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迎春宴(二) ...
-
许之兰入殿,花茵铺地,宝烛辉煌,殿内轻歌曼舞,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送去太子殿下案边。”尚食见许之兰来了,紧忙催促她过去。
许之兰颔首应声,取出炒好的豆腐,弯腰从后方绕过去给太子上菜。
她还没走近,听得一声娇呼,定睛看去,原来是宫女不小心打倒杯盏,涟涟金液打湿太子的衣袍。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告罪,请求太子移步侧殿,让她伺候更衣,这种手段话本子都写腻不用了,许之兰为她捏了一把汗。
太子神色自若,温声道:“无妨,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不过还没等宫女喜上眉梢地谢恩,便听他接着说完后半句:“去宫正司学好规矩,改正过来便是。”
宫女错愕昂首,面如死灰,还要说些什么时,太子身边两个内侍已经捂了她的嘴将人拖走。
许之兰汗津津,没想到太子看着一派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却是这样冷酷无情,一点也没有传闻里说得那么大度宽厚,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摆放漏下的最后一道菜,不希望自己步那宫女的后尘。
案上五辛盘依次排列,整齐划一,许之兰将手里的瓷盘搁置胡荽旁,太子没说话,许之兰暂时松了一口气。
正要退下时,忽听身侧传来一道清泠好听的声音,嗓音温柔,如同邻家兄长般,半点没有压迫感:“孤的衣衫不慎脏污,身侧无人,可否劳请许典膳帮忙为孤更衣?”
他的语气虽然温柔和煦,但许之兰一听右眼皮就狠狠跳了一下,她确信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太子何以认得她?
况且太子发话,焉敢不从,他的请求根本不容拒绝。
许之兰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地随他往偏殿走去。
行至偏殿槅门,太子在一盏紫檀绢纱彩绘吉祥如意六方宫灯下停住脚步说:“此处备的衣衫或不合身,隔壁有针线,许典膳替孤取来吧。”
不用跟着进去,许之兰觑着门槛悄悄吐气,低声应诺,仔细估量着时间去找针线,免得太快回来撞见他换内衫。
太子素来克制守礼,她现下不是东宫的人,如果贸然出手,她只会和前面那个宫女一样被送到宫正司受罚。
许之兰压下乱七八糟的心思,找到正在打扫房屋的宫人借针线,临走前想起自己被树枝勾破的衣襟,趁机给自己缝补得看不出异样,缝好以后她发现没有剪子,只好艰难地绷紧衣襟,压下头用牙齿咬断线,掐准时辰提针线篮去找太子。
太子已经换好干净衣服,唤她上前缝补左胯处的一道小口,为了方便,许之兰只好请他坐圆凳上,她半跪着施针,穿过最后一针,因没有剪刀,她需要凑近了咬线。
“殿下……”许之兰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示意。
太子看出她的窘迫,笑道:“无妨。”
许之兰红着脸,一鼓作气拉紧细线,倾身闻到淡淡的沉香和一股铁锈味,生涩冷硬,似乎是血,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许之兰不敢分神,紧忙搁到齿间磨断。
却在这时候,许之兰听到一声微弱的惊呼,她回过头,只看到一个绿色的裙角匆匆闪过,许之兰愕然,昂首看太子,太子支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缝好衣服她连忙避开,生怕被误会。
最后还剩腰带没系,许之兰担忧耽搁太久错过恩赏,袖子里的手绞得紧紧的,盼望他的动作快一些。
“过来帮孤系一下腰带吧,许典膳。”
太子起身取过腰带,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转过那张清癯俊秀的面容,烛光摇入他那双含情双目之中,颇有余晖脉脉水悠悠的诗情。
前世惨死的画面斩断她的恍惚,许之兰回过神来,慌忙别过头去伸手接腰带。
她没帮男子穿过衣服,当太子把腰带交到她手里时,她从未觉得腰带是如此烫手。
腰带很长,须从身后往前绕,这样一来避不可免要贴上对方的胸膛,一想到那样的画面,许之兰的脸就烧得通红。
拖沓也不是办法,许之兰既焦急又紧张,手忙脚乱地理好腰带,走上前几步,面对瘦削挺拔的男人,心跳如雷。
许之兰在他身后停住脚,择取腰带中段,拉紧,为避免触碰她选择绕圈系带,太子腰身窄细,绕着他跑了好几圈才把腰带用尽。
太子舒展着双臂,温柔注视跟前时不时偷看窗棂的小女官,轻笑道:“许典膳看上去似乎很着急?”
此话一出,许之兰额角冒汗,不自觉地索索发抖,颤巍巍地将腰带系好打结,悬上玉佩,退后到安全距离惶恐答道:“这是微臣第一次参加迎春宴,恐出纰漏,唯有亲自盯着才能安心。”
太子温言抚慰:“许典膳的膳食是出了名的合乎心意,蒋典膳这会儿也自顾不暇,没工夫过来找麻烦,许典膳不必忧心。”
他怎么知道!
一声巨雷轰鸣,许之兰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
莫名的恐惧攻破防守,占据上风,头皮发麻,她只能依靠在袖中掐紧僵硬的皮肉产生痛意来缓解。
“许典膳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太子关切的问询让她更害怕了,许之兰吃力地抑制住颤动的牙关,摇头否认。
太子见她坚持便没再追问,整了整衣袍阔步离开。
待他走后,许之兰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拿过来的那个针线篮,乍时怔怔定住,瞳孔紧缩,背后陡地出了一层冷汗。
她摸了摸衣襟上细密的缝合线,死命咬住嘴唇,恐惧攀升到顶峰。
会是巧合吗?
许之兰心中惶惑,满腹狐疑地回到宴上。
太子并不如传闻讲得那般温润清雅,反而透着股诡异和邪性,她开始犹豫是否要改变计划。
“这道菜是谁做的?”太子忽然发声问。
许之兰抬眼,看到太子放箸,细瘦修长的手指赫然指着她摆放的炒豆腐。
太子口味清淡,不食半点辛辣,她想起自己失误洒进去的辣椒粉,心口一窒,呼吸截断,声音细若蚊吟:“回殿下,是微臣……”
就在许之兰惶恐不安时,陛下点了今年迎春宴的头彩,意料之中,是她。
许之兰如若听到天籁之音,万分感谢陛下恩泽,顾不上落在她身上的那道审视的目光,紧忙提着半口气,逃也似的疾步走去谢恩。
陛下对她的菜赞不绝口,话语间似乎要提她做司膳,她正想开口讨恩典,这时,忽然进来一个身穿茶青圆领窄袖袍衫的老内侍。
老内侍面色煞白,连滚带爬地一骨碌跑进来,见到皇帝就弯了膝盖骨,手脚并用地上前哭喊:“陛下,陛下……陛下可得为我家殿下做主,殿下出事了!”
皇帝认出此人是吴王身边的内侍王知义,闻言震怒,原本面上的和颜悦色一扫而光,忙问什么情况。
王知义痛哭流涕,嘶声高喊,跪着往前爬动两三步,咚咚重磕几个响头,转头指向太子,恨恨道:“陛下,是太子殿下杀了我家殿下!”
众人神色一变,目光齐齐拢在太子身上,只见太子气定神闲,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好似指控的不是他。
“混账,还不跪下!”皇帝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顿时怒从心头起,抓起一盏白玉杯就砸得四分五裂,细微的白茬儿飞溅。
纵然凶手不是他,可他面对兄弟的死讯毫无反应,冷心冷情,他不是最会装宅心仁厚吗?这会儿倒是不装了。
近些时日,太子越来越放肆,接二连三地摘下宽仁的面具来试探他的底线,皇帝肃色冷眼,对太子又多生出几分忌惮。
许之兰屏声静气,默默躲到一旁,看到太子慢条斯理地起身,迈着清闲的步伐施施然行至殿中央,风轻云淡地优雅折身,从容不迫,他的背脊挺直,气度非凡,一点没有被审问的落魄狼狈。
太子的声音温柔沉缓:“王内侍,你说是孤杀害五皇兄,有何凭证?”
王知义抬袖拱手,瞪着太子愤声道:“陛下容禀,前不久太子殿下与我家殿下起了冲突,太子殿下曾放言威胁我家殿下,不料今日我家殿下便殒命夜宴,更是被剖腹取肠,割去舌头灌了满口墨水,正应太子殿下讽刺我家殿下胸无点墨之言,不是太子殿下会是何人?”
许之兰听到这样残忍的死法登时胆战心惊,不由回想起她来时听到的那道声音,猜想莫非是那个时候?
“王内侍此话未免太过武断,太子殿下既与吴王殿下不合,又怎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下手,指向性如此之强?更遑论太子殿下从来温良和顺,与人为善,王内侍要说太子殿下残害手足,还是拿出实证来为好!”席上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出来说话。
“我家殿下约莫戌时离席,恰巧太子殿下亦不在席,太子殿下回来不久后我家殿下就被发现身亡,老奴逾矩,敢问太子殿下戌时过后身处何地?”王知义质问道。
“太子,你怎么说?”皇帝沉声道。
“父皇心中已有决断,儿臣无话可说。”太子敛着睫毛,说罢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他眉宇间的水润柔情凝成冰,脸上贯有的笑容撤去后整个人变得清冷如屋外春雪,寒凉冷肃。
皇帝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鼓动,分明就是盛怒前兆,许之兰暗叫不好,吴王最得陛下宠爱,一旦定罪,太子可能会因此遭到废黜。
太子不能被废。
见势不妙,许之兰沉不住气,攥紧拳头急忙冲出来为太子辩解:“陛下,太子殿下绝非杀害吴王殿下之人。”
“因为……因为殿下戌时前后一直与臣在一处!”
许之兰的脸颊烧烫,指甲嵌入手心,她强压心中四处乱撞的恐慌,稳住颤抖的声线,清脆的声音灌足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话音一落,殿内登时静默,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一片静寂。
太子看许之兰的眸光深了深,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血液里沉寂的兴奋被唤醒,隐忍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