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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赢(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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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庸是景仁宫的大姑姑,吃穿自然还有小宫女伺候。她净了手坐下,拿了筷子又问如因:“你真的不吃点儿?”
如因在旁边一张杌子上坐了,摇摇头:“谢姑姑,小人不用了。”
采庸说:“我听主子的意思今儿怕是要留你在宫里头住下。宫里头一天就这两顿,到了晚上如果饿,可没东西吃。”
如因点点头:“谢姑姑提醒,小人明白,只是小人进宫本就心内惴惴不安,吃不下的。”
采庸也不再劝她,夹菜吃起来,笑着打趣她:“我记得春掌柜十年前可没这么拘束,不管是见了太上皇还是太上皇后,都乐乐呵呵的。”
如因客气道:“姑姑叫小人如因就好。”说完自己又感慨,“那时候年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规矩。如今不一样了,上头没了阿玛额涅的庇护,自个儿万事都得留心提神,行差踏错一点儿都不成。小人不光是小人自己,身上还系着一家子里里外外几百口子呢。”
说起这个,采庸也跟着唏嘘:“是了,你不容易,没了头顶上庇护的人,也就没了万事随心所欲的底气。说起来,咱们都一样,我虽然家里头一家子齐全,可我打小儿被选中进宫伺候公主,什么都得靠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没人从前头帮我顶着。而且不光自己小心,另一头,还得想着不能给家里头的老子娘跌份儿,什么事儿都得尽量办好看、办漂亮。唉,回头想想,也真是累。”
如因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姑姑为什么打小儿就进宫?小人之前岁数小,宫里头的规矩不大懂,如今却是知道的,旗下官女子到了岁数才参选,二十三岁满出宫,姑姑没按着规矩来?”
采庸边吃边说:“咱们太上皇在位二十多年,没选过秀,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到岁数参选。太上皇膝下就这么一位公主,长相跟太上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疼的眼珠儿一样。公主五岁那年,在上三旗里头择选年岁相当的官女子进宫陪伴公主,就选中了我。”
原来是这样,如因点点头。
许是很久没有新鲜面孔,采庸一说起来就有些止不住,絮絮的又说:“大长公主和齐中堂也有个女儿,孝圣太后赐封号朝平郡主,比公主大了一岁多。原先朝平郡主也养在太上皇后身边,那年挑选官女子进宫一共选了两个,一个我,还有一个叫余歌的,我们俩一样大,一直住在一起。去年朝平郡主嫁了人,出宫开府,余歌也跟着走了。我一个人,有时候还真怪寂寞。公主是主子,就算再和煦、再平易那也是主子,不能纵着人胡来,今儿你进宫,咱们也算是老熟人,我还真觉得挺好。”
如因眉眼弯弯:“小人也觉着跟姑姑投缘。姑姑家住哪儿?小人赶明儿出宫,可以帮姑姑传传话,叫家里头知道姑姑如今有大出息,也好放心。”
采庸捏着筷子停了手,若有所思:“欸,真的,我这阵子正愁找人出去递话呢。原本打算找玉泉山上进宫送水的车队,但那些人都是太监,糙的不行,平常三言两语的小事也就罢了,但我还真不大放心让他们帮忙传些娘俩的贴心话。”
如因一听,身子前倾:“若是跟家里头福晋的贴心话,姑姑不妨交给小人。小人是个姑娘,福晋面前什么话都好说,到时候一定亲自登门,原原本本说给福晋。”
采庸变得有些局促,又有些扭捏,如因也不催她,只乐呵呵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采庸才大着胆子开口,小声说:“我家是正白旗包衣,在西四牌楼那边儿有个大槐树胡同,家里姓图门,你去一问就知道。等见着我额涅,就跟我额涅说,她前儿送进来的图我看了,我觉得……不大行,没眼缘儿,叫她别在这事儿上费心了,再另寻摸吧。”
她说的含糊,如因却听懂了。
应该是前阵子采庸的家里人想给她说亲,托人送进来画样,但是采庸没相中。
宫里头规矩大,别说私自送张男人的画像进来,即便夹带一些小似针线的物件儿都是丢命的罪过。如因心里思忖,看来采庸在公主身边很是得脸,不然也不会这样有恃无恐。
她脑子里千回百转,面儿上依旧乐呵:“行行,姑姑交给小人,等明儿一出宫小人立马就去,姑姑放心。”
话音还没落,庑房的帘子从外头挑开,进来个小宫女,一蹲福,有些着急:“春掌柜,快,主子爷那儿叫你进去伺候呢。”
哟!真是活见了鬼!
采庸撂了筷子站起来,看看宫女,又看看如因,眼睛眨巴眨巴:“主、主子爷为什么叫你去伺候……”
如因咽了咽口水,按捺住有些激动的心,硬着头皮:“小人也不知道。”
激动之余,还是命更重要,如因赶紧问采庸:“伺候午膳都有什么规矩?小人没进过宫,更别说伺候主子用膳了。”
采庸把她送出门口,语气轻且快速:“别说话,低着头,主子眼珠看哪道菜就夹哪道菜,一道菜只能夹一次。旁的规矩来不及细说,你自己灵透点儿就成。主子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不过别怕,有公主在。”
如因手指尖冰凉,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兴奋地,亦或是紧张。她用力的捏了捏采庸的手算是道谢,用力压住唇角,绷紧一张小脸跟着小宫女快步朝前去。
重新走进景仁宫的正殿,如因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海水江崖的袍裾边儿先闯进眼睛里,玄色的袍子上,海水翻卷着咆哮,略微一动,各色丝线密实的折射出漫漫的光泽,一行一止都是波澜壮阔的浩大。
上次见皇帝,他在亭中她在亭外,离得老远。
这一次,在狭长的东侧间里,如因与皇帝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清楚地闻见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龙涎香气,若有似无,深远悠长。
如因敛神屏息,恭敬磕了个头:“奴才春如因叩见主子爷,主子爷万岁吉祥。”
皇帝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不叫起,如因就只能伏地跪着。
“朕来,你为什么不请安?”皇帝的声音低低沉沉,听不出什么喜怒,“进宫没人教你宫里头的规矩?”
“回主子爷,教过,”如因伏在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是奴才一时紧张,忘了规矩,奴才该死。”
皇帝说:“三番五次忘了规矩,你确实该死。”
屋里头静的可怕,常旺的衣领这一会儿已经全都湿透了,他用帽檐做遮挡,偷偷看皇帝的神色,在心里替如因捏一把汗。
如因口干舌燥。
这条路的艰难是早就预想过千百遍的,可没办法,她一个人苦苦支撑春家早已经心力交瘁,眼下困顿层叠,若是闯不过这一关,春家就要毁在她的手上。
如因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想想逾白,想想满府的人,想想苏州的绣工,终于稳下心神开口回答:“奴才是商贾,不过贱命一条,只要主子爷高兴,即便万死也是奴才的荣光。但主子爷千金龙体,犯不上为这点小事动怒。民以食为先,奴才请主子爷先同公主用饭,等用了饭,主子爷想怎么处置奴才都行。”
皇帝轻笑一声:“你这张嘴啊,怎么从前没记得这么能说会道。”皇帝看一眼如因,肩膀又瘦又窄,伏在地上看起来好像还没有一拃宽,他重新拿了筷子:“起咯,去伺候公主用膳。”
如因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她应了一声‘是’,起身走到公主身边。
侍膳宫女把筷子盘子交到如因手上,自己退到后面,如因记着刚才采庸说过的话,低头看着公主的眼睛。
公主为如因受了皇帝的责问而感到愧疚,她冲如因抱歉的笑笑,算是给她些安慰。
站在公主身边布菜,皇帝就对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如因余光能瞥见皇帝玄色的衮服,还有袖口卷起的三寸雪白剑袖。
她深知自己怎样是最美的,微微侧着身子,故意站在窗棱投射进来的一方阳光中。
皇帝跟太上皇后母子情深,太上皇后又是最朴素端正的人,所以这次进宫,如因连燕尾也没梳,将头发简单编成一根粗辫子,头上没有什么过分的装饰,简简单单在鬓边戴了一朵点翠镶羊脂玉的兰花。
皇帝吃着饭,眼神不自觉的屡屡看向对面的如因。
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嘴里的珍馐味同嚼蜡,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究竟是在折磨春如因还是折磨自己。
皇帝越是强迫自己别去看她,眼神就越是不受控制的落在她身上。
故意的,这个春如因绝对是故意的,皇帝放弃了强迫自己,眼神盯在春如因身上。她太耀眼了,即便浑身上下干净的什么首饰都没有,可站在那一方阳光底下依旧夺目的像是一颗上好的东珠。
温柔璀璨的光芒镀了她的半张脸,小巧的鼻子和上翘的丹唇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她给公主布菜,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前伸的手臂露出一截儿脆藕一样的胳膊,前探的腰身勾勒出直筒袍子底下妖娆的曲线。
真是中了邪,皇帝自个儿气恼的有些咬牙切齿,正想发作把她撵出去,卓少烆从外头快步进来,打个千儿:“启禀主子爷,奴才刚收到军报,魏家昨日开拔,今儿中午已经出了京畿地界儿。”
魏家。
如因的手不自觉的在半空中一停滞,旋即又反应过来,佯装自若继续给公主夹菜。
皇帝把她的停顿尽收眼底,慢慢撤回视线。
魏家此次出征,两个儿子全部领军。老大魏云锋早已成婚,膝下有一子,老二魏云铮还未成亲,但听说早已定下过未婚妻。
魏云铮,春如因?
“起咯,”皇帝放了筷子,语气轻快,“小时候跟魏家两兄弟练布库的场景好像还在眼前儿,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卓家两兄弟和魏家两兄弟年纪都跟皇帝差不多大,小时候他们四个都是皇帝的哈哈珠子【17】,于是卓少烆也跟着感慨道:“上个月奴才还在街上瞧见过一回云锋,他在给儿子买豌豆黄。我们四个,如今只有他有妻有子,日子算是圆满。”
皇帝启唇,眼神看向春如因:“云铮年岁也不小了,得有二十了吧?怎么一直没听他议亲的动静。”
卓少烆皱皱眉:“奴才还真没问过。不过原先有一次听额涅说起过一嘴,云铮好像有个娃娃亲,不过在南方,两家人如今差的有些大,魏家老太太就一直没提这件事儿,至于后来如何,奴才就不知道了。”
皇帝眼睛看着如因,唇角翘起一抹笑:“是么,不知道这位娃娃亲是何方神圣,还真叫朕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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