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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赢(二) ...

  •   老天赏脸,外头的风雪声渐渐小了。屋里头的碳块发出微弱的燃爆声,如因坐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觉着一丝暖意。

      培雍坐在圈椅里,不动声色的抬眼打量着不远处的如因。

      她在杌子上坐直,只占了不到一半的位置,衣领上的狐毛蓬松的遮盖住她的下巴,肩膀单薄的像一片纸。

      如因感受到培雍打量的目光,抬眸看过来。

      这是一双像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明亮又澄澈。眉眼一弯,弯出一泓姑苏城的碧波柔婉。

      培雍的视线跟如因撞在一起,有些尴尬。
      他坐直身子,没话找话:“春掌柜今年有……十七了?”

      “回大人,小人今年十八了,”如因说,“承蒙大人素日照顾,小人掌家业也有三年整了。”

      说到这儿,培雍抚掌叹息:“你阿玛是个奇才,把春家的生意打理的红红火火。只是天妒英才啊,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还能头脑子转不过弯儿来呢,一条绫子干脆利落,独独撇下你们姐弟俩,他倒是去极乐的地界儿找你额涅享福去了。”

      培雍不过四十岁上,唇上两撇八字胡随着表情一上一下,分外滑稽。

      提及阿玛,如因心里头不好受,于是挪开视线,低头盯着脚下的地砖:“阿玛在世时常与小人姐俩提及大人,大人热忱,即便与小人这等商贾一处也温和有礼。阿玛离世多年,如今大人还能记得阿玛就是春家的荣幸,阿玛若是知道,一定给大人叩头。”

      这番话一出口,培雍对洪鄂春家这位姑奶奶真是刮目相看。
      十八的姑娘家,肩上扛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说话也滴水不漏,就连培雍这等见惯了人的都忍不住称赞一声,能人,能人呐!

      人人都道齐人的姑奶奶能耐大,可这份能耐多是后宅的本事,理账盘库,调理下人,能把后宅打理的一清二楚都得赞一声好手段。

      更何况洪鄂春家这位姑奶奶,从前也是放在手掌心里头呵护着长大的。养在后宅深闺,学些琴棋书画,从没受过什么磋磨,也没见过什么险恶,要说在一帮老爷们儿中间左右周旋,打理生意,那更是从来没想过的事儿。

      可春老爷冷不丁儿的一寻短见,家里家外无人能顶上,十五六岁的姑奶奶只能硬着头皮被推到前头,从此家前家后一肩挑,里里外外一手揽,面面俱到,处处都能打理的熨帖。

      培雍啧了一声:“你们洪鄂春家是苏州丝绸布料行当的总商【2】,不过自从梁、白二家结了亲,抱团取暖,也不容小觑。另外还有包家、贺家都是老辈儿里就开布坊的,眼瞅着你们春、梁、白三家的位子虎视眈眈。你们三家各有所长,明年正好到了大年份儿,三家一起签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苏州织造发达,家家都想攀上织造局做皇商。做了皇商不仅面上有光,生意跟着水涨船高,更重要的是有机会能得个恩典赏赐。

      要是哪天得了主子青眼,说不定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家里头的子弟入仕登高。家里头只要有一个人有了官衔爵位,全家就能从此脱了商贾这层皮。

      但织造局不关心各家自己的算盘,他们只关心呈上来的布料好不好,工艺精不精。这些衣裳布料可是主子们天天儿贴身穿的,要是差事办不好,别说官衔爵位了,所有人的脑袋都得落地当球儿踢。

      所以自打先帝爷入关,大齐建朝,三大织造局的首任郎中们就凑在一块想了个招儿 —— 皇商,定额三家,有意者竞争,每五年一选。五年里头,织造局给记着账,干得好的,接着当差,干不好的,革除皇商的名号,腾出空来让其他家没轮上的来竞争参选。

      参选这年被商户们称为大年份儿,每每快到大年份儿,疏通关系,上下打点是少不了的。面儿上看着一团和气,太太平平,实则底下的水已经波涛汹涌,浑浊不堪了。

      如因知道培雍在有意点她,她也顺势而为,起身纳个福,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诚惶诚恐的颤抖:“小人多谢大人提点。自从阿玛过世,小人一个人撑着偌大的家业,个中心酸苦楚大人是知道的。小人知道自己能耐浅薄,不求大人一定给个什么说法,小人只是担心若春家明年落选,万一哪天太上皇后过问起来,大人不好回话。就冲着不能给大人徒添烦恼这一条,小人也一定带着春家殚精竭虑,为大人分忧解难。”

      听听,这话说的。
      明着说自己不敢给织造局添麻烦,暗着敲打他洪鄂春家是在太上皇后那儿挂了名号的,轻易别打她家的主意。

      培雍还真小瞧了这位姑奶奶。
      江南水乡里长出来的不光有水里娇嫩柔弱的菡萏,还有花叶子底下坚硬无比的藕棒儿。

      培雍一时气闷,竟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这边儿正煎熬着,那边来了个太监,掀帘子进来打千儿,语气急促:“大人,万岁爷这会儿用了午膳往慈宁宫花园去了,宣大人过去问话。”

      一听这话,如因后脊瞬间沁出一层潮热的汗珠,热气腾腾从领口里向上蒸出来,让她心跳加快。

      培雍理了理身上的官帽马褂,脸色肃了下来:“走罢春掌柜。圣驾面前,万事三思。”

      如因应下:“小人明白,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内务府与慈宁宫花园挨着,如因这会儿才认清,原来她刚才进门经过的甬道高墙就是慈宁宫花园的外墙。

      不知道紫禁城里的花园同姑苏园林有什么差别?额涅虽然是宫里出来的,但对于宫里的事情她几乎绝口不提。

      如因每每好奇,额涅总会笑着搪塞过去:“别瞎打听,那个地方高高在上,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得着的。既然够不着,就不要总惦记,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

      想到这儿,如因心里有些悲凉和愧疚。
      额涅啊,如果你在天有灵,看着自己的闺女如今想方设法的往这座金笼子里头钻,不知道是会生气还是会失望。

      “给大人请安。”
      一道温婉的声音骤然传来,打断了如因的思绪。

      “沈姑娘,姑娘吉祥,”培雍抱拳,“沈院判身子如何?某刚自苏州回京,还未来得及拜访院判。”

      沈院判,沈姑娘。
      如因认得她,太医院院判沈谦的孙女,沈丛霁。

      十年前太上皇下江南,驻跸在春府,沈丛霁也在随行之列。她与如因同岁,是沈家大爷的垫窝儿【3】,从小骄纵惯了,如因那时候就不喜欢与她来往。

      倏尔十年过去,沈丛霁还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轮廓,只是面颊没了婴儿肥,显得愈发瘦长。

      沈丛霁笑说:“玛法身子健朗,劳烦大人惦记。大人这是……?”
      她自然也看见了如因,只是眼睛打量了好几圈儿,脸上还带着些不确定的疑惑。

      具体的事情不能多说,培雍只略略一提:“主子爷过问太上皇后过节的衣裳,召奴才进慈宁宫花园问话。”

      皇帝问话,耽误不得,沈丛霁侧身让开,眼睛还盯在如因脸上:“不耽误大人差事,大人慢走。”

      培雍略一抱拳,步履疾行。如因只当没看见沈丛霁的眼神,低着头匆匆跟着培雍朝前走,进了揽胜门。

      皇帝御驾在此,慈宁宫花园里面守备森严。
      如因跟着培雍在青石小路上略走几步,余光中处处是侍卫的身影。

      培雍停在一处亭子前。
      亭子建在石桥上,东西邻水,南北出阶。因着刚下过雪,亭子四面的斜方格槛窗都闭着,只中开一扇门。如因不敢随意抬头瞧亭子的全貌,只能瞥见窗下槛墙上贴着的黄绿色琉璃花砖,上头覆盖一层薄雪,晶莹剔透,端的是富丽堂皇,天家气派。

      他们在这儿站定,早有太监进去禀报。

      如因听见亭子里传出沉沉缓缓的声音,声线低沉着,像碎玉摩擦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又像江南三月的碎雨轻拍在上好的油纸伞面上,年轻而富有力量,带着蓬勃生发的朝气。
      “培雍进来回话。”

      培雍进亭子了,可皇帝没叫如因。
      如因记着规矩,就在亭子外头端端正正的跪好,等候示下。

      刚才跪在造办处,地面虽凉,可好歹是干爽的。这会儿如因跪在雪地里头,很快膝盖处的外袍就被雪片洇湿,刺骨的湿意像长了触手,死死扒住膝盖。
      如因咬着牙,背脊挺得笔直。

      亭子不大,里面的声音毫无遮挡的传出来。
      皇帝似乎是在喂鱼,如因能清晰地听到一扇斜方格槛窗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水池中锦鲤相撞发出袅袅水声。

      培雍果然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只说洪鄂春家的掌柜自知罪孽深重,特来请罪。

      如因听见皇帝喉中轻笑一声,想来是明白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九五之尊,是住在天上睥睨万民的帝王,手里头掌着江山乾坤,岂能不明白一个商女的心思?

      果然,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听的人遍体生寒:“毁了太上皇后的样衣,朕没一道口谕要了你的命就已经是看在流玉姑姑的面子上了,你还想如何?”

      这是皇帝叫她开口说话了。

      如因磕了个头,眼睫下垂,不敢直视皇帝:“奴才有罪,纵使是拉出去乱棍打死也是应该的。主子爷宽宥仁慈,饶了奴才一命,奴才无胜感激,只想恳求主子爷再给春家一次机会,奴才一定戴罪立功,做出一件儿让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都满意的礼衣。如果奴才做不成,不用主子爷发话,奴才自己去投河抹脖儿,绝不给主子爷添堵。”

      这番话说的在理儿又刚烈,倒让皇帝有些意外。

      他这才转头往外头看去,见如因跪在雪地里,小小的一个人儿,几乎都撑不起身上的大氅。

      亭里安静,没人说话,如因手在大氅底下攥成拳。
      她知道皇帝此刻正在打量自己,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无能为力,这种我为鱼肉的感觉让如因感到痛苦和窒息。

      如因半低着头,皇帝只能看见她光洁的额头和鬓边细密柔软的黑发。
      小时候是见过的。十年前太上皇南巡,到苏州时就住在洪鄂春家。

      皇帝那年十三岁,记得春家这位大姑娘被养的极为金贵,白白嫩嫩的,穿一身描金丝的红褂子,脸上总是乐乐呵呵的,像画上的年画娃娃,天生笑模样。

      那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私下闲聊,都说春家富贵绵延,金子窝里养出来的姑奶奶比公主还矜贵,只怕这么大了都没自己下地走过路。

      不想一别十年,乐呵呵的年画娃娃父母骤失,在雪地里单薄的像一张纸片子。

      池子里的锦鲤久久见不到鱼食洒下来,闹得厉害,扑棱出一片水花。皇帝转回头去看,见一群色彩斑斓的锦鲤中间挤着一条灰黑的拐尖儿【4】,小小的一尾,被其他胖鱼挤得东倒西歪,无力的甩尾挣扎。

      皇帝心里叹口气,终究是不忍太过苛责。

      清清朗朗的声音终于缓和下来:“抬起脸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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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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