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井上三尺

3、第三章

　　罗刹海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什么身份的客人，不许携带兵刃进入。王孙乞丐，概莫能外。耶律显此行本意是为查探虚实，并非为了和人干架。因此，犹豫了会儿，还是乖乖摘下心爱苗刀，连鞘递给云浪主人。侏儒满面堆欢，侧身道：“贵客，请。”

　　大门缓缓合拢，将其余人等隔绝在外。

　　耶律显是个剑侠，向来刀不离身，这手中骤然空空，难免有些不习惯。云浪主人见他频频皱眉，不由笑道：“兄台，贫道这地方是永远用不着刀剑的。再过会儿，你就会将城外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会求着我要留下来哩。”

　　耶律显对这侏儒道人有种说不出的讨厌，双臂抱胸，断然道：“我不信。”

　　两人沿着城中一条人工开辟的溪渠走了盏茶的功夫。抬眸只见河面上缓缓划来只狭长小舟，亦是由白纸折就。耶律显随云浪主人踏上轻舟，船儿连晃也不晃，稳稳离岸前行。耶律显立在扁舟夹板上，游目顾盼海市景象，抚掌啧啧称奇。正是：玉雪共堆天地，白璧同筑絮山。波光澄澈，明台表里，萧萧然万顷沧流入壮怀。又有蟾光冷肝胆，扣舷歌锦鲤，侠情为之慷慨，湖海为之动容。岸边两侧高几接天的花廊广厦，其中无数飞空拱桥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目眩。就如身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雪海，到处皆白晃晃的，双眼若在一处盯久了，就有目盲之虑。因此，耶律显视线未敢停驻。他看天时，天上有日月同辉，那日与月自然也是纸造。他看脚下，舟船破浪，移动十分迅速，水中有个白灿灿的大影子，跟着纸船一同游动。

　　云浪主人忽然抬手一指，朗声道：“到了。”

　　耶律显经他提醒，慌忙回头，果然前方有座绮丽无双的白色画阁。惊闻水声响动，一条肥大可爱的巨鲤耸身跃出，鳞甲头腮俱为纸片叠就，精巧生动，真正令人叹服。耶律显哈哈一笑，拍掌相赞，道了个好字。遍览罗刹海市景观后，虽是穷极奢丽，巧夺天工之作，但总觉仿佛欠了点儿什么。耶律显摸着下巴，挑剔道：“看了一路的白，总觉好寡淡。你们这里的女子，不会也是纸做得罢？”

　　想那纸扎的美人儿，多是为下葬所用，倘若真的出现在这里，能不惊悚？耶律显顺嘴取笑，云浪主人拂尘轻动，不睬他挑衅言语，扬声唤道：“有新客来到，众人还不迎接？”

　　话音方落，浅香暗送环佩叮咚。顷刻之间，这些雪白死物似都活了过来！耶律显呼吸稍窒，眼望着一队珠围翠绕，风鬟雾鬓，恍如仙子临凡的少女们，嘻嘻哈哈向这边移步近前。

　　罗刹海市城门关闭，再未开启。后边排队的人们仍怀抱微弱期望，不肯就此放弃。倒是司徒敏扯了扯北宗弟子衣袂，示意他随同自己离开。

　　那北宗弟子道：“司徒姑娘，你真放心让耶律兄独自涉险？”

　　司徒敏一边走上海滩高处，一边沉吟，末后低声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你还让他去吗？”

　　“所以，”她盈盈一笑，弯腰卸下背上包裹，道：“我也要去，以防耶律显忘了怎么回来。”

　　北宗弟子愈加奇怪，挠头道：“那……刚才你为何……”

　　“作为女人进不去，那便做为男人进去。”

　　司徒敏取出自家中带的易容木盒，里头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北宗弟子这才恍然大悟，拍手道：“妙啊。”

　　司徒敏一手持镜，一手将软泥向面上小心翼翼敷去，道：“我怕咱们立时便去，会引起侏儒道人的怀疑，且暂等一夜。若是明日此刻，大师兄还未发出约定的信号，我再启程不迟。”

　　耶律显略怔了怔，尚未来得及拒绝，那些人已袅袅娜娜到了眼前。姑娘们嘀嘀咕咕，都以团扇蔽齿颊，拿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瞅着他。这个使扇柄点他一下，莞尔道“好粗鲁的人”。那个拿双睫抹了抹，取笑“怎么呆呆的”。话毕，又是哄堂大笑。耶律显抬腕挡开扇柄，非但不觉享受，反觉头痛无比，转向丑侏儒，无奈道：“她们这是干么？”

　　云浪主人哈哈大笑，吩咐道：“不许揶揄贵客，尔等还不将客人让进屋中。”

　　众女推推搡搡，将不知所措的耶律显推入一间上等雅间内。别看屋外净如雪窟，房内却是五彩斑斓，布置得富丽堂皇。他给人强按着坐下，立时有小鬟斟上香茶，捧出果子点心，摆满整整一桌。耶律显身周全是女子，推开这个，那个靠过来，推开那个，这个靠过来，都拿他打趣儿。席上唯有一人，从始至终不言不笑，自顾自取过一床古琴，为大家默然弹奏起来。她所弹曲子声色泠泠，有几分凄凉意味。耶律显听不大懂，却对这白衣姑娘兴起一点好奇，侧过头询道：“弹琴的是谁？”

　　陪坐在侧的云浪主人道：“我们这儿，可从不会强迫姑娘们做什么。能不能得到姑娘芳心，全凭个人本事。这位雪衣娘乃是正经名门出身，性子清冷高傲，从不对客人假以辞色。我若是你，就换个目标。”

　　耶律显尚未回答，身畔一名冰肌丰容的女子便道：“客人，你追雪衣娘是固然追不上的。我看，你配咱们的菊清倒是绰绰有余。”

　　耶律显顺她柔荑指向看去，原是方才袄裙面上绣着金色菊花的斟茶小鬟。那名叫菊清的丫鬟被羞得面上绯红一片，捂了脸道：“小仙姐姐！没有这样子戏弄人的！”

　　名唤任小仙的秀丽女子，将团扇搭在她肩头，似笑非笑媚声道：“这人俗是俗了些，可……也说不定有别的好处。”

　　至于什么好处，耶律显不曾听真。他尴尬无比，咳嗽两声，忙打断道：“我已心有所属，来到罗刹海市不是为了美色，而是为了一个赌约。”

　　说到这里，满屋女人都觉诧异，就连雪衣娘也止住琴曲。云浪主人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便将如何与司徒敏击掌打赌的经过说了一遍。雪衣娘听罢，不以为然，面上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低头继续抚琴。任小仙听说他已有主，凤目微睐，唇边一丝笑意若有若无。倒是小丫头菊清忍不住赞道：“客人对心上人当真珍惜，菊清好生羡慕。”

　　任小仙哼了一声，忽道：“那，今晚你去为客人铺床叠被，好不好呀？”

　　菊清不知想到什么，愈加害羞，捧着茶盘兔子也似的逃了出去，只听身后连串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