眉目一颦一蹙间,便有十里长安花。
她看炽莲变得失落的眼神,或许是心下不忍,便复轻叹道:“这皮囊如何,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美美丑丑到头来一样化成一捧飞灰,又有谁记得呢?”她摇摇头,对炽莲勉强笑了笑:“莲姐姐,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玩闹话了。”
话说完,她低头拢了拢银狐裘的衣领,似是感到胸口处闷了一口气,上下不得,抬手虚虚握拳在胸口锤了几下,借力咳了几咳,抬头正要对炽莲说些什么,眼睛忽然睁大了,紧接着便像受风冲了一样咳起来,直咳得眼角嫣红,嘴唇苍白,也不停。
梨落倏忽觉得眼前景致猛地一晃,似是整间屋宇都褪色了几分。眼见炽莲向她伸手要扶,下意识去抓,手指还没碰到,整个人已经向后栽倒下去,身上的伤被扯到,她便彻底昏过去了。
炽莲一下子慌了手脚,在斋堂寻不上谁帮忙,情急之下抱起梨落直奔方丈,主持见她闯进来,也不多话,一溜排开几条针带,取出银针连扎梨落几处大穴,人命当前,也顾不得什么悬丝诊脉,只隔了薄薄的衣料,按上梨落纤细的手腕。
屏息凝神半晌,他叹了口气:“小师侄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也不等炽莲回答,他复又道:“想来也是,又怎能好的了?师兄在时常说她生来就是菩萨心肠,总习惯为别人着想,我探她的脉,也知她的病都是忧思过度打的底儿,身子骨儿本就差,还不知要自己养着,日日殚精竭虑的,总归有一日会垮了的。”他看了看炽莲,叹息一声:“你也要知照看照看她,任她如此,如何是好啊。”
炽莲摇头:“假使她有一事听我的话,我今日也不必来这里。您是知道的,小阿梨她生来性子就执拗,我若拂了她的意,她是断不肯听的。”
主持于是叹了声可惜,那边有人来请,传话的小沙弥已跑了数趟,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他便麻烦了护法的居士请一趟小轿来送梨落回府,披了袈裟,到经堂去了。
梨落在下山的半途忽然转醒,挣扎着起身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山门,轻轻叹了声:“从前年少,不更事啊。”也不等谁搭话,便复又跌入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