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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灵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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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二皇子犒军回来,大抵是办的很好,叫圣心大悦,为林家所伤怀的病痛也全没了。
二皇子是个雅致人,好喜焚香,陛下便赏了其一顶缠枝牡丹翠叶的熏炉,和一扇缂丝四联屏风;那屏风绣着梅兰竹菊四种纹样,又由陛下亲手题词,赞其‘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一扇画作要织多年,而一丝错,便只能从头来。故,另赏的那好些金银倒成了俗物尔。
大皇子如今堪堪才站回朝堂,看着二弟风光得赏,又升了官品,心中百般滋味,却还是做了大度模样,赠了一盒千步香。焚之,千步内,犹有香气。二皇子便吩咐人每日都要将衣袍笼在上面,反复熏蒸;于面上自是一派兄友弟恭。
萧今昭如旧这个时间里去盘查自家铺子的账,一圈下来燥热得厉害。恰天已大暗,酒旗猎猎,传来推杯换盏;雕栏砌栋,香风软,红袖招。便在街边买了碗酸梅汤喝着。看檐下千灯,流光溢彩,与天相照。
她目光一顿,不远处,一马榆木轺车上走下了个带着幂篱的男子。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可他背影挺拔,步态沉稳,举手投足必是经年教导下养成的规矩,可见出身极好,非寻常庶人。他转身拐进一条幽深地巷子,那处尚未燃灯,与长街烟火割裂为两境。
她且记得那儿。如今是二更天,待三更天时这小巷子里便会挑起灯来,民间称黑市,以盈假货、奇货、销赃,价格高昂,就更不是庶人能来的地方。
萧今昭思量着,道:“胡全,你把账本先送回去吧,不必管我了,我自己在街上逛一逛。”自从上次之事后胡全便跟在她身边伺候,事情办的也上心,渐渐得了重用。
“哎,好。”胡全没有多问,双手将册子接过,架着马车先行离去。
萧今昭便慢悠悠在街上消磨着,直到二更天,眼见那小巷子里挑起了灯笼,她随手拿起张狐狸面具扣在脸上,留给了小贩对应的铜钱,迈步进了那黑市。
黑市里摆摊子的贩子也大多蒙了脸,以防被官府盯上。但这些人里不乏真有本事的,官府亦头痛,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黑夜与白昼之间的一条灰色地带。
摊子上多是金银玉器和字画,有说是皇宫里的、墓里盗的,后面都带着印,真假难辨。
她一路瞧,一路寻,很快便从人群里找到了那个男子。想他应不常来,故而才提早一更,生是在这儿耗了许久。而他此来的目的并不是那些俗物,而是笼灵猫。
灵猫稀有,皇帝早年便下令不准猎捕,可这些黑市中人,却无所顾忌。
只是,他买那么多灵猫作何用呢?
萧今昭借月色打量过男子,在他拇指处看到了枚留皮红沁的白玉扳指,刻的是山林秋景,策马擒鹿。她微微眯起眼眸,面具下流露出一丝兴味。
这枚扳指,若没记错,倒真是皇家御赐。只是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庶人手上?就连这些小贩尚知要三更再出来,他这般明晃晃的倒有几分刻意,好像想故意引人留意。
“这些,我全买了。”萧今昭走近摊子。她声量不大,却引得二人同时注目。说着就将二十两白银拍在了案上。
“女郎好生阔气!”那贩子见是大生意,两眼放光,可随即又面露为难,便听那男子开口道:“这笼灵猫不过十两白银尔,可我已付清,女郎下次请早吧。”说着转身就走。
萧今昭紧跟其后,一声沉笑,问:“这么多灵猫公子拿去何用呢?总不至于去养吧。便分我一只如何?”
“女郎又为何用,非得与我抢一只灵猫?”他侧首望向她。两人隔着面具又隔着一层白纱,于那摇曳的烛灯,明明昧昧间,只能依稀瞧出个身形。却仍敏锐的感知到,对方在看自己手上的扳指。便知她来意并非奔着灵猫,反而将步子慢下两分。
萧今昭察觉出男子步子变慢。果然,他在故意引人留意。
“做个马甲贴身捂一捂,冬天想来会极暖和,公子不忍心瞧我冻死了罢?”既如此,她笑着开口胡诌。左右也不是真想买,拖延一会儿,猜猜这幂篱下的是谁罢了。说不定,是旧识?
男子也轻笑了一声,顺着她一同胡扯:“实对不住,我要拿去做大氅,少一只怕是要往身上呼呼灌风,茅庐瑟瑟,女郎还是莫与我为难了。”他亦试图观察萧今昭,但那面具遮挡的太过严实,只能知其身份不低,不是普通百姓。要么出自官家,要么出自商家。
两人各怀心思的走到了巷头,他要上马车,萧今昭也不再纠缠。
最后瞥了眼那笼灵猫,长叹:“那看来确实是公子的大氅更着急些。”要这么多只,她所能想到的用处,唯有采灵猫酮了。那东西么,拿来做香倒是好闻,却会吸引老虎,是个害人的阴法子。
她想着,彼此各行了一礼,一东一西而去。
待远去。萧今昭摘下面具,绕着那红绳在指节处打转,扯了扯唇角。那男子想将红白扳指和灵猫联系在一起,给人留下印象,多半为得是嫁祸,而绝对不是扳指的真正主人。看来皇家如今也不太平。
萧今昭将面具一扔,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去前厅晨昏定省。萧锦和并不重这些礼数,母女二人闲聊了几句便罢。临走前,萧今昭为了确定心中的想法,问道:“母亲可还记得,儿时一场宫宴,我与各官吏子女,及,皇子们一同投壶;陛下当时趁手,就将一枚刻着林中擒鹿的,留皮沁红白玉扳指,是赏赐给了谁?”
萧锦和停下翻动书页的手,边回忆边道:“是二皇子吧。陛下当众表彰他勤勉,就从手上取了枚红白相间的扳指做赏;背的正是大皇子未能背出的那一卷。皇后脸色顿变,犹被人扇了一掌般难堪。”
随即想到:“你今日碰到了二皇子?”
“不过是忆起孩提时光,许多事都模糊了,但唯记那枚扳指花样十分好看,便问一问母亲。”
萧今昭笑笑。
那人是满身的文人气,就算遮上脸,味道也会从身上溢出来,跟今晚这位大不相同。只是这要嫁祸二皇子的男子又会是哪个?大皇子?她琢磨着,与记忆中人反复比对,好像都对不大上。要么是身形像,身份不够,不足以有本事拿到那扳指;要么是身份够了,身形却不像。思来想去,独一人身份是够的,身形样貌也隐隐约约有几分重叠,可身板又好像没这般直挺,一时难以确认。
只记得,他多病。在两位兄长当中总是一副浑不争气的模样。偶尔被拎出来背两个黑锅,空长一张嘴,却不知为自己辩解,皇帝也不愿意多管。宫宴上吃不了两口,便要犯起胃里的毛病,而狩猎场上他弓都拉不好,索性也不愿意去跑那一圈马,自取其辱。皇帝虽也会意思两下,嘴上关怀一二,但转脸就会将他忘个干净。
会是他么?
萧今昭行礼告退,并未将今晚事与母亲言明。
时间是验证答案最好的办法。
暗影悄然躲过巡逻的侍卫,走进一处荒凉的殿宇。宫人们松散,早已歇下。宫灯未明,四处皆是一片昏暗。男子将衣袍与幂篱丢进碳炉之中,眼见火苗越蹿越高,将证据毁得一干二净。
他处理好灰烬,幽幽月下,从指上摘下那枚红白扳指,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五更鸡啼。着浅青色大袖圆领襕袍的男子一路闷咳,便见那红木托盘里的冻青釉双耳瓶摇摇晃晃,晃得人心神不安。
“殿下,还是奴才来吧。”一旁的小太监试图探过手去接。男子却执拗道:“既是给兄长的贺礼,定然是亲手相送更具诚意——”话未说完,他抬脚迈了进去,屋内男子正高抬双臂,由宫人整理着身上那崭新的浅绯色襕袍。
“三弟?怎得这么早来了?”他抬眼间满是和煦地笑意,招招手,叫人上了壶青凤髓,并就一盘茶果子。
“我来贺二哥升品之喜。”浅青襕袍的男子微微躬着身子,“只是,我翻遍了库房,也没找到能与大哥的贺礼一般名贵之物,独这双耳瓶极好,望二哥欢喜。”
“哪里话。”这满屋子,随便掉地上一根针,都比那瓶子要金贵得多,可见父皇有多不在意这个儿子。可他倒觉得,三弟虽人迟钝了些,但远胜勾心斗角之辈万千,是这宫中难能可贵的情义。于是道:“其实三弟你不必如此,我知你心意,兄友弟恭,这就是最可贵的。”
他转过身子,让宫人整理身后。
悄然间一枚红白相间的扳指重新回到了它的来处。浅青色襕袍的男子笑着,将那瓶子放于桌案,一边绕步至香炉处,一边玩笑道:“二哥只与我讲心意,可就是说我愚笨?昨儿要不是大哥赠了盒千里香,我就只欢喜的知道说两句‘恭喜,贺喜’。”
顿了顿,抬手在那香炉上扇了扇,问:“这就是千里香罢?闻着当真新奇,我从前只在书册上见过,如今沾二哥的光,也能亲见了。”
二皇子应回:“是。你若闻着喜欢,我便叫人与你匀一些。”
“这…怎好呢!这是大哥相赠于二哥的…”他声中犹豫,是想要,又怕违礼数。
“你若说一句喜欢,你大哥自要赠一整盒与你,我这才不过才匀你一半罢了;兄弟之间,哪儿有那么多事。才夸了你心诚,这就与二哥作生分模样,是要给二哥难堪了。”说着,二皇子便朝着殿外又唤了个宫人进来,嘱咐着将香盒拿出,用那成套相配的盒子装。
那盒子纹样款式与他现用的是一对儿,别无二致。他心有顾及,想三弟在父皇面前不讨喜,俸禄寥寥,又少得什么赏赐;记得先前一次去他殿里,空空荡荡,摆设陈旧,那椅子都是叫内务府里修了再送回来的,实是没什么像样的物件。宫里一惯拜高踩低,免不得要轻视与作践;他就想趁机给他些好东西,又怕显得像居高临下的恩赏,反倒伤了兄弟和睦。一模一样是最好的,方不显刻意。
不多时宫人便分好了盒子,各留一半数,正正好好。浅青色襕袍的男子恭恭敬敬以双手接过香盒,于袖间落入盒里几枚一模一样的锥香,掺混在一起。他连声赞叹好香,随之无意间将盒子与原本的香盒并放,又提了几句旁事,譬如丰城灾况严重,如今虽已在重建,但人口锐减,良田亦是尽毁。二人一来一回探讨着,他端起那青花瓷圆融杯,悠悠闲闲吃起茶来。唯临走时,顺走的那盒香是原本的盒子;一开一合间同掺进了几枚,随手交与宫人送回自己殿中。
晨光熹微,百官踏着金阶于殿中排至殿外,山呼叩拜,各各就班鹄立,殿头官扯嗓高喝:“有事者奏闻——”
旧人已去,可暗潮仍然翻涌不止,新的朝局正逐步展现,心思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