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3、怪异

　　走出操场，人声逐渐被蝉鸣取代，耀眼的白炽灯光也变为间或亮起的路灯暖光。

　　医务室在男女生公寓之间，洛予先前看学校平面图时有关注过。从操场到医务室还是挺绕的，刚刚叶兮带她走的是一条远一点的路。

　　不过她倒不至于开口提醒，那感觉也太难以言喻了。

　　可稍微出神了一会儿，就再次看到了熟悉的道路，她忽然想起，叶兮方向感并不好。

　　观她面上却是毫无焦躁，动作和脚步也看不出异样。

　　也许是拉不下面子？不好意思开口？洛予心想，不过也是，这时开口问确实有些自拆台阶的意味。

　　正组织语言想要委婉提醒她如何走，就听她道：“又到这棵树了，你知道怎么走吗？之前军训时分明去过一次……我记路实在不大行。”

　　才成立的想法被打破，洛予没料她会如此坦诚，愣了一下答案未经脑就脱口而出，“绕过树右拐，在三个路口时能看到男生公寓，医务室就在对面。”

　　叶兮闻言按她说的走，边走边问道：“这么熟悉路，刚才路过这里怎么不提醒我呢？”

　　洛予犹豫一下，咽回了“没注意到”几个字，答：“像你那样顺着路直走也能到的，就是有点远。我以为你要走那条路，就没说。之后走了下神，反应过来就到这儿了。”

　　“没注意到”大概是最稳妥的说辞，不会让敏感的人自责，不会让自尊心强的人恼羞成怒。

　　也许是今晚的风太温柔，人太惊艳，她被几分莫名的冲动鼓舞着选择了坦诚。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洛予不明所以，情绪当头后的后悔铺天盖地而来。

　　“体贴可不是只对别人的。”

　　体贴？

　　“不疼吗？不及时处理感染了怎么办？”

　　体……贴？

　　千千结的心思被称为体贴，避免麻烦的手段被当作温柔。

　　这样有分寸的完美答案明明总被称为难以接近，从公认到潜移默化地自认，洛予恍然想起，最初其实只是想要避免被说坏话而已，自己空荡荡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与人接近。

　　不知头尾的委屈后来居上，盖过仿佛被剖白的羞耻，最后化为豁然开朗的通透。

　　只是不想被怪罪而已，才不是怪异难以相处。

　　洛予眨下眼睛，笑道：“怎么还有怪人没拆自己台的？”

　　叶兮瞟了眼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然要劝你立地成佛吗？自己疼的死去活来还要担心别人难堪不难堪。”

　　看着被逗笑的洛予，她声音沾上一分无奈，“不想想我带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洛予心情很好，“那你不舒服可别怪我。”

　　叶兮停了会儿反问她，“那你不舒服会怪我吗？”

　　洛予答得毫不犹豫，“怪，当然怪。”

　　叶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是啊，直接没收他们的灯油。”说完，洛予忍不住笑了笑，“我可真霸道。”

　　叶兮：“霸道的小孩儿有糖吃。”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洛予歪头撞撞她的肩膀。

　　不过她这样霸道地没收了对方不适与埋怨的机会和权力，也的确得到了她的糖呢。

　　尽管横生了些别的什么。

　　……

　　“好了，之后注意不要碰水，休息一会就能回去了。”白大褂留下一句话，就抱着医药箱离开了房间。

　　白炽灯将室内照的亮堂，洛予悄悄去看叶兮。

　　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手中的稿子，脸部陷入阴影，几缕头发垂落，在灯光下莫名引洛予瞩目。

　　哗啦——

　　叶兮翻过一页，间隙中抬头恰与她对上视线，洛予迅速收回视线，而后又转回去看她，轻声问：“周六开学典礼的演讲？”

　　“是啊，明天竞选，最后熟悉一遍。”叶兮将视线挪回纸上，答得自然而随意。

　　最后熟悉一遍啊，那还好，自己没有耽误她。洛予了然，没再打扰她，目光在房间里飘忽，间或扫一眼叶兮。

　　蝉鸣声不绝于耳，静谧感却油然而生。

　　不知多久，洛予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不过见叶兮没有动作的架势，也就没说什么，安静地躺着。

　　“十点了，回吧？”

　　洛予迷蒙的意识猛然一震，眼角闪着水花，愣愣看她一眼，“啊？”

　　叶兮忍不住扬起笑，重复一遍，“回去吧？”

　　“噢，好啊。”说完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洛予眨眨眼睛，又伸手揉揉眼眶，半撑着起身。

　　医生也说过伤口没大碍，不过会比较疼，洛予完全不敢乱动左腿，维持着原有姿势把它挪下床。

　　叶兮见状把稿纸折起来塞进口袋，把凳子挨近床边让她伸直的左腿搭上去。

　　艰难地穿上右脚的鞋子，洛予咬咬牙，迅速曲起左腿。

　　灼烧感更甚，她深深吸气，弯腰穿好鞋，期间缓缓吐气。

　　站直身子，重心全在右侧，洛予感觉还能忍受，试探着踏出一步，钻心的疼痛传来，她腿一软，急忙抓住身旁的叶兮。

　　手心温热的触感传来，她心中一惊，急忙松手，自己站好。

　　情急之下力度很大，松开手后叶兮胳膊上已经浮现一圈指印。

　　洛予看到，尴尬得紧，“对不起。”

　　叶兮不以为意，转而问她：“不然还是请假？在学校免不了遭罪的。”

　　“没事儿，不用。”洛予拒绝，皱眉走了几步，“还好，过段时间就愈合了。”

　　叶兮上前扶着她，“我送你回去。”

　　手臂上的触感温暖干燥，洛予想说自己就行，张张口还是没有说出。

　　被人关心任谁都不想拒绝吧？

　　叶兮时不时会提醒台阶或是坑坑洼洼，洛予安静照做，这样气氛竟然也不尴尬。临近女生宿舍时，不愿知晓的事实忽然被想起，洛予愣了下，心中翻涌着无措。

　　叶兮不住校，那她送自己回来岂不就是反方向？她问归问，自己竟然没有拒绝，她如何想呢？会觉得自己是这么个心安理得麻烦人的女生吗？

　　“你……”想要阻止，可已经快要到了再拒绝也太过虚伪。

　　“嗯？怎么了？有个小坡，小心点。”

　　“太麻烦你了实在。”接受过好意麻烦了别人后的道谢也太过无力了。

　　洛予心中郁郁。

　　“没事的，我又没有宵禁。”

　　负罪感减轻了些，可自记事来极少数麻烦到别人的人还是会不舒服。

　　相比之下，身体少受的折磨和被关心的喜悦根本不值一提。

　　她垂头丧气道：“噢……如果有下次，我说如果，就不用特意麻烦你多走一趟了。”

　　叶兮瞧她一眼，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死要面子活受罪。”

　　洛予不可思议地看她，眼睛瞪得圆圆。

　　叶兮见状扑哧笑出声，又弹了一下，“小傻子一样。”

　　洛予愣愣回头盯着地面。

　　已经到了可以亲近玩笑的地步吗？

　　好突然，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有什么在身体里鼓涨喧哗着想要涌出。

　　是开心吗？

　　她轻咬下唇，回她：“才不是死要面子。”

　　叶兮直截了当开口：“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想有心理负担，闹别扭时死倔的小孩儿也这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不就是傲娇的加强版嘛。”

　　洛予刚刚有几分被人看透的尴尬，就被她后续的发言打散。

　　这个人怎么总能把东西说的轻松可爱？她心想。那么直击红心，那么稀松平常。

　　“死傲娇什么，怎么说出口的？”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你都能完美诠释了，说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她听到叶兮这么说。

　　扑簌扑簌——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开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叶兮坚持要把她平安送回寝室，洛予争执不过，又怀着一丝丝暗地里萌生的窃喜，任她这么做了。

　　到门口后叶兮温声叮嘱要小心，洛予眉眼弯弯与她道别。

　　不知为何，这时麻烦人的负罪竟不知所踪，她也能全然享受被关心的幸福。

　　或许是因为自己产生了一些私心吧，她这么想，但却仍为所谓“卑鄙”的妄念所带来的自私心理而愉悦。

　　因为若以这份自私心理为内核，那些复杂的别扭想来就能屈服于喜悦了。

　　想要和她继续发展，这份期待就足够幸福。

　　想要被她关心照顾，那么自己曾经感到负罪的——她妥协退让的举止，也会成为自己被她包容的证据，也就是饲喂自己贪念的养料。

　　诸多思绪不过一瞬，到了洛予心中无非是愉悦罢了。

　　回头看到门口的吹风机，洛予庆幸几分，还好她们没主动拿回去。

　　同住了一周，想来她们大概也知道自己有点儿洁癖，也知道怎么样大家都舒服了。

　　像是默默包容一样，心生暖意，她拿起来推开门，瞬间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洛予看着她们的样子，应该是李月在练习，另外两人帮她参考。

　　她有些不舒服，自己在场就无法进行，而她们就可以吗？

　　可也无可奈何，毕竟赵欣然和郑心缘与李月的关系确实比自己好的多。

　　“你们继续”还卡在喉咙，却看到李月亮晶晶的眼睛，她说：“小洛也帮我看看？”

　　忐忑夹杂着跃跃欲试，应该是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心态问的吧，像是能接触到她们可爱的心思一般，洛予丛生一种喜悦，笑着应好。

　　今天的日记大抵会是暖色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