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1、叶子

　　人们对黑夜的恐惧源于未知，源于视觉受限。

　　昏黄的灯光在头顶摇晃，人影闪烁，明暗不定的是拥挤的人潮，脚下的阶梯却始终隐没在黑暗中。

　　身后有人在推搡，洛予撑着楼梯侧的扶手，丝毫不敢在看不见的楼梯上迈出一步。

　　“这谁啊？赶紧走呗，没听见底下教官在催？别堵路行不行。”

　　形形色色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喧哗，其中催促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洛予紧握扶手，手背青色筋脉在暗黄灯光下若隐若现。

　　恐惧紧紧遏住脚步，催促声恍如擂鼓在心上撞击，她松了力，试探的脚步尚未迈出，就被人群簇拥着上前。

　　滞空感传来，她踏空了。

　　恐惧从心脏丝丝缕缕渗出，只一瞬就发散到全身。

　　在人群中勉强驻足就要用尽全力，便是踏空也会被簇拥着前行。跌跌撞撞几步就已汗毛竖立，不知何处是尽头，不知何时才到平地上。

　　所以她最讨厌晚上，尤其是晚上的楼梯。

　　夜盲患者大抵都是如此。

　　每次在昏暗处行走都会害怕，在人群中更甚，害怕跌倒，害怕看不到的阶梯，更害怕身后催促的人声。

　　而此次全部中标，踏不到实地的恐惧侵蚀着心神，过往种种现于脑海，膝盖的伤口甚至还未结痂。

　　她努力睁大眼睛，仍看不清脚下。

　　忽的脚下彻底悬空，腰间传来一股力量，随后仿若远离人潮的安全感将未知变得温和。

　　怀抱温软，带着浅淡的香气，洛予转头，入目是披肩的长发。

　　被环着腰带起来了一些，加上她略显平庸的身高不算很突出，不过仅仅离地十几厘米，不知前路的惴惴不安也消失了。

　　腰有些疼，也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是谁，可就算如此，汹涌而来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

　　军训一天的人挤在一处，汗臭在所难免，丝丝缕缕萦绕身边的浅淡清新的味道就更分明，更加与众不同。

　　“别怕，是看不清吗？”清澈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我先带你到三楼。”

　　话落，洛予腰间紧了紧，看到她抽回一只手挡着前面的人。

　　一层楼梯不过一二十个台阶，很快便到了，不过到底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

　　疑惑震惊的声音升起，再一次在一片喧哗中清晰地传入耳中，洛予抿唇，心想，总好过先前出丑般地被人注意。

　　但仍是生出些羞耻，在心头跳跃，隐匿了几分不自知的雀跃。

　　离开呼啸向楼下流动的人潮，洛予被放在三楼走廊。

　　教室映出的灯光打在二人身上，洛予看清了她的脸，五官立体轮廓分明，无疑是漂亮的。

　　她被惊艳一瞬，局促道：“谢谢。”

　　女生微笑回她：“见你踏空，没问就擅自抱了你，你不介意就行。”说罢，她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奔走的人群。

　　北城高中是全住宿制，入学军训第一天，大家累的不行，晚上九点多都准备收拾收拾睡觉了，谁知教官突然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限时三分钟内下楼，迟到者后果自负。

　　洛予看看拥挤昏暗的楼梯间，再看女生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放弃了挤下去的念头。女生一身松松垮垮的休闲服，外面草草披了件白色的防晒衣，俨然一副刚洗完澡的模样。

　　她也走去趴上栏杆，余光暗自打量着女生的下颌线，玩笑的语气道：“也不知道要自负什么后果。”

　　女生偏过头，洛予立即收回视线，听她道：“总不会比现在挤下去，万一不小心再发生点什么意外要差了。所以……一起迟到吗？”

　　洛予这才正正侧过头看向她，带着笑意道：“嗯……法不责众？”

　　话落，二人忍不住同时发笑。

　　恍若清风吹过，一扫而净先前的躁郁，洛予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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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看到衣衫凌乱面容不堪的众人后，洛予的教官大抵没想到如今的学生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这么差，最后也没有怎么罚她，只让罚跑了三圈。

　　军训时光匆匆而过，最后一天汇演结束后，洛予与同寝室的赵欣然一起回教室，听她絮絮叨叨讲着话。

　　“唉，虽说咱们教官是第一次指导新生军训，对咱们的实力认知十分错误，不过还是会舍不得啊。”

　　说着说着，赵欣然的胳膊就习惯性搭在了洛予的肩上，洛予躲开，“我还想长高。”

　　赵欣然闻言哈哈笑，向她炫耀自己一米七的身高。

　　洛予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默默加快脚步，听到她与同寝室其他女生聊起来，这才慢下来。

　　绕了远路，人少的地方空气清新些，身体放松下来，她低头盯着脚下的路，不知想些什么。

　　绕远路的后果就是晚到。

　　军训期间学生之间相互熟悉，所以结束后借此学生可以自行挑选位置就坐。

　　看着已经被占据大半的座位，洛予没有犹豫，坐回自己先前挑的位置，里侧倒数第二排靠窗。

　　尚未捂热凳子，就听到赵欣然在喊自己。

　　她循声望去，看到赵欣然在前面几排对她挤眉弄眼。她了然，挥挥手比了不，而后指指自己的位置。

　　赵欣然叹气，随即起身准备来后排与她一起坐，像之前与洛予聊天时提到过的一样。

　　叹气的瞬间传达出太多情绪，无奈中蕴含着妥协，洛予对她笑笑，眉眼弯弯。

　　被人包容，被人重视。

　　心脏像是泡在温水中，暖融融的。

　　她从口袋中拿出纸巾，低头先去擦旁边座位的凳子。

　　先擦凳子好些，桌子毕竟不是先要碰的，她这样想。

　　而后再去擦桌子，抬头却见赵欣然仍坐在原位直直看着自己。

　　见她抬头，赵欣然指了指坐在她前面一排的两个女生，对她说：“小洛，要么你过来吧，咱们四个刚好坐一块。”

　　洛予愣了下，捏着纸巾的手指僵住，她不喜欢那两个室友身上的香水气味和夸张粘腻的用词。

　　所以今天才会甩开赵欣然和那两人。

　　看到那两个室友也在笑着看她，她有些僵硬，将纸巾团起来握在掌心，而后将书包从自己擦得光洁的桌子抽屉中拉出，拎着去到前排，坐在赵欣然旁边。

　　香气扑面而来，并不算浓郁刺鼻，她默默放轻呼吸，对三人笑了笑，而后蹲下去擦桌子抽屉和凳子。

　　长吐一口气，看着桌脚下的积尘，又去拿了扫帚来扫走，这般一通忙活，坐下时老师也到了。

　　第一节课，不出意外又是一堆无聊的长篇大论，没开课几分钟，赵欣然就给前面的两个室友传了纸条，传了一圈到洛予手中。

　　‘以后寝室卫生交给小洛监督，我们必然不会被扣分’

　　‘这程度有点过了吧’这句话写过后又被划掉，改成‘原来这么严重的，军训都没看出来’

　　‘要这样我们整的卫生小洛会不会接受不了啊’

　　一瞬间所有动作都好像在天光下暴露无遗，任人观赏。洛予抿唇，提起笔，‘问题不大，正常打扫就行。’

　　好在话题转移的很快，下一轮的讨论已经到对老师同学的印象了。

　　‘第三排正中间，林泽，真的帅’

　　‘对对，军训时就注意他了’

　　‘明天开始，早起化妆’

　　洛予看着，到自己时就画个表情符号。

　　入眼的内容转瞬就不知是些什么，一节课写满了两张纸的内容，却空荡荡的比不上窗外的蝉鸣。

　　下课，洛予拉拉赵欣然的袖子，说：“我还是去后排坐吧，不习惯靠前的位置。”

　　赵欣然挑眉，“怎么上课还聊得好好的，这会儿就要脱离组织了？”

　　是玩笑的语气。

　　洛予笑笑，“想多了，只是我不习惯前排而已。”

　　见她拎起包，赵欣然收起玩笑，“真去啊？”

　　洛予应她：“当然啊，坐前面跑神容易被抓到吧。”

　　“也是……”赵欣然声音变慢，陷入选择，过几秒转头和兴致勃勃聊偶像的前排两位室友说：“我和小洛坐后面去了，前排容易被逮。”

　　两人顿时停下交流，对视一眼，一人说：“就我们俩多无聊。”

　　另一人补充：“欣然留着嘛，小洛自己坐说不定还更开心。”

　　是带着哀求意味的撒娇语气。

　　同学之间很正常吧？可自己却像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无辜者，一边是行刑者，一边是愤怒的路人。

　　他们为自己申冤为自己反抗，自己渴望被救下。

　　洛予喉咙有些梗住，看到赵欣然在犹豫，李月和郑心缘眼巴巴看着她。

　　相较于自我的渴望，她更恐惧无辜的路人为此被牵连。

　　一定会被牵连的。她那么想要融入集体，怎么能为自己的欲望而和李月和郑心缘产生隔阂呢？

　　李月和郑心缘，公认的开朗，却是话多，不加分辨的大喇叭。

　　自己虽想要有人相伴，可就像讨厌她们二人的开朗一般，厌恶众多大家习以为常的习惯。

　　陪伴的温暖最后会被自己挑三拣四的毛病冷化为折磨。

　　或是自己的愧疚与仍不愿妥协的固执交杂成为痛苦，而后后悔不如从未交往。

　　以往不都是这样吗？所以还期待什么。

　　以为换了环境自己就能正常吗？痴心妄想。

　　“那你们三个一块儿坐嘛，我自己坐的话，聊天时间就能睡觉，还挺爽的。”洛予语气自然，拍拍赵欣然的肩膀，“跟她俩坐吧，别影响我睡觉了。”

　　赵欣然顿时开朗，回怼她一句，“行行行睡您的觉去吧。”

　　洛予哼笑一声，拎包走人，到熟悉的后排靠窗位置上放下书包。

　　或许明天就有她不合群的传闻，不，根本不需要到明天，今天下午就会有。

　　就像‘三班洛予洁癖到不愿意跟人有肢体触碰’这个传闻，在她和李月郑心缘相处了一个晚上后就满天飞一样。

　　转头看到窗外枝桠上停驻的鸟儿，她默默收回视线，拿出包里的无线耳机戴上，将头发拨下几缕挡住。

　　音乐声响起，她盯着桌角，目光逐渐涣散。

　　没问题的，浅交是最完美的状态，她心想。

　　这样洗脑，军训时赵欣然信誓旦旦二人同桌后的预想却依旧在脑海徘徊。

　　本就干瘪的气球，与充满气后被扎破于是再次回到干瘪状态的气球，还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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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训期间许多东西不允许放在寝室，只能军训结束再买。北城一中是全封闭式教育，故而校内超市里的商品倒是挺齐全，于是军训后正式开学第一天晚自习会取消，方便学生们自行购置物品。

　　赵欣然汇演才结束时约洛予一同去超市，放学铃响起，洛予起身，等学生大多数出去后才出门，四处张望却没见赵欣然的身影，她垂眸，看着手表上的指针一圈圈转过。

　　五圈过后，她背好书包，离开了教学楼。

　　人不算少，不过超市比较大，倒也不显得拥挤。

　　排队结账时，洛予大致算了算总价，松了口气。还好学校物价不高。

　　抬头一瞬，恰巧见到赵欣然和李月、郑心缘，在她前面几步的拐角处排着。

　　洛予别开视线，不打算喊她们。

　　点头之交的距离就好。

　　这样想着，期待夹杂失望的心思淡去。期待总有被束缚的代价，独身一人倒轻松些。

　　一转眼，却见到昨晚帮自己的那个女生，在她们三个前面站着。

　　长身玉立，目测得有一米七以上。

　　长相好，身材也好，羡慕一掠而过，眼见队伍已经快到她，洛予忽然想到什么，将东西放在原地，飞速去附近的一台货架上拿了个钥匙扣，又回到队伍里。

　　自己还没过转角，那么她付款时转头应该能看到自己。

　　全凭天意的选择，莫名就紧张起来，洛予直直盯着她白色防晒衣下的手腕，牙齿轻轻咬着舌尖。

　　她弯腰把物品放在收银台上，期间没有抬头。

　　洛予牙齿用上几分力，看着她扫码，转身离开。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小钥匙扣，把它扔进腿边的购物车。

　　随着慢吞吞的队伍前行，走出超市时却看到她正和李郑赵三人讲话，洛予疑惑，但还是打算从旁边绕过。

　　谢礼有机会再送她吧。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洛予循声，见她面上如释重负，熟稔开口：“洛予，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半天呢。”

　　而后抱歉地对一旁几人笑笑摆摆手，径直走向洛予。

　　“多亏碰见你了啊。”

　　竟然也是疲于应对？

　　洛予略讶异，还以为大家都会对李月和郑心缘这样开朗外向的女生比较有好感。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她没往前走，单手拎着购物袋，另一只手在里面翻找东西。

　　“之前听同学说年段一个女孩子有点夜盲，就关注了一下。”看她吃力地单手拎着袋子，女生伸手，想从她手中接过，“来我帮你吧。”

　　“不用，马上就好。”洛予动了下勒得生疼的手，缓口气继续找。

　　女生闻言，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半蹲下伸手托着袋子底部。

　　下坠的力道全然消失，洛予发红的手指不自觉机械地动了动，她悄悄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加速翻找。

　　总有些别扭不适，也害怕被问些什么。

　　直到她翻找半天才看见那个小小的，顺着缝隙掉进袋子下面的钥匙扣时，女生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必应对话语，隐蔽的不知所措和心中鼓噪的慌张化为如沐温水的舒适。

　　洛予拿出那小小一个物件，用方才翻找的手拎回袋子。

　　而后起身将它放在女生手里，别开视线开口道：“昨天晚上，谢谢。”

　　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与僵硬。

　　两个相连的纯白圆环，以及一片绿叶状的金属挂饰。

　　并不繁琐，带着一丝简单干净的可爱。

　　女生捏着那片叶子，眉眼弯弯，“我就叫叶兮呢，怎么这么合适。”

　　洛予回过眼神看她，眼角也弯下来。

　　“好巧。”

　　完美避过了自己所有与人交流上的不适和生涩，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