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井上三尺

5、第五章

　　好容易将肠胃清空，恶心之意去了个七七八八。耶律显脑袋有些微发晕，便就倚在廊上稍事歇息。忽然，听闻身后有人怯生生道：“大哥哥，你生病了么？”

　　耶律显回身时，只见画廊壁角，露出半张脏兮兮的稚嫩脸蛋，乃是个瘦骨伶仃的小乞儿。他不由讶异，自来罗刹海市之中，满城内无论贩夫走卒还还是九流三教，皆衣着光鲜，街面上根本见不着穷苦人。乍然出现这么个小女孩儿，实是突兀，与周遭格格不入。耶律显心善，恐吓着她，于是蹲下身子，和颜悦色道：“我没事，你又是谁？怎的到了这里？”

　　她嗫嚅半晌，低低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道：“我叫阿萝，这儿……是我家。”

　　耶律显大奇，追问道：“你说罗刹海市是你家？那云浪主人难道是你爹爹？”

　　“不不不……不是。”小姑娘阿萝听到“云浪主人”四字，立时神色惊慌，摆头如拨浪鼓般。她小小得身躯，触电也似朝后瑟缩一团。

　　耶律显更为猜疑，近前一步，又道：“你不用怕，我是剑侠，不会伤你。你……”

　　话还没完，阿萝早如惊鹊，一溜烟的飞奔下楼。耶律显未料她跑得这样快，急忙拔腿便追。他越追，乞儿阿萝越是跑。一高一矮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来插去。耶律显几次都几乎捉到她衣角，皆被她避了开来。看来，她对罗刹海市中密如蛛网的道路十分熟悉，拐来拐去像条游鱼，始终甩开耶律显三五步距离。

　　不知几时，两人先后离了官道，拐入一所僻静宅邸。这宅子甚小，不过一进的院落，内中有个敞屋。与城中别的华厦相较，此地实为不起眼，所以平素少有人迹。耶律显分明瞧着阿萝进了门，可等他跟入庭下时，小乞儿却杳无影踪。他举目将四周打量一回，并没见着什么异状。低头沉吟会子，总觉阿萝像是故意引他来此。耶律显尚还不知，他所到之地正是云浪主人自己下榻的居所。

　　耶律显扬声呼唤阿萝，无人响应。他道句“得罪”，便径直走到窗边，将窗户纸戳个窟窿眼，往里窥了一窥。不瞧还好，瞧了后愈加纳闷。屋子里边果是空的，无桌无椅无摆设，然则却悬挂了满满一房的纸灯笼。每盏灯笼里都点有长明不灭之灯。中间有个轴子，乃是个自转的芯儿。转起来时，投在灯笼纸上便是一个个的小人影子。耶律显随手轻推，门扉自开，原来并没上锁。他轻轻巧巧闪进内中，不免赞叹了一回做灯笼的匠人心灵手巧。

　　可，这拳头大的小竹灯笼能有什么奥秘？

　　灯中亮光幽幽闪烁，无数的影子投射出来，憧憧如群魔乱舞。耶律显探手轻轻转动灯笼纸壁，右眼凑近前，往中间的转芯中瞥去。顿时，那些小人影子栩栩如生，动了起来。他隐约见得有个姑娘在阡陌垅头提水浇菜，水桶十分沉重，她提着很是吃力，摇摇晃晃的。

　　耶律显看得云里雾里，当下换了一盏，再定睛细看。这次仍是个姑娘，不过，却不是乡下女子。这位姑娘坐在案头正然提笔写字，旁有小鬟捧茶伺候。

　　他还是没懂，只好再换一盏。第三盏里，有个簪花戴朵的女人，坐在床头哭泣不止。床头还立着个婆子，手指在她脸上指指戳戳，仿佛发着脾气。

　　耶律显暗想：是我愚钝，如若小师妹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

　　正转念，陡听大门吱呀一响，屋主无巧不巧，这个时候回来。耶律显周遭连个家具都没有，藏身都不知藏哪里才好。他踌躇未决之际，云浪主人已到了门口，眼看要被人当贼抓个正着。

　　雪衣娘向不惯于与人应酬答对，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中午时分，她与新客耶律显敷衍了一回，很感无味。下午推病不出，歪在床上昏昏然挨至晚上，饭也不肯吃，孤坐无聊。伺候她的婢子们知她的脾性，因此也都不来扰她。再耽了一刻钟左右的光景，雪衣娘胸口甚感憋闷，当下取了纱帷，携了她的古琴，谁都不知会，自个儿静悄悄的出了后巷。

　　外头夜风经身，愈加寒冷。她原想找个傍水的所在，好生清清静静的待一会。哪想街上到处人头涌动，要清静而不得，更使人心烦意乱。她被人推推挤挤着往前慢慢挪步，骤闻一阵骚乱，有人高叫道：“惊了马了！惊了马了！”

　　雪衣娘大吃一惊，慌乱间被人重重推倒在地。她半声哀呼不曾出口，手中心爱古琴已滑脱出去。她伏在地下起不得身，眼睁睁瞧着纸马马蹄朝琴踩落。那具旧琴乃是她最为宝贝之物，本是她父亲在世时传予她的，多年不离身。若给毁了，便再没有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闪在她身前，抬臂轻轻一挽，挽住纸马笼头。那马既高大又烈性，不服约束。它双蹄登时悬空，向着对方狠狠踢下。雪衣娘以手掩面，吓得闭住双目，生怕见到脑浆涂地的惨景。哪想那人一声低喝，猛然一拳平平正正锤在纸马脖颈上。这拳力贯乾坤，纸马被打得连退连退，最后斜身跌倒。雪衣娘惊魂未定，只听有个温温柔柔的声音道：“姑娘，你无恙吧？”

　　她抬头望去，对方一袭青衣，装束利落，髻上别着支美人簪，很是潇洒俊秀。雪衣娘略呆了呆，方才急道：“我的琴！”

　　青衣人俯身小心翼翼拾起古琴，用衣袖揩抹了上头尘土，交还给她，道：“所幸姑娘心爱之物不曾损伤，现在完璧归赵。”

　　雪衣娘仔细检查一遍，果然并无半分缺损。她敛衣深深一礼，轻声道：“多谢公子。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青衣人虽没说自己是江湖中人，但大家也都知她是个练家子。她拱了拱手，坦然答道：“在下司徒敏，初来罗刹海市，不瞒你说，我是来……”

　　雪衣娘一听，半是疑惑半是鄙夷道：“寻欢作乐？”

　　司徒敏微微一笑，接道：“不是，我来是为寻找一个人。”

　　雪衣娘十二万分的不信，摇头道：“你可知此处是风月场，你却要在这里寻人？”

　　司徒敏淡淡道：“风月场中风月人，风月忘乡归故人。我要寻一名故人。”

　　“你的故人姓甚名谁？”

　　司徒敏转念想了想，道：“这里人多，我不便说。咱们换个地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