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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感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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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雪要感谢父亲什么呢?
感谢他早晨拖地,感谢他会养阳台的鲜花,感谢他买蛋糕,感谢他做新鲜的鱼,感谢他会在夏天时提前修好风扇,感谢他在冬天的时候帮她把房间窗户关好。
尺言在她身旁,他们并肩走路,校道上全是成群结队的学生,色彩斑斓的旗子和彩带随风飘扬,时而蒙住人影和视线。
迟雪余光偷瞥到父亲的肩膀,尺言的肩膀挺直又温和,衣角的小褶皱更显干净青葱,看似青涩之中透着成熟。
他们走到食堂,今日额外有加餐,迟雪说要请他吃饭,她兴冲冲地前去排队。
尺言留在原地看着她,眸瞳里的女孩活泼又害羞,发丝阵阵飘摇,像是自带清风。
迟雪站在人群中,回头,发现父亲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心口好似有小鹿在砰砰乱跳,忙回头,忍住不去偷看。
迟雪想,不断地想,一直在想……她想父亲对自己的感谢,她该怎么对父亲出口。
一句感谢能让人心口温暖许久,但心绪和话语总是相隔屏障,互不相连。人们不善于表达爱意,渐渐地相互习惯,埋头苦闷,可一旦捅破这一层膜,哪怕是一个字,都给予对方无限感慨。
不知不觉排到窗口前,迟雪低头往里面望,各式各样的菜品,一瞬间冲击得她眼花缭乱。
她拼命回忆父亲喜欢吃什么,好找到一丝头绪,掩盖自己对父亲贫瘠的了解。
“要这个,海鲜菇炒牛肉,然后,羊肉粉……”
“再要鱼排,加这个豆角!”
学校食堂并不比外面餐馆花样少,点了这一顿,还送苹果香蕉,她想着还要点甜点,忽地,阳光忽地被黑影覆盖,迟雪侧眼,见尺言竟然上前来了。
“再要一个茄子,一起结。”
打饭的大叔轻车熟路,迅速打一份盖浇茄子,手指摁出总账单,尺言顺手拿出卡,结账了。
也就三四秒的事。
迟雪呆呆愣住,见到尺言接过一大盘子菜肴,冲她一笑,“把你羊肉粉拿上。”
迟雪才反应过来,忙忙接过窗口递出来的羊肉粉,回头,见尺言已经转身找位置,而身后排队的人因为等太久了,脸色阴沉。
坐下来,她偷瞧尺言的脸色,对方情绪稳定,一如既往的弯弯嘴角。
迟雪不知道郭雨生为何会变得沉默不言,尺言明明是一个开朗的、温暖的、富有力量的人物。她也从来没和父亲说过感谢的话语,甚至连话都不多说。
她没有合适的机会去表达晦涩的亲情,直至现在,穿回到几十年前,她要把对郭雨生的感谢全部倾注到尺言身上。
“那个,”
她低头看地面,又抬头。
“我……”
她泄气了,眼前这个不是郭雨生,郭雨生是残缺的尺言。
“谢谢你帮我付钱,明明说要请你吃饭的,抱歉。”
迟雪也是郭雨生的缺陷之一,没有她这个女儿,郭雨生说不定就不用疲于奔波了。
“不客气。”尺言笑笑。
迟雪想起他点的茄子,把盖浇茄子推到他面前,“你喜欢吃这个吗?”
尺言拿起筷子:“还可以。”
迟雪回想,以前父亲确实喜欢带茄子回家,但是成色已经不新鲜,迟雪素来不吃,父亲便屡次当作剩菜吃掉。
迟雪没有精力去吃饭,她想要全神贯注地看进食的父亲,过去十多年,她都没注意到过。
尺言进食很文雅,几乎是不出声,没有额外动作,这个习惯从幼年一直保持到他去世前一晚,从文雅变成默不作声,所谓的背景板、透明人。
尺言抬头:“怎么不吃?”
她才拿起筷子,戳自己的羊肉粉。
“你等会,会很忙吗?”迟雪问。
“不太清楚。”尺言回应。
他没有问出“怎么了?有什么事?”让迟雪感到心里安定。
“今天好多领导,连市长都来了。台下的人全是你的粉丝,他们唱歌很开心。”事实上,除了迟雪处在担忧之中,其他人一概沉溺在吉他声响,她半蒙半对地猜想,“我看到连市长都忍不住鼓掌了。”
“是嘛?”尺言笑。
他的手机滴滴两下,亮起光屏,迟雪看不清是什么消息,尺言便拿起遮挡住。
迟雪猜他不是故意的。她看着手机背面,看见尺言目光转移到手机屏幕上,闲散的眼神一瞬间专注。
他目光触及消息,弯起的嘴角霎时一僵,笑意全无,不过一瞬,便迅速恢复回平静,朝迟雪笑笑。
迟雪怀疑自己看错,可是她心里有疙瘩,没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尺言面带微笑,“下午有点事,要和老师谈一下话。”
迟雪分不清他是淡定自若,还是欲盖弥彰。
“学习上的吗?”她问。
“竞赛的。”尺言答。
午饭时间结束得很快,他们走出饭堂,这才十二点,其他人刚刚涌入,她看着成群的人,有些迷茫。
“再见。”尺言先行一步,回头道别。
“再见。”迟雪把酝酿许久的感谢话语放在心底,预想到自己不会再说出来,尺言的背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她明白这场单方面的闹剧迎来结局。
自己是懦弱的,她完美继承了郭雨生的懦弱,她甚至没有勇气。
尺言走过校道,穿过两栋教学楼,抵达行政楼。
此刻的他,身上已没有那股青涩的学生气,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沉重面色。
他嘴角向下,透露警戒。
走到行政大厅的金鱼池旁,那处早已有人在等候,是市长身边的秘书,对方弯腰恭敬,将他请上楼。
行政楼平日来往的学生少,正常学生很少会涉足二楼三楼四楼,甚至连楼下金鱼池都不允许随意进入。市长秘书将尺言请到三楼的会议厅,这里的风格很刻板,昏光黄墙粽门,不像学校,反倒像贵族之流办公区。
“请进。”
一个狭小的会议厅内,西装革履的市长坐在里面,他看表演时还镇静从容,如今散发着截然相反的不安。
尺言进入,秘书关门,市长扶扶眼镜,抬眼间犹豫看他。
这一身校服让市长明晰认识尺言只是个学生,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该存有傲慢和侥幸。
“令尊可好?”
“还好。”
尺言并没有坐下来,而是低头看着沙发上的市长,市长感到浑身被针扎,开始坐立不安。
“今日找你来,是听闻令尊身体抱恙,想关心关心情况,不知你能否替我问个好?”
尺言仍旧站着,回答对方真正关心的问题:“还没死。”
市长想站起来,抬头对到他眼神,舔舔嘴唇又低头心虚坐下:“如果需要医疗资源,随时开口,我们会鼎力相助。”
尺言听出都是套话,市长的内心想法与表面态度截然相反,他并不真正关心对方的身体状况,只是怕对方死后的一系列的麻烦事。天翻地覆的场面,会令这位接任上位的年轻市长惊慌失措。
市长低头一阵,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尺言坐下来,对方才安定一点,开始扯起些日常。
“听说你的成绩很不错。”市长拿起手边一份他的学生档案,直直展示出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我稍微看了看,你和你弟弟都很好,几乎是天才。”
尺言全程抿着嘴,笑意全无。
“你的弟弟是不是要上大学了?去哪里啊?听说还是直博。”
明明背地里一直在监视调查,早已知晓答案,此时此刻却仍然扯着笑面来和自己套熟,尺言心中摸得一清二楚,冷淡不答。
市长吃了冷脸,他打探过尺言素日在学校脾气很好,待人温和、善良,从不给门槛。现如今对自己是一卡三关,全是苦头。
他无奈低低头,只得静坐。
尺言张唇:“你放心,我会继续读书。”
他会参加高考,会上大学,最好越远越好,不会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改变步伐。
市长摇晃的心口稳住,呼出一口长气。
这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高中学生,要真只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就好了。可他们家是货真价实的……
“如果有需要,我们这边会帮你搞定的,你们有特殊政策待遇。”市长继续讨好,“你喜欢北大哪个专业?”
尺言冷淡打断:“你从我这里套不出你要的。不如去问另一个,他多得是空。”
他属于纸原老头子的外孙,又属于父亲的直系继承人,市长很难不怀疑他会成为下一个祸患。这数层的复杂背景让他获得极大注目,实际上,他对这些权力纠纷,全然不感兴趣。
市长早有听闻尺家的孩子同父异母,老大和老二极为不对付,如今一见,确实感受到了。
“好,好。”市长语气恭敬,立即收住话题,抬头见尺言转身离开,慌忙叫住,“等会!等一下。”
尺言停在门边。
尺家的老大资质平平,不受重视;而尺言还是学生,虽然得体,但不理事;老三一心修学,很早就沉浸科研海洋;可是听闻传言说,尺家还有第四个孩子……市长讷讷言:“令尊身边,还有令弟是吧?”
尺言眼神寒凉,如一把寒刀,市长声音渐渐弱下去,不敢发言。
“他还小。”尺言吐出三个字。
市长紧紧闭上嘴,浑身汗毛竖立,喉咙边仿佛悬着一把利刃。
尺言打开门,门咯吱透出一条光线,照在他半边脸上。
他低语威胁,声音隔着冰层。
“不劳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