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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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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二年,秋,三聚神山。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细雨绵绵。
三聚神山素来是大周历代帝王举办重要仪式的神山,而山后则是御用皇陵,平日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现在,十四万镇北军却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镇北军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军队,气势凛然,让人看了都不敢大声呼吸。黑色铠甲把整座山都围了起来,好像一条巨龙休憩在此。
所有将领都紧紧盯着皇陵入口,那眼神似恶龙见妖蛇,若饿狼遇绵羊。
亦有不明晦暗的目光偶尔落在那个立在一旁的女人。
那是昭阳长公主,孟海镜。
天已入秋,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绛红色羽纱宫装,细雨绵绵勾勒出她玲珑有致但不停颤抖的身形。容貌张扬,艳而不俗,虽无任何首饰点缀,仍不失贵气。
即使她身后没有了往日贴身侍奉的奴婢侍从,有的只是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孟海镜仍然挺直了身杆,仿佛这样就可以保留着她最后一丝作为长公主的尊严。
随着皇陵中被抬出来的两具棺椁,孟海镜仿佛听到周围所有将领都急促了呼吸。
孟海镜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害怕得握紧了手。
那两具棺椁,珠宝丹翠镶嵌,金丝楠木仍泛幽香,乃是帝王之棺。
一具是孟海镜的父亲景元帝,一具是孟海镜的兄长雍平帝。
皇陵中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男人,身材高大,簪束高发,鹰眼锐利,面色阴沉,纵然面目俊朗,但只给人深深压迫之感。
这是镇北军大将,镇北候楼观旌。
楼观旌扫了一眼那颤抖不已的孟海镜,冷声下令:“开棺!”
“不要!”
孟海镜冲过去想要护着棺椁,跑得太急,脖颈上被刀划上了一道血痕。
她压着棺椁,推搡着那些将领。实在无法阻止,她就去跪求楼观旌,拉着他的衣角哭喊:“楼观旌!楼观旌!我父兄已亡多年啊,千错万错,你来罚我啊!何…何至于此啊!阿旌!”
孟海镜喊着楼观旌的昵称,想换得最后一丝怜惜。
曾几何时,她也曾与他共赏江楼月,同祈月神恩。少时青梅,御旨赐婚,王侯公主,上京人人无不艳羡。
而如今…
“千错万错?”楼观旌冷笑,“你知道什么千错!什么万错吗!”
楼观旌扼住孟海镜的脖颈,迫使她抬头,她的脸上泪痕雨痕分辨不清,他的眼里也是爬满了血丝。
“我楼家为你们孟家征战天下,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你父亲昏庸无能!你兄长酗酒纵情!如此奸恶不除,难道要这天下和他们一起陪葬吗?!”
“不是的…”孟海镜哭着摇头,“我父皇,我兄长不是这样的…”
“不是?”楼观旌怒极反笑,抓住她的脸让她看向站着的镇北军众位将领,“你知道我这十四万镇北军是从哪来的吗?”
“是从被你父亲弃城,被你兄长赠敌的江林二十一郡来的。”
“你看过满城哀嚎吗?你可怜你自己的父兄,那我这些军卫的父兄亲眷,都在何处呢!”
“你的父兄是父兄,我的父兄呢!我这所有将领的亲人呢!”
楼观旌直起身,看着被开起的棺椁,咬牙切齿:“仅仅鞭尸,何以解我军悲恨!”
孟海镜蓦然回头,看着已有两位将领挥起了辫子。
“不要,不要…”
孟海镜喃喃道,本能的起身想去拦下。
楼观旌一挥手,两个军卫上前把孟海镜摁在地上。
“啪!啪!”
一声又一声的鞭子声震耳欲聋,孟海镜想蜷缩起来,可摁着她的力道是那么大,她都动不了丝毫。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哭。
她失去了作为一个公主的尊贵,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感觉灵魂和躯壳都剥离开来,周围都是大快人心的笑声。
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她又是怎么回到金銮殿的,孟海镜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
等到她回过神来,便是弟弟孟承宁在一旁不断喊着她的声音。
“阿姐!阿姐!”
孟承宁现年十八岁,刚登基两年不到。
孟承宁跪坐在远处,镇北军左副将周金持刀看守着他。
比起孟海镜浑身淋湿,脖颈沾血的狼狈模样,孟承宁倒是整洁许多,只有发丝稍乱。
楼观旌跨步进来,看了孟承宁两眼,嘲讽开口:“哟,看来我们的小皇帝过得还可以嘛!跟你阿姐倒不好比。”
“你!”孟承宁想站起身大骂,可脖颈上的刀又近了两寸。
“小皇帝知道刚才我带着你阿姐去哪了吗?”楼观旌弯腰,凑近孟承宁笑意盈盈地问,“我带你阿姐去见你们的父皇,你们的皇兄了。”
楼观旌拍了拍孟承宁的脑袋:“看在你小时候,我还教过你读书习字的份上,你父兄得到的大礼可以不要,你们一家人就一起去乱葬岗团聚吧!”
听到这话,一直闷不吭声的孟海镜终于动了。
身上的力气在之前都散尽,咬着牙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孟海镜抓住楼观旌的裤脚,悲痛跪求:“这天下你已经尽得其手了,我弟弟…阿宁…他…他并未参与其中…他幼时不幸,长于忧患…他小时候最崇拜你了…阿旌,就绕他一命吧…”
“崇拜?”楼观旌说,“我看你从来都不了解你弟弟吧,你们孟家人的心思,谁知道都藏了什么鬼?”
“阿姐!”
孟承宁此刻是不管脖颈上的刀了,奋起起身,指着楼观旌怒斥:“此等背信弃义之人,阿姐!不要求他!我宁愿死在此处,也不愿得到他的施恩来苟活!”
“阿宁,”孟海镜摇头,“不要…不要…”
“哈哈!”楼观旌大笑,“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孟家人,在这里给我演姐弟情深,忠贞不屈!”
说罢,眼神一狠:“皇帝都这么要求了,臣岂敢不遵?周金!”
周金应声而动,握刀横向一划,孟承宁的脖颈涌出大量鲜血,有几滴甚至都撒到了孟海镜的脸上。
瞬间,无力支撑的尸体倒落在地上。
孟海镜瞪大双眼,眼泪夺眶而出,耳朵旁仿佛有很多人在呐喊,出口的声音却是轻不可闻:“楼观旌,杀了我吧。”
楼观旌回头,不可置信地发问:“长公主说什么?”
孟海镜站起身,满目血丝,破声大喊:“我说,楼观旌,杀了我!我让你杀了我!你现在留着我还有什么意思!”
“长公主急什么呢?”楼观旌笑问,“最后一个的感觉如何?看着亲人尽逝,自己无力反抗的感觉如何?我昔日受过的苦痛,定也要我的未婚妻子好好尝尝啊!”
孟海镜恶狠狠地瞪着面前这个男人,恨不得瞬间化身成一匹饿狼,把他咬碎,把这个世界咬碎。
周金突然出声:“国师怎么来到这里了?”
国师席玉手持利刃匆匆而来,发丝凌乱,白衫沾血,衣裳沾灰,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却是阴云密布。
孟海镜从未见过这样的席玉,两人交往并不深厚,记忆中仅有几次的见面他永远都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样。
但是这谪仙却是快步走来,持刀隔在孟海镜和楼观旌之间,把孟海镜护在身后。
看到这个动作,楼观旌脸色阴沉下去:“国师这是一副什么做派?”
席玉与之对视,并不理会楼观旌的问话,冷冷开口道:“楼将军,我之前跟你说过了,将军杀气过重,没有帝王之相。”
“当不当皇帝,现如今是我说了算。”楼观旌打量了他两番,讥笑说:“本将军是没想到,国师居然能够从我下属中脱身而出,看来,国师也是隐藏颇深啊。”
席玉脸色不变:“区区保命之技而已,不足将军挂齿。”
楼观旌说:“素来听闻国师大人光风月霁,不理俗事。国师可能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还请国师让开,如若不让,本将军是不得不怀疑,国师是想与本将军为敌吗?!”
然而此话一出,席玉却没有半分动作,垂眸默认了这个答案。
各种猜测涌上楼观旌的心头,霎时脸色一变。
而孟海镜望着挡在自己前面的身躯,却是默默流泪。
她不知道席玉为什么要保她,记忆中两人仅有几次的见面还是多有不快,只是万万没想到,在自己万分痛苦的时候,居然是他挡在自己的身前。
不愿多费口舌,楼观旌伸手就要抓住孟海镜。
席玉反手用刀背把楼观旌的手拍下。
“席玉!”楼观旌怒吼。
席玉提刀,冷声如玉:“还请将军莫要动长公主。”
此话彻底激怒楼观旌。
楼观旌瞬间拔刀相向,席玉也是不甘示弱,两人一来一往便在这金銮殿互斗起来。
“周金!住手!”
楼观旌突然朝着孟海镜背后一喊。
孟海镜本能回头,却见周金双手握紧刀剑,眼含恶意,朝着自己就要刺来。
刀光剑影之间,一片黑暗笼罩了自己。
孟海镜先是闻到了幽幽的荀令香,接着是那个人身上的温热,他抱得好紧,紧得她都以为胸腔上传来的痛感是她的错觉。
一把刀,刺穿两人。
死亡来临的时候,孟海镜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感受,一切的爱恨情仇,听不见周围所有的声响,只有心里的一点疑惑。
她抬头,望向紧紧抱住自己的席玉的眼睛,想开口,却只能吐出鲜血。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席玉却是避开了对视,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靠在了孟海镜的肩膀上,轻轻说了一句话。
巨雷声响,暴雨袭来。
两个人逐渐支撑不住,慢慢倒下,鲜血相融。躺在鲜血之中的两个人仿佛睡在喜被之上,长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