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橙》念起平生

68、番外-前世今生

　　她是大齐送来和亲的公主，住在高高的观星台上，有些时候看着玄天晚星千千，长久凝望不愿垂眼，就像是在等候自己的良人，从天而降。

　　听闻公主喜欢星辰，镇南王自收到赐亲的诏书，便令下辖臣民起筑高台，为这位公主祈福。且在大婚后，让公主久居观星台上，并不勉强公主应付这台下琐事。

　　他像是供养着自己的神明，期盼她垂眼时能看见世人中的自己。

　　大齐的皇帝不时送来赏赐，先是一月就来好几次，后来几月一次，再后来，一年也不来一次。
　　公主就这么在台上幽居，不闻世事。

　　直到某天，镇南王府庆贺侧妃入府，公主请镇南王上台一叙。镇南王穿着婚服，带着满身酒意和肃杀行至观星台。

　　传说中深受先帝和当今宠爱的观星公主，站在那镇南王府的观星台楼上，垂眼望着他，据世人所传，观星公主美貌无双，能使鱼儿忘记摆尾，大雁忘记振翅。

　　是镇南王少时心之所向，也是帝都儿郎魂牵梦绕之人。

　　观星公主跪在镇南王脚下，“请恕奴婢大不敬之罪。”

　　镇南王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这位公主，喃喃道，“确实与阿雅很像，皇帝啊皇帝，棋高一招啊。”

　　齐人阿楚，跪着不敢回话，直到头顶镇南王发声，“起来说话吧，将你来历一一道来，让孤看看自己输在哪。”

　　阿楚端跪着，细数自己这可笑的半生，“奴婢贱名阿楚，本是皇宫中浣衣的宫人，后被调到观星公主边随侍，因为容貌些许神似公主，便被皇帝赏识，代替公主嫁入镇南王府。”

　　镇南王观其有所隐瞒，威胁道，“若是被孤查出有所缺漏……”

　　阿楚连忙俯下身子，“不敢有所欺瞒，只是此乃丑事，奴婢侥幸服侍皇帝，后有身孕，只是命贱福薄，不过三月就小产失去吾子。”

　　闻言镇南王久久不语，半晌才道，“皇帝和观星公主？”

　　齐皇子嗣不丰，并未诞下太子，听闻是皇后善妒，宫中无人可生下帝裔，唯有她的孩子，藏至深宫，不从示人。

　　齐人阿楚伏地不起，声音低不可闻，镇南王凑近去听，只听见她说，“宫中只有一痴儿，乃皇帝与观星之子，皇后薨逝，尸首早已密送皇陵。”

　　镇南王打量着阿楚，目光压得她汗流浃背，直到她身形微颤，才开口道，“为何今日告诉我？”

　　阿楚头磕在观星台木制的地面上，恭敬道，“今日吾王与柳氏成婚，内忧已除，奴婢预祝镇南王扶摇直上，手可摘星。”

　　上首，镇南王靠坐在椅子上，问她，“赐婚于孤，可是你自己所选？”

　　阿楚警惕道，“非也，乃皇帝所赐。”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直到侍人踩着木制台阶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试探的问道，“王爷？侧妃那？”
　　才打破沉寂。

　　镇南王抱起阿楚，对侍人道，“今日是孤与公主洞房之夜，让侧妃等等。”

　　衣衫散落一地，夜风微微掀起轻纱，满室旖旎。

　　观星公主未下观星台，世人皆说她心生妒忌，引诱镇南王不去侧妃房中做新郎，反倒与她在观星台中翻云覆雨。

　　不过一月，就又有传言，说镇南王府的观星公主乃是先皇幼女，并非观星，而是关心。于是那观星高台也改叫关心台。

　　又传信公主已有身孕，生下长子便是世子，长女便是郡主。

　　观星台上，阿楚承宠月余，并未有孕。听到外面的传言，莞尔一笑。

　　夜晚，镇南王又至，阿楚拜道，“王爷何不早与府中姬妾生下孩子，奴婢可收在名下，作为嫡长子养育。”

　　镇南王只是坐在床沿，拍拍身侧，“过来。”
　　又是一夜胡闹。

　　传言又变，说这公主狐媚诱主，勾的镇南王日日流连，王府其余妾室独守空房。阿楚扶着腰起来，恨不得告诉世人，镇南王自己长脚，她恨不得把人赶出去。

　　直到某天镇南王一身铁甲闯进观星台，阿楚连忙去迎，被来人压至身下，摆弄两回，镇南王才道，“孤收到消息，皇后的痴儿被宫人勒死，观星公主欲饮鸩自尽，被皇帝救下。孤已派人先行帝都，皇宫有险，孤为臣子，当勤王护驾。”

　　阿楚恨不得把人踹下床，既然要走何不快走，还来这里折腾她？

　　镇南王打着勤王护驾的名头冲进皇宫，便见皇帝早已驾崩，尸首供奉在齐心殿，只有观星公主一人守丧。

　　帝都大臣喜不自胜，迎接镇南王为皇帝。
　　顺利登基，又说封后事宜。

　　先皇两位妹妹，观星公主与关心公主，分列东西二宫，都为皇后之尊。

　　于是南帝派人去镇南王府接他的皇后。

　　阿楚在镇南王府深居简出，观星台又留有王府护卫，很少有事犯到她头上，便是心宽体胖，一身轻松。

　　直到皇帝下诏，迎王妃进宫，王府才恢复往日繁荣。

　　阿楚不得不出来组织人群收拾东西，搬去皇宫。

　　连侍人都道阿楚好福气，皇宫里不受宠的公主竟然嫁给了镇南王为王妃，而王爷问鼎之后竟还被封为皇后，与观星公主平起平坐。
　　阿楚还是那个笑容。

　　直到进宫见到了皇帝，皇帝说她胖了，她悄悄出脚踢了他一下。

　　皇帝又问她，“先帝赐婚，是你自己求得朕吗？”
　　阿楚仍是摇摇头，“非也。”

　　镇南王世子，帝都女眷只敢放在心里不敢提起的二郎，玉面长身，见之无不倾倒，但他只喜欢观星公主，一颗心都在观星公主身上。

　　观星公主身份高贵，又性情骄纵，无人敢冒犯她，只能对世子敬而远之。

　　无人知晓为何世子会倾心于观星，也无人知晓宫中要浣的衣服这么多，洗的阿楚双手溃烂，骨节变形。

　　东西宫皇后同殿册封，整个皇宫喜气洋洋，观星公主看着这些物件笑得张狂，即使哥哥倒了，自己仍是这皇宫最有权势的女人。
　　而那侍婢阿楚，只不过是南皇权宜之计。

　　阿楚顶着满脑袋珠翠与后冠，一拜，再拜。

　　旁边便是观星，她身姿绰约，仪态端庄。拜完，册封金印，上首的皇帝让她们好好相处，共同治理后宫，服侍皇帝云云。

　　观星先一步执起阿楚的手，回道，“请陛下放心，吾等一定遵照此言，本宫作为姐姐，一定也会好好教导妹妹。”

　　阿楚和皇帝隔了好远，有侍人，有珠帘，她根本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坐的是谁，是不是镇南王。

　　她掏出衣袖中藏着的珠钗，狠狠朝观星刺下，在侍人反应过来前，猛地刺了十几下，直到她口吐鲜血倒下。

　　她听见高台上有人高呼护驾，外面的侍卫进来围了一圈，长矛指着她。

　　她只感觉自己被抽去通身力气，跪坐在地上，血蔓延到她的衣裙上也毫不在意。她只是像浣衣累时坐在渠旁休息。

　　她本就是带着自毁的决心来的，又捏紧珠钗，她听见人墙后有人说，“阻止她，朕不许她死。”

　　于是珠钗被打掉了，侍卫拖着她来到皇帝面前。

　　他问她，“你为什么要杀观星？”

　　她直接盘腿坐下，后冠早就掉在地上，头发松散开来，有些凌乱。阿楚笑了，“她欺负我。”

　　“陛下，这是个局啊，是阿修的妙计。”皇帝也席地坐下，不顾仪态。

　　“阿修早已重病，他想让观星依旧锦衣玉食的活下去，所以他让我和亲镇南王，占住镇南王妃的位置，他死后便尊你为帝，观星公主仍然尊贵。”

　　皇帝摆摆手，侍卫侍人鱼贯而出，大殿只剩阿楚与皇帝。

　　“之前你所说的可有实话。”

　　“当然，失子之痛，痛不欲生。是观星让人生生把奴婢的孩子打下来的，因为她想要独占阿修的宠爱。”
　　皇帝只问她，“你爱阿修吗？”

　　阿楚有些失神，“先帝很温柔，但是很遥远，奴婢不敢谈爱。他告诉奴婢他小名阿修，奴婢只敢在无人时唤他。”
　　皇帝又问她，“那你知道朕叫什么吗？”

　　阿楚摇摇头，只听见这位旧时镇南王如今的皇帝告诉她，“吾名休语。”

　　在很多年前，镇南王府与皇宫就隔了一道墙，方便王爷随时进宫。世子就住在王府，但是镇南王已经不复之前恩宠，来往的宫门常年封锁。

　　有时会有躲懒的侍人在墙根下聊天，世子在这听个痛快。

　　直到有位侍人，她唱歌很好听，周围的侍人都愿意围着她听她唱歌，据说她唱的不过是家乡小曲。

　　侍人喜欢她唱歌，也喜欢羞辱她，因为她不过是浣衣的宫女，连贵人的面都见不上。

　　所以她常常一个人，在墙根哼着嘶哑的小调。

　　世子很少发出声音，这次他出声问她，“你唱的是什么？”

　　侍人吓了一跳，问他是谁。

　　世子便说自己也是侍人，累了来这躲懒。

　　隔着一道墙，两人聊起来。阿楚问他姓名，他说休语。

　　久未等到对面人声，便问道，你还在吗？

　　对面小声回道，你不是叫我别说话。

　　世子哈哈大笑，往日阴霾俱散。

　　世子交了个侍人好朋友，可是她很快就消失在自己生命里，而镇南王府也引来动荡，先帝竟让他去清剿镇南王，然后又封他为镇南王，何其羞辱。

　　而父兄和他说，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皇帝的信任，才能坐稳镇南王的位置，于是一个个死在他手下。

　　阿楚怔住，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阴差阳错，我们还是见面啦。

　　南帝抱住她，“阿楚啊，受苦了，你可愿意再给我唱一首你家乡的歌谣？”
　　阿楚摇摇头，“早忘了。”

　　南帝告诉她，“我了解阿修，他是爱你的，所以让你借公主之名来我这。因为时局动荡，皇宫作为动荡的中心，越是低微的人越难活下去。”

　　“阿修送你出去，就是保你一命。哪怕观星以后取代你的位置，你也能在皇宫外面好好活着。”

　　阿楚却凄然一笑，“陛下，别哄我了，这样的喜欢还不如他手下的猫犬，他真心爱护的只有观星公主，连自己的孩子也不如她的心情。”
　　“陛下，请赐我一死。”

　　册封仪式上，关心公主竟刺死观星公主，帝恸哭，又念及皇后已有身孕，产后让其幽居镇南王府观星台反省。
　　岁岁年年，不复相见。

　　南帝未告诉阿楚，当年他从镇南王府出发前往皇宫为质，路遇刺杀，他在民间辗转，有一村女救下他，喂他食水，之后他再去寻找，却遍寻不到，说是已经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去富贵人家为奴为婢，好歹有口饭吃。

　　而她给自己唱的就是这个家乡小调。

　　他曾问那女孩，有什么心愿。她说，唯愿万世太平，百姓富足。他被她气度折服，而在皇宫磋磨十余年，她口称奴婢，事事恭谨，全然不负当年肆意。

　　他很想质问她为何如此奴颜婢膝，但是欢好时摸到她身上暗疤，起起伏伏，像极她每次跪拜。而她的双手，即使尽力诊治，也仍是拿不稳精细的东西。

　　而那个发出宏愿的少女，早就死在父母的麻绳下，人贩子的斤秤上，也死在皇宫权力的翻云覆雨下，最后死在自己手上。

　　阿楚，阿楚。

　　阿楚回望这宫殿，初见时的巍峨和忐忑已经远去，如今只有余生满满的孤寂，她好似听见有人喊她阿楚，回家吃饭啦。

　　爹爹娘亲，女儿好疼啊，女儿知错了，女儿想回家。

　　她生于平常人家，父亲是举子，平日埋头苦读，还在衙门做账房，积累家财，应付下一次进京考试。母亲平常做做针线活，她也会抄书来卖。

　　家中虽不富裕，却也幸福。

　　直到救了那人，父亲被上官寻到错处，下狱抄家，被判流放，女眷充作官妓，母亲直接上吊自尽，父亲死于流放途中。

　　她一直不知道恨谁，直到她被人带进宫中，跪在九五至尊面前，他说你自找方式，去认识镇南王世子，凭救命之恩让他以后带你回王府。
　　阿楚知道了，知道该恨谁，该报复谁了。

　　可惜皇帝急病，很快就让太子监国，根本想不起这个小细作。侍人都说她长得神似观星公主，于是她小施一计，被调到公主身边。

　　公主与太子实在是过于亲密了，阿楚自觉有异却不动声色。皇帝虽然贵重，却在太子的暗示下慢慢变得疏于照料，侍人也开始不上心起来。

　　阿楚寻到时机，喂皇帝喝了一壶酒，于是皇帝变先帝。

　　等到太子登基，太子妃为后，皇帝几乎是不加掩饰，让观星公主夜宿寝宫，住在皇宫中陪皇嫂。

　　作为公主替死鬼之一，阿楚很快就受到帮观星公主陪产的命令。

　　生下的孩子初时看不出什么，越大越显痴傻，原来欢欣雀跃的皇帝很快变得失望，看观星公主的眼神也越来越失落。

　　某次小酌，酒意下皇帝将阿楚看成了观星公主，一番云雨，将错就错，珠胎暗结，情意浓时，他让她唤他阿修，他唤她阿楚。

　　还是被公主发现了，生生把胎儿打下，让她差点死在宫里。

　　皇帝的怜惜比不上对观星公主已经深入骨髓的爱意，所以他做不了什么，除了保住她的一条命。

　　而阿楚，早就在每次欢好时给他下毒，如今毒药早就渗入肺腑，神仙难救。

　　所以皇帝身体越来越差，而他与观星就越来越好。阿楚就道，“让奴婢以观星公主之名和亲镇南王府吧，若他有异心，奴婢定舍身替陛下解忧。”

　　皇帝的神色不明，隐在阴影里，阿楚俯下身也看不清。

　　他扶起她，把公主印信交给她，赐她和亲镇南王府。

　　那个痴儿太子怎么死的呢？

　　阿楚发现他喜欢玩线，却会缠住自己，需要侍人去解开。

　　于是阿楚离宫前，偷偷告诉他，自己在花园里藏了很多玩具，让他一个人偷偷去玩，不要被别人发现。

　　太子是个痴儿，觉得阿楚很像娘亲，说的话无一不听。

　　危险已然埋下，就等着他触发的那天。

　　自此，阿楚的大仇得报。

　　回到观星台，在这里她与镇南王不分日夜的欢好，却是她为数不多放松的日子，不用想皇宫，不用想下毒。

　　所以她着上盛装，点上朱砂，抹上胭脂，重新站在这观星台上，缓缓地，像是在捉俏皮的星光，砰的砸下去。

　　南帝抱着太子在御花园闲逛，自从阿楚走后，他就心神不宁，直到有宫人举报，先帝应该是中毒而死，他心中的不对劲疯狂冒出。

　　他立刻派人去查，先帝的死，阿楚逐渐浮出水面。

　　他快马加鞭，希望追上阿楚的车驾。

　　跑死了三匹马，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终于赶到观星台下。有侍人惊慌呼喊，有雨丝点点滴滴落下。

　　他踉跄几步，跪坐在阿楚身边。

　　暗色的鲜血被雨水冲刷蔓延开来，阿楚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他抱着她，哼起她爱哼的家乡调子。

　　他知道他的公主终于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番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