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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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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御花园湖面凉亭。
菅贵妃年过四十却保养极佳,容貌依旧艳丽逼人。此时她满头珠翠,一身华服,倚坐在栏边喂鱼,看着池中锦鲤争相跳跃争夺。
权宦司马忠良与她年龄相仿,面白无须,此刻站在一旁,眼睛也望着那池子鱼。
宫娥侍卫远远站在岸上。
“南方那伙匪乱迟迟未能镇压,皇上这几日连番动怒。”菅贵妃懒懒道,“你就不能引荐些靠得住的人么?”
司马忠良道:“孙瑛已经尽力。当下匪乱四起,其他的倒都好说,唯独孙瑛对付的那支白龙匪军本就起势最快、实力最强。如今他们未能继续北上,已是孙瑛的本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皇上只想看到他们尽歼的好消息。”菅贵妃道。
司马忠良微微皱眉,对皇帝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满,却没说出来,转而道:“去年冬天没雪,今年夏天大涝,秋季蝗灾,天下大荒,别说南方,东边和西边也都民怨沸腾起来。”
菅贵妃也很烦:“这不还是怪那支所谓的白龙义军吗?别的匪徒作乱也就在一亩三分地上乱,他们倒好,四处串通到处拱火!”
两人正说着,忽然岸上跑来一个小太监,伸长脖子朝这张望。
司马忠良朝他招招手,小太监急忙跑过来,匆匆行了礼,道:“娘娘,干爹,太子……废太子回来了!此刻正在中和殿与陛下相见!”
闻言,菅贵妃与司马忠良脸色皆是一变,对视一眼,菅贵妃将手中剩余的鱼粮随手抛入水中,司马忠良挥手让小太监退下,服侍她起身整理衣裳。
菅贵妃冷声道:“他怎么还活着?还回来了?”
司马忠良很快镇定下来,道:“原本当年他被杀手逼至跳崖便只是下落不明,并未找到尸身。如今说那些无用,不妨娘娘起驾去中和殿一探究竟。
中和殿中,顾望笙正向皇帝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那时儿臣贪玩,夜里偷溜去禅寺后山,却遭受不明身份之人追杀,仓促间逃到崖边,不慎脚滑落下去,掉到湍急的水中被冲走,所幸冲到下游被一个善心的猎户所救,可惜因此失忆,一直跟着他在山间打猎。他死后儿臣独自生活,直到去年才恢复记忆。”
皇帝一直默默打量着他。
十数年过去,顾望笙已有二十五岁,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眉目间有当年皇后的容姿,轮廓却又似皇帝年轻时模样。这令皇帝多少生出些亲情来,但不多。
听到此处,皇帝问道:“去年恢复记忆,为何今年才回来?”
顾望笙面露讪讪,不敢直视皇帝,低声道:“儿臣有罪……当日是儿臣顽皮方才落难,又这么多年才想起来,竟不敢回京。听闻父皇废了儿臣之位,唯恐父皇是不认儿臣了……”
说到这,顾望笙哽咽起来,扯起衣袖擦眼泪,动作很是粗俗。
皇帝叹了声气:“你这说的什么话?回来就好。只不过是你这些年失踪,找也找不到,还以为不在了。你母后与你狠心,接连离朕而去,朕因而深受打击,身子不好,大臣们怕国本动摇,再三进谏,逼着朕废了你的位,从你的兄弟间择选新的太子。”
说着,他充满探究地看着顾望笙,不错过他的任何神色变化:“如今你既然已经回来,朕明日便将此事公告天下,复你的太子之位,如何?”
顾望笙又抹了抹眼泪,却是摇了摇头,拒绝道:“儿臣恐怕已难当大任。”
皇帝轻轻地“哦?”了一声。
顾望笙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呐呐道:“这些年儿臣随猎户生活在乡野间,只知如何狩猎糊口,书都没读,如今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的事,一点德行都没有,如何服众?即便父皇厚爱复儿臣太子之位,儿臣也当不来……简直是愧不敢当!还望父皇恕罪!”
说着便惶恐地跪趴到了地上,像个没见识的小民一样磕起头来。
皇帝不料他竟这么有自知之明,倒省了自己的事儿,心中十分高兴,连带着父子亲情都又多了几分。
毕竟皇帝确实不想复他位。
这些年皇帝宠幸菅贵妃,子凭母贵,连带着也宠爱菅贵妃生的三皇子,属意此子继承宝座。
只不过朝中总有些不平之声。
其余皇子也就罢了,年纪尚小,不成气候,唯独四皇子过了弱冠之年,他乃贤妃所出,亲舅舅是大将军,自己亦有本事,偏偏老三还不成器,因而皇帝迟迟未能定下。
皇帝为第三子谋深远,一直攒着好差事给他镀金,届时立他便自有说法,谁料八字刚一撇出去,失踪多年的顾望笙这时候回来了。
顾望笙拿着先皇后的玉佩,更是长得活脱脱先皇后与皇帝结合的模样,现身前先去了蔺将军府与德高望重的宗亲寿王府,事到如今,皇帝想不认都不行。
三、四皇子夺储一事原本激烈,可既嫡又长的顾望笙这一回来,那二人便争无可争。皇帝不得不因此动了些许杀意。
却不料,顾望笙竟没有不自量力。既然如此,也许能留他一命,毕竟也是自己的血脉,如国师所说,于后世名声、福缘阴德总是不好的。
顾望笙好似担忧地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皇帝,立刻又不胜惶恐似的趴回去,垂眸掩去晦暗杀意,颤声道:“唯有一事儿臣想请父皇应允。”
皇帝原本正在高兴,闻言警觉,笑意淡了几分:“哦?你先说来听听。”
顾望笙仰头看他,有些羞涩局促道:“儿臣已经二十五岁,这些年贫苦,还未娶亲……”
皇帝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以为他要当王爷要封地或是要官职权力,不料是这么个事儿,一时怔了怔,随即有些无语,又有些好气好笑,只道这人当了十几年的猎户,真成了个胸无大志的乡野粗汉!真是枉费自己的血脉。
不过如此最好不过。
皇帝露出慈爱的模样:“这事急不得,你虽不是太子,却也是朕的大皇子,朕定要为你好好儿择选名门贵女。你若……朕先赐你十个貌美女婢用着!”
顾望笙却摇了摇头,反问:“父皇难道忘了儿臣当年已有婚约?”
皇帝还真忘了,但转瞬就想起来,嘴角不由微微一抽。
他斟酌着慢慢道:“关于此事,朕须得和你说……与你定亲那谢家的孩子,他……其实是男儿身。当年他生而魂轻,须与你定亲才行。他祖父是朕的太师,与朕师徒情深,他爹又是为国捐躯,朕不忍心便答应了。待他前些年十八,朕已做主解了这桩婚事。”
顾望笙顿时露出惊讶且大受打击的神色,一把捂住胸膛,伤心难过地瞪着皇帝。
皇帝不好在此刻斥责他失敬,只能叹着气安抚:“你刚回来,先别想那些,去好好休息,朕必然给你找个温婉美丽的妻子弥补你。”
顾望笙发了一会儿呆,这才缓缓放下手,顺从地问:“儿臣去哪儿休息?”
皇帝一顿,想起他确实没地方去。都这么大岁数了,住宫里不合适,总不能让他回圣林禅寺去……去他舅舅家吧,又怕他们伺机勾结。
“稍后朕会赐你府邸,如今你先去官家驿馆委屈下,或者去京城外的皇家庄园,那里宽敞些舒适些。”皇帝道。
顾望笙想了想,道:“儿臣刚回京,不想与父皇再分离,也怕父皇有事召见儿臣路上耽误时候,便还是住在官家驿馆吧。”
皇帝见他懂事,欣慰地摆摆手:“随你去吧,好好休息,回头再说。”
顾望笙退出去后,皇帝脸上的慈爱很快散去,面无表情地叫来一个太监:“去请国师。”
太监应了一声,随即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一直在殿外求见。”
若是平日里皇帝必然乐见爱妃,可如今他心系于其他事上,虽然让了贵妃进来,却心不在焉,敷衍了一阵听闻国师来了,急忙打发她出去。
菅贵妃原本也无意与皇帝周旋,只是来确认顾望笙是否真的回来了。
刚刚她等在殿外时就见着了离去的顾望笙,顾望笙还客客气气地对她自报家门问了好,她还伪装慈爱慰问寒暄了几句。
此刻被皇帝下逐客令,菅贵妃便麻溜地走了,她还得赶紧去和司马忠良会合商量这个意外怎么办,她儿子眼看就要当上太子了,可不能被顾望笙抢回去。
闲杂人等都出去了,皇帝急切地拉住国师将顾望笙回来的事说了一遍,问他顾望笙身上的强龙之命如何了。
国师掐算了一阵,缓缓道:“先太子身上的强龙之命替他挡了当年那一劫,又因多年的贫苦生活而消磨殆尽,陛下日后可与他父子团圆,享天伦之乐了。”
皇帝闻言松了一口气。天伦之乐他不在乎,顾望笙都这么大岁数了,他不如和这些年生的年岁尚小的孩子们享天伦之乐。
只是强龙之命解了,到底是了了一桩心事。
皇帝心情轻松许多,笑着对国师道:“难得今日一请你就来了,这几年总说闭关……身子好些了吗?让太医再瞧瞧。”
前几年国师没来由地大病一场,太医院倾巢出动也都无计可施。
国师如同死去一般,却又还有气息,靠灌药水吊着在床上僵挺了一年,终于自个儿幽幽醒来,从此越发地深居简出,三不五时就说闭关静修。
国师摇摇头,谢过皇帝关怀,随即便说身子不适,不能久待。
离开中和殿后,国师面色一如往昔平静,缓缓沿着宫墙离开,心中却波涛涌动。
太子……废太子,顾望笙。
他的强龙之命非但没有消尽,反倒历经磨砺越发坚韧。而这些年皇帝骄奢淫逸,致使民不聊生,强龙之气只剩少少微弱。
离开宫门前,国师略停了下脚步,仰头望向天上惨惨的日头。
悬空之日时至如今也是该换了。
*
皇帝让太监带上自己的口谕护送顾望笙去了京中官驿,上下无不盛情接待。
顾望笙一点没架子,简单用过餐后只说奔波劳累,打桶热水洗了澡便去客房睡觉。
关上门后,顾望笙躺在床上却久久未能入眠。
他听着外头的声音渐渐安静,光也渐渐暗了,入夜了。
此番回京他有很重要的目的,否则真不愿意回来与老不死的虚与委蛇,直接领着起义军打就是了!
可若不能说服“那人”回心转意,起义军耗打下去,必定劳民伤财,死伤惨重,是他不愿见到的。
孙瑛确实有些本事,可惜明珠暗投,死脑筋,非得效力于这已经腐朽不堪的大梁王朝。
“那人”化名临江仙,身处京城,两年前忽然联系上起义军,暗中输送了许多机密情报,里应外合助义军连连得胜,势如破竹。
可惜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义军中的一员有功老将酒后发性,错手杀了两个平头百姓。
老将醒后追悔莫及,向死者及其家属再三叩首忏悔,亦是作出了许多补偿,还领受了军棍责打。
其实那俩百姓的家人已经原谅了他。
可临江仙不知怎么得知此事,来书非要依律处置,让老将以命相偿。
义军头领、亦是顾望笙的好友亲自拟书回复,陈明利害:老将在义军起初便主动率领三百好汉加入,虽他平日张狂,却着实是性情中人,为人爽快,在军中颇得人心。何况,他素日对待百姓亦是亲近,那日确实只因大胜一役而高兴喝多了,事后立刻自断一指发誓终身戒酒。军中许多人为他求情,就连受害者的家人亦主动说不再追究……
临江仙又何必如此苛刻呢?
临江仙收到这封信后没回复任何,从此与义军断了联系。
顾望笙此次回京,除了摸清京城、朝野内外的情况,伺机窥取一些情报,最要紧的便是找到临江仙,说服他重新为义军出谋划策。
关于临江仙的真实身份,他已有所猜测。
想到那个人,顾望笙的眼神幽深,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