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25、读心

　　某个课间。

　　前后的同学忽然一窝蜂似的涌向教室后，洛予正写着题，听着忽起的动静烦得很。吵嚷声半晌也不停。

　　啪——她重重搁下笔，转头去看，一群人在后面叠罗汉似的挤着，闹闹嚷嚷人声鼎沸。

　　声音大是大了，却也听不清嚷得是些什么。

　　她不明所以转回来，继续看着手下没写出来的物理题，烦躁地呼出一口气。

　　天天吵吵吵烦死了，好了这下思路断了。

　　嘴上不说，她撇嘴，心里嫌弃得很。

　　物理也是她自己学，学的进度比老师快。她逻辑思维能力不算差，可也不是什么无师自通的天才，过程中难免会磕磕绊绊。

　　这几节的加速度位移平均速率，她一口气看完教材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写了对应习题，牵扯的不少公式全都乱七八糟缠在一起，不知道要用哪些该用哪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几道，一看解析自己公式没用着合适的，七拐八绕过程麻烦了许多。更有的只看着题，公式知道，已知量知道，众多线头杂乱无章，愣是连接不到一块儿去。

　　又碰上后面那群人吵吵嚷嚷，她这脾气一下子上来，笔一摔，自个趴桌子上生闷气去了。

　　叶兮在旁边看得一乐，她晓得洛予虽然在自己面前是乖乖的，可她那脾气实在不算好。常常为着各种事儿生气，发脾气偏偏也不往别人身上去，往桌子上一趴，自己气自己。

　　不算罕见，可她每次见都会觉得好笑。跟鼓起来的炮仗似的，还是个闷的。

　　“成绩表。”叶兮道。

　　团起来的炮仗动了动，但没起来。

　　考完试大家对成绩当然都上心得很，可成绩出得实在太慢，三四天也没音信儿，自然热情也就低了。

　　“我去看看。”叶兮又对她说。

　　炮仗这回抬头了，看看后面的人堆，又看看叶兮，“别去，这会儿人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她眼里却是明晃晃藏不住的期待，对后面人堆里那张表的。

　　叶兮倏然一笑，“我去看看。”

　　洛予侧头看着罗汉们，却还是毫不犹豫拉住她的手，“别别，好多人。”

　　她自己不愿意往人堆里面挤，也不愿委屈叶兮去帮她受罪。

　　“魂都快飘过去了还拉着我。”叶兮看着她，无奈道。

　　洛予把她的手抱怀里，“反正不行，那成绩又不会长翅膀跑了，别去挤了。”

　　叶兮用力，洛予哪还能拦住她，被带着站起来。

　　“跟我来。”

　　所以说，做学生还是不能太局限。

　　洛予看着办公室的门，佩服地想。

　　无论叶兮带她走的行政楼近路，还是这回她进去另取一份成绩表，可都无关什么特权，只不过别人没能想到而已。

　　没一会儿，叶兮拿着一张纸出来。

　　洛予不敢也不想进办公室，就在外面等她，看她出来，眼睛立刻亮了。

　　见叶兮在看，她本想等之后，不过没抵住心里猫爪挠的痒，凑过去垫垫脚想一块儿看。

　　叶兮放低一些方便她看，拉着她往路边站了站。

　　洛予成绩不差，原先也总是名列前茅，习惯性地从上往下看。

　　第二个就是她，第三个是叶兮。

　　先是疯狂涌来的高兴，而后慢慢平息，变成理所当然。

　　最后化为涓涓的喜悦——再好不过，在新环境里面她也跟得上。

　　情绪变化不过转瞬，大局已定，对具体成绩只剩浅淡的好奇，敌不过对叶兮的求知欲。

　　可等她看到叶兮的详细分数，刚才平静下的情绪顿时翻涌起更高的浪潮。

　　她抓住叶兮的手，瞪大眼睛看她。

　　叶兮与她对视，挑眉，示意她说。

　　洛予眼睛瞪得更圆，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

　　“……你。”她本想说“你在让我吗？”，说不出口，改道：“认真的吗？”

　　叶兮顿时笑弯了眼睛，不知是为洛予的话，还是为她这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她笑了，却不回答，大概是觉得自己在开玩笑。可刚看见的东西给她震惊实在太大了，洛予没法忍，追着她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见人连语气词的后缀都用上了，叶兮没再逗，拉着她回去，边走边道：“没写作文，我写不出来。”

　　洛予皱眉，心头的震惊还没缓下。

　　平时不论学没学过的，叶兮都能给自己说清楚哪里要学哪里注意，她当然知道叶兮很聪明。何况她经过不知几次义务教育，甚至高考都考了几回的，不用问自己也都默认她成绩不错。

　　可不错也不是这么不错啊，震撼她的学生观。

　　政治扣了三分，历史扣了一分，英语扣了三分，语文扣了六十分，剩下都是满分。

　　像是做梦一样。

　　显然，觉得想在做梦的不止她一人，进门时一众学生投来的视线无声与洛予达成了共鸣。

　　教室里诡异地静了几秒。

　　洛予挪了几步，想避开他们的视线。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站在她旁边碍着大家瞻仰而已。

　　叶兮不以为意，轻声对洛予说：“走啊。”

　　而后就若无其事回了位置。

　　洛予回位置后，终于消化完了那点儿震惊，这才又仔细去看成绩单。

　　第一名是章柳，自己比他低了十几分，都在物理和化学。

　　叶兮比她低了一分。

　　作文没写。她九十分。作文是六十分。

　　所以她其余是满分。

　　语文？满分？？

　　洛予：？？？

　　停停停。

　　洛予暂且歇下震惊，反正已经知道她很厉害了。

　　可这也太离谱了，其他科目分数高也还说得过去，可那是语文啊。

　　强行压下后，忽然想到她说的“写不出来”，洛予眉越皱越深。

　　什么叫写不出来？

　　她转身看着叶兮，轻声问：“你考试睡着了吗？还是不想写了？”

　　叶兮淡声答：“不想写了。”

　　洛予哦了一声，还是觉得不对劲，不过她只是默默藏在心里。

　　这次考试他们班主任为了仪式感，没让提前发答题卡讲卷子，今天成绩出来之后才发答题卡，开始正式评讲卷子。

　　语文课前，发答题卡的男生是个藏不住话的，当即班里又炸了一次。不过这一次洛予早知道了，没什么感觉，甚至只觉得烦。

　　也不知道老师找她谈话没有，老师如果要找的话应该已经找过了。

　　希望没有。不想这些麻烦事去找她。

　　写不出？写不出。写不出……

　　上课铃响了，语文课开始。

　　洛予伸伸手，叶兮了然，把自己的答题卡给她。

　　没看背面的空白，看了她怕是更愁肠百结。

　　前面客观题不错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自己也没错。

　　她倒要看看主观题要怎么写才能全满分。

　　看完之后，洛予坐在原地，脑子有些许的愣怔。

　　叶兮是会读心吗？

　　看过她的答案，一定没有人会怀疑她作弊。她写的要比答案更详细，更全面，尤其是小说阅读，她简直把一个个的人物完美剖开，呈现在你的面前。

　　她太通透了。

　　可洛予又疑惑，她为什么要展现出来？既然如此通透，又何苦展现出来。定然不会是为了惹人眼球，那就是想图清净？

　　这般确是会让大家对她距离感更甚，可既然对人物的解读如此通透，心思定然是七窍玲珑，那物理意义的距离感催生出心理上的各种心思，她想来该会深受其扰。那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便是真正不在意外人，可心思她总能察觉到，会被烦扰。

　　她先前总觉得自己对叶兮的了解已经不少了，如今才发觉，自己仍是雾里看花。

　　心中像是闷了一团棉花。

　　不过心中就算烧了块铁，面上也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她用铅笔在答题卡上叶兮的名字后面加了句话：又名，叶读心机。

　　顺手又画了片树叶，才笑着还给她。

　　叶兮接过，侧眸看她一眼，眼中是一贯的温和，只是深处藏了什么谁也不知。

　　老师在讲卷子，洛予没自己学些别的，抬头听着，不过是一如既往的神思不属。

　　这次飘在了一边端坐着的人身上。

　　自从相遇以来，自认相处得愉悦且舒适。她们常常待在一起，有时一起看动漫、写题、欣赏电影，更多的却是各做各的，不，应该说是更多时候是无声地陪伴。

　　她们身体在一个空间，思绪或许不同，注意力也在不同的地方，可灵魂、精神是在一起的。

　　相处时，她在，这一认知从未因自己的分神而削弱过。无论自己做什么，只要她在，那么她就存在于自己的脑海。

　　她经历过很多次人生，自己陆陆续续梦到的故事里大体一致，可细节不尽相同，绝不是一个世界。

　　她次次都在自己身边。

　　她的温和不只是表面，瞻前顾后，思虑长久，总比梦中的每一次都让自己更轻松，更舒心。所以，她的读心不定便是因自己而来。

　　她的温和也只是表面，内里隐藏着多少的绝望与颓丧谁也不知。所以，她的读心或许也只会因自己而开。

　　起初屡屡代入她还不觉有异，可看着她待人处世的漠然和……温和，自己所代入的那些全部不存在一星半点，她才后知后觉晓得：时间长了，记忆多了，兴许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她家世再如何好，她从未提及或许是真的不在意，是漠然，而非谦逊。

　　对她的了解不少，却也很少。

　　愁肠百结，可又苦中回甘。每每想到叶兮，洛予心里就如千百毛线绕着缠着，复杂至极。

　　洛予正因叶兮高兴又难受时，叶兮忽的递给她一张纸。

　　‘当时心情好写了，顺便就是为了能让他们别来烦我来着，果然奏效了，老师现在还没找，更别提学生了，太好了~

　　查清楚了，当时一边是你父亲，他得罪了章家一个对头，另一边就是章家父母和一个何家派出的保镖。当时章从何公司出来，何派了保镖送他们，保镖被章的对头提前收买了，还提前查过洛和章的行程，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天进去的贼提前就知道洛不在，所以敢冒充房主。话说，你也早发现我家的事情了吧，想来你也猜到了，不过这些离你很远，我也不想你和这些无聊的事情扯上关系。我离你近就可以了’

　　她的字是行书，笔法遒劲有力，又有几分娟秀端正，很好看。

　　自己正在思考她，她就恰好来解了惑。先前的，现在的。所以说她会读心，读自己的心。

　　与她相处总是愉悦也不无道理，毕竟她能在自己开心时捧场，难过时委婉地安抚，懊恼时转移情绪，纠结时不打扰，纠结到忧愁时温和地牵着自己的手，抽丝剥茧般丝丝缕缕顺好缠成一团的线。

　　和这样的人相处，怎么能不开心？

　　可此时此刻，藏着的浮现的疑问都被揭开了谜底。自己本该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可就像所谓的重担本就不值一提一般。那些端正的字体被拆成一笔一划，横竖撇点捺都组成了她。

　　都是她，又都不是她，很难形容这种感受，自己并不悲伤，甚至仿若抽离开来，心神清明地看着她，看着每一件事物中都有她。

　　无悲无喜。只是看着万物都成了她。

　　甚至开始疑惑，自己喜欢她哪里。

　　温和？不像自己父母一般让自己生畏。

　　体贴？不让自己患得患失，受累遭罪。

　　聪明？让自己这惯爱操心的都能彻底放松依赖她，自己诸多习惯她都能发觉，而后配合。

　　默契？能理解自己每一次突发奇想，接受自己每一处不同寻常。

　　可温和体贴只是表面，聪明默契也是逐渐发觉的。

　　这些都是她的特征，都是她，可她又不是这样。

　　假如她是空白的，由自己执笔去绘，那么自己想她不要温和体贴，无需聪明到自领精髓。

　　岁月积淀出的特征将自己领向她，领向她的内核，而后就功成身退。

　　那么此时，无论是披着怎样外衣的她，都是我已经进入的她。

　　她属于我，我属于她。

　　我只是对着那片空白的内核，理所当然地想。

　　我们本该无比亲近，远胜亲人，恋人，友人。

　　这不需要道理来论证，它本就是事实，就如太阳东升西落一般。

　　思及此处，洛予才像是顿悟，回到自己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世界。

　　她又成了当事人，而非抽离的旁观者。

　　拿起笔本想写，思量片刻，她偏偏脑袋轻声说：“下课说点事儿。”

　　叶兮点头，眸光闪烁，似有不解。

　　洛予含笑，装作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叶兮眼中不解化为嗔怪，飞她一眼。只是眼尾勾着的弧度可一点吓不到人。

　　洛予仍是含笑，不去猜她眸子里到底压了多少思绪与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