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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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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重庆湿冷,天上的云像是破棉袄里跑出来的脏棉絮,簇拥在头顶,似乎时刻会掉下来。
方鸿渐在机场搓手,他已然忘了自己是怎么从上海乘机到重庆,一路上浑浑噩噩,仿佛被墓地的小鬼摄了魂。直到被异乡的冷风一激,他才稍微恢复了点活着的感知。
“鸿渐!”赵辛楣在不远处朝他挥手,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氅,显是一路跑着来,头上一层薄汗。他接过鸿渐的行李,眼中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拍了拍他的肩,“你这电报打得也太急了,幸亏我下班晚了,不然还不一定看得到。”
鸿渐挤出笑容,“是我太急,又要来叨扰你。”辛楣看他神色不对,下巴上的胡子像是初春的草原,问道,“怎么了?又晕飞机?”他看鸿渐脸色发白,将自己的围巾解了给他围着。
围巾上的温度仿佛点燃了鸿渐最后的理智,温热的泪从他眼角流出,他竟是在机场哭起来,辛楣从未经历如此局面,顿时慌了手脚。辛楣成了鸿渐此时死命抓住的一根稻草,他现在太需要一个人来倾吐这些事情了,诸多情绪像夹带着大石和断树的山洪,迅猛而疯狂地席卷了他整个灵魂。鸿渐顾不得当街大哭的羞耻,将事情断断续续说给辛楣听,话语中虽带着自责,但又觉得也不全是自己的错,那孙柔嘉说走就走,丝毫不给自己转圜的机会。鸿渐自顾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辛楣脸上的表情。
话语间辛楣已将他带至一间食肆,桌上温着酒,周围偶有食客说话的声音。屋里暖和,鸿渐的手脚恢复了些知觉,连带着人那点破败的尊严也复苏起来,他搓了搓脸,“你媳妇呢?结婚也不告诉我。”
“我结婚能不和你说?这不没结么。”辛楣给他倒酒,热气从杯里冒出来,“这家的酒比那些洋酒顺口。”桌上端来几个菜,具是鲜红的辣椒佐着,鸿渐又想起去三闾大学的路上,湖南的菜也是这般。“你老是照着苏文纨的影子找,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替代。”鸿渐闻着饭菜香味,肚子唱起空城来,他已忘了自己多少天没吃饭了,辛楣替他夹菜,“我说我早已不在乎苏文纨,你定不信我。”
“为什么?”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重庆时候碰到她么?她卖那些物件,家庭已大不如从前,那姓曹的只会作诗,全靠她家里支撑着,也是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她已怀孕多时了。”
“所以你到处找她的影子,她怀不怀孕,已与你无关。”辛楣闻言兀自笑了声,又拿起酒来喝。他观察鸿渐神色,兴许是酒的缘故,他脸上已多了些血色,“你听戏吗?”
“戏?”鸿渐陌生地回忆着这个词,留学生多半不喜欢听戏曲,都笑是靡靡之音,他们宁愿去看话剧,看电影。他不知道辛楣何时对这些感了兴趣,也许是看中了哪个台上的青衣,也许是要迎合哪个上司,他吃着菜问,“戏子也会作诗?”
辛楣听得他话中调侃,抬手要去打他,席间气氛同那桌上的酒一般,氤氲起热气来。
“今日给你洗尘,你这番模样也别到处跑了,你先住我那边,我明天去问问还有什么空缺,我们又可以共事了。”
鸿渐点点头,他卖了些家具换得机票辗转到这里,早已万念俱灰,辛楣在重庆过得颇有建树,只怕不会再与自己多来往,他与柔嘉闹翻又辞去了工作,无脸回家再做米虫,只想着来重庆找这最后的希望,后面的事情他不敢想,也不知道怎么想。如今老友见面,辛楣只是听着他倒粪水一般将那些琐碎倒出来,现在二话不说收留自己住下,又想起结婚时他资助自己的钞票,心中充满感激,但是他说不出口那些感谢奉承的话,老友看到自己落魄模样,他不敢想他心里会怎么揣度自己。
辛楣又给他斟了酒,岔开话题,“如今局势越来越不成,只怕你早晚也要将家小接来,渝中比上海安全些。”鸿渐摇摇头又点点头,桌上的饭菜已见底。
辛楣在委/员/会给鸿渐找了个文/职做着,酬劳勉强可以,上司是个方姓的家门,许是这异乡异客的,对鸿渐还挺是照顾。鸿渐想在外面租房子,被辛楣制止了,他给赵夫人置办的屋子在别处,自己独自住公寓,请了个用人,鸿渐来也就是多开间屋子,犯不着去花钱再租,两人合伙吃住,反而省了些花销。以往鸿渐是绝不会住在这边叨扰他们,但现在已大不如从前,没了家里的经济支援,他自己也要精打细算起来。
除夕他与辛楣一起回赵夫人那边过节,席间才知道那照片上的女孩儿是辛楣的堂亲,他嫌别人催婚催得烦了,就要了女孩的照片带在身上,好在关键时候拿来挡子弹。这照片倒是挡了同事的许多子弹,唯独挡不住赵母的子弹,赵母不住念他也老大不小,总不存心思去结婚,整天和不三不四的同事混在一处,没个正经样儿。吩咐鸿渐给辛楣传递结婚秘诀,怎么把姑娘追到手。鸿渐应着老太太的话,是想自己都是个失败的先例,怎还去教别人。
除夕过不久,街上还偶有放鞭炮的小孩,红屑撒了一地,又下了场雨,像是桌上火锅里泡着的辣子。辛楣带着鸿渐来听戏,戏园子里又吵又闷,满地的花生瓜子皮,烟雾缭绕的。台上也是闹哄哄的,渝中的方言较之江南大不相同,鸿渐听不懂,只能不停喝茶。
周围兀地吵闹起来,只闻台上鼓乐声变,一个旦角莲步踏着鼓点,似是被周围震天的欢呼声簇拥上台般。婉转的唱调同三月的杜鹃鸟儿,歇在刚冒芽的柳枝上,抖落一身春雨,朝着异性,和着熏风,娓娓动听。
“就是这角儿?”周围的人也不嗑瓜子了,如痴如醉地听着。
“这是个男的。”辛楣看着一旁的鸿渐,观察他的表情。奈何鸿渐并未动容,只哦了一声,辛楣看他蔫着,“不感兴趣?出去走走?”
鸿渐以为辛楣专程来的,不想扫他的兴,摇了摇头,盖碗中茶已见底,添水的跑堂也在人群中痴迷地听戏,鸿渐懒得再喊。
“美/国常见到,在这边倒是少见。”辛楣让他起来,示意去外面抽根烟。鸿渐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到什么?你大学里也有人唱戏?”辛楣笑起来,“不,见到两个男的在一起。”
“哦……”戏园里外像是两个世界,鸿渐给外面的冷风吹得一激灵,吸了吸鼻子,“我那时也听说过。”“欧/洲应该比美/国多些。”“嗯……”鸿渐想起留学时在校园里见到两个亲吻的男同学,当时倒是惊讶,不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又不是亲自己,惊讶过了,管那些做什么。转而又想起孙柔嘉,不知道男人同男人结婚会是什么样子,好像除了不能生孩子,其他也没什么区别,他讨厌小孩子,想起那两个淘气侄子,烦得皱眉。
“你不喜欢两个男人么?”辛楣给鸿渐点烟,见他皱着眉。“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那是别人的事情……我?唉……我不想了,我都不想回上海……你……你!!”鸿渐突然反应过来,张着的嘴都可以放两个铜盆,你了半天硬是没把后面的猜测说出来。辛楣心照不宣,只微笑着。
“为……为什么?!”“有那么震惊吗?”“我……我也不是震惊这事,我就是震惊你……等等……”鸿渐顿时开了智,眼眶里塞了俩刚出锅的白煮蛋,都要凸出来。看着鸿渐的反应,辛楣只说,“天还冷,回去罢。”
鸿渐没有坐车,戏园里闷得慌,难得出来透气,一路上他疑神疑鬼地不住瞟辛楣,又怕给对方发现,可是那些话就在嘴边,它们像是春日里躁动的虫豸,时刻要跳出去。“男的有什么好……”最后鸿渐憋出了这么句话。
“你还记得在三闾大学的事情么?汪处厚和高松年夹着我的时候,我时常在想,那汪太太当时那样镇定,我适时辩解两句,大不至于离开。”鸿渐不知为何他自己要揭这伤疤,“你在感情方面,从来都是如此。”辛楣爽朗地笑,“我想了很久,我当时的确是只想着事实就是那样,所以我无从辩解,但是汪太太,她从容得不可思议。”“熟能生巧么?”“或许……”辛楣吸了口烟复又吐出烟雾,“你说,孙小姐‘千方百计’和你在一处,如今呢?还有那苏文紈,那……同一个女人结婚,仿佛是和她全家结婚,她要拿你去攀比,去炫耀,我也要拿着她去攀比,去炫耀,直像是买了个高贵的物件。”
他们走回公寓,辛楣开了一瓶酒,就着隔夜的小菜,两人又推杯换盏起来。鸿渐被辛楣这么一说,有点如梦初醒,他想起朝孙柔嘉求爱的时候,自己就像个被抬上架的烤鸭,“好像就是当时一时上头,倘若过了那冲劲,之后估计我又要退缩了。”鸿渐很少与人坦诚,辛楣大概是世上他唯一能坦坦荡荡的人了。“所以说,结婚为个什么,任务吗?因为年纪到了?不结又要遭人议论?因为两个家里要攀关系?借着亲家的高枝直上云霄?留学时国外常说自由恋爱恋爱自由,谁比谁自由呢?”鸿渐想起柔嘉那姑姑的嘴脸,一口将酒饮尽,恨恨地直说是,“哄要哄着,气要受着,两家人几十双眼睛盯着,里外都不是人!从一结婚就没停过吵。”“你看,那是不是,找个男人还痛快些,有一样的话说,有一样的酒喝。”鸿渐顺着他的话连说对,忽又道,“对什么,那是要断子绝孙的!”“现在你想到断子绝孙了,假如日/本/人的炮弹飞来,你的子孙又在哪里?你方家缺你那个孙子吗?唯唯诺诺过一辈子,与自由自在过一辈子,你选哪个?”“这怎么能一样……”“这怎么不一样?”鸿渐稀里糊涂地,觉得是要辩解什么,但是又好像辛楣说得也确是如此。
酒瓶见底,鸿渐半借着酒撒泼,醉言醉语地说孙柔嘉如何不是,“什么爱情!都是算计!”
“你的爱情,不过是见到异性的一时冲动罢了。”
“你不冲动!你喜欢那作诗的花旦!你做你那兔儿爷!”鸿渐喝得高了,手在空中乱舞。“你爹是前朝进士,你也会作诗,你怎么不做我的兔儿爷?”辛楣在鸿渐耳边轻声问,对方已经醉极了,不一会儿便传来呼声。
鸿渐再醒来时,辛楣正朝用人说话,吩咐她做些清淡的吃食,鸿渐头痛得厉害,见床边放着水杯,便拿来喝了。他挣扎了一会儿起来开窗透气,才发现是在辛楣的房间,他的房间里没什么物件,一张桌子上放了些书和报纸,单调得像个老头,唯独有个精致的木盒。
那个木盒没锁没扣,很轻易就能打开,鸿渐看见里面装着一个烟斗,末端还有淡淡的牙印。
“哟?醒了?”辛楣进来穿大衣,看了一眼鸿渐手上的烟斗,“我给你告了假,你自己躺着吧。”说罢拿了桌上一沓文件匆匆走了。鸿渐摸索着那个烟斗,想起许多往事来。他难以形容这种感情,他与辛楣一开始化敌为友,又从三闾大学一路过来,欠下他诸多的人情,若不是辛楣,他现在只怕流落街头,又或回去摇尾巴,求家里找一份事做。辛楣现在什么都不缺,怎么就缺了这一块呢……
鸿渐是想尽力报答他,可是自己官位不如他,收入不如他,寄人篱下,几乎就是一无所有,如果带着报答的心思去成全这份感情,倒像是一笔交易一样……他将烟斗放回去,想了半天自己也说不出个办法,只能先当做不知道,糊弄一天是一天。
他们从那天之后,没再继续戏园的话题,偶尔出去活动,也就是去看看电影,或是逛公园。辛楣官大,有时要去应酬。鸿渐在单位里就不行,有些想要巴结赵辛楣的人来打听他,他也不太和那些人交往,只说自己结了婚,媳妇儿在老家过不来,断了许多说媒的话头。久而久之同事见他无用,便也不多找他来往了。
他时常无所事事待在家里,人闲多了就好像憋着气的米花筒,不知什么时候要爆发出来。辛楣是个相当好的室友,他既不会像孙柔嘉那样成天没事找事地吵架,也不会像家里的妯娌那样搬弄是非,家里更没有吵吵嚷嚷的小孩子,这样实在太好了,就是他应酬的时候,房子里缺些生气。
立春之后,天气渐渐回暖,但是春似乎不想回到这片大地上,辛楣的工作越来越忙,甚至开始在单位熬起夜来。鸿渐的文/职要轻松些,他常常回去将用人做好的饭又带来单位给辛楣吃,少不了被同事调侃找了个好室友,两人一笑置之。
战事时好时坏,自新的国/民/政/府成立以后,他们的人事又变动了许多,成堆的邮件和文书进进出出,连鸿渐也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辛楣没被调走,鸿渐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的庆幸。
“丘/吉/尔做了英/国/首/相。”辛楣翻着昨天的报纸,鸿渐把一份早餐放在他面前,坐在他对面吃起早餐,“晋/西/北那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应当不会有事,”辛楣放下报纸,看着鸿渐。鸿渐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喝水,辛楣越发得寸进尺看他,然而早餐吃完,这尴尬又暧昧的沉默打破,他们又匆匆去上班。
鸿渐敲着电报,心里琢磨不行就把家小接来重庆,不知道西北的战火会怎么发展,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是他过来重庆以后,就好像与上海断绝了关系般,再没往上海通过信件。他斟酌再三还是发了信报平安,没提孙柔嘉的事情,只说辛楣介绍了工作。
春末夏初的天气,重庆的热气还没袭来,日本人的炮弹倒是争先恐后地来了。
轰然的爆炸声震得办公室天花板簌簌落灰,防/空/警/报宛如撕破天穹的尖叫,同事纷纷跑出来,所有人乱做一团。不等人喘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又响起,大地震颤,夹杂着人们惊慌的尖叫。鸿渐随着撤退的人群往防空洞的方向撤离,他想去找辛楣,又怕人多慌乱反而错过。
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接踵而来的是炮弹下坠的嘘声,日军的飞机无情地踏碎这座宁静的山城,炮弹坠落之处炸起灰暗的地狱之花。目光所及,房屋倾覆,木质的屋架燃起火焰……远处城区被烟雾和灰尘笼罩,鸿渐跟着疏散队伍到防空洞躲避,直到傍晚,飞机的轰鸣才挺下来。
伴随着压抑的哭声和哀嚎,防空洞里挤满了人,许多受了伤的人歪歪斜斜地躺着,地上满是黏腻的血水。所有人皆一副灰头土脸,还未从惊吓中回神的样子。鸿渐杵在防空洞口,始终没看见他的身影……
日复一日,轰炸声由远及近,在众人的头顶上炸开,每一次爆炸都撼动着大地,撼动着众人的内心。防空洞里没有吃食,只能靠外面补给,轰炸没有结束,补给越来越少。许多受伤的人相继死去,方鸿渐快疯了,这简直是人间炼狱!有年轻的小伙子叫着要出去与日/军共存亡,叫叫嚷嚷地出去,七零八落地回来,外面只有无尽的空袭,并没有军队入侵进来。
谁也不会忘记这段水深火热的日子,防空洞外的遗体已堆成小丘,不知是谁在防空洞门口喊了几声:“小鬼子跑了!安全了同志们!”人群沸腾起来,胆大的人已冲出了防空洞。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整个重庆几乎被移平,路边停着三辆绿皮卡车,正在卸救援物资。
鸿渐在人群中发疯似的寻找,喊着赵辛楣的名字……他最后找到他,是在后方的临时帐篷里,帐篷里弥漫着病痛的哀嚎和浓烈的药味,辛楣左腿打着石膏,肩上缠着的绷带已暗红,他正吩咐人什么,抬眼却看见方鸿渐怔怔站在帐篷门口。
“鸿渐!”他笑起来,就像那天他刚到重庆,他来接他时那样笑着,方鸿渐鼻子一阵酸,他忍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旁边的人走了,他走到赵辛楣的病床前,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我本来想回来找你,实在抽不开身,你别怪我。”赵辛楣想要抬手摸他的头,手上缠着绷带,伸也伸不直。
鸿渐凑近他,托着他的手覆在自己侧脸,眼泪无声地落下,浸到辛楣指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