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千年一梦（奚仲番外）》燕宁飞

3、下、蓦然雪

　　他闭上眼，想：自己究竟多少岁了？
　　那并不重要。至少，自从梦璃归来之后开始，一共一百七十七年。他记得清清楚楚。
　　自己真正活过了一百七十七年。
　　可是，他的生命，似乎正是在重遇她时开始，一点一滴走向衰亡。
　　还真是……有点好笑。
　　曾经，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要为完全不相干的人，一次又一次，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奚仲有些疲惫地睁开眼，一红一白两只深瞳，依旧美得妖异。
　　究竟是为什么呢？明知她心中，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存在。
　　明知得不到回应，却还是一路牺牲。
　　——人间的书上说，若为心爱之人，虽九死亦无悔。纵然粉身碎骨，只为换君一笑。
　　看来，果真如此。

　　后悔过吗？
　　——没有。
　　真是好笑，竟然没有。

　　在琼华党们最后一次进犯的时候，依旧是人的自私与无耻，让他们杀死了自己的同伴。
　　少主却执意救他。
　　非常时期，有一百个理由可以阻止她做傻事。
　　“您是幻瞑界的希望，应当保存力量，全力应对当下危机。不宜因为旁人之事，伤耗元神。”
　　他如是告诉她。
　　但是……
　　如果能救回他，你好像，会很开心。
　　所以——
　　“交给属下就好。”
　　他对人，殊无好感。
　　他只不过怕她伤心。

　　将那人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之后，无视三人温情脉脉的场面，他躬身告退。
　　无人之处，呕了口血。
　　他想，自己从此刻开始，就是幻暝界史上前无古妖后无来者的最弱护法了。
　　他的手在广袖遮掩下攥紧，曾经高深的内力此刻无影无踪。

　　然后之后，他却还是体察出她想要与那三人同往的心意，冒险再度使用移魂草，以傀儡冒充少主，而将真的梦璃送往人间。
　　他一路沉默，行至卷云台出口处，他看看神情忧虑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大人恕罪，眼下情势危急，属下至多只能支撑一时半刻，大人也应当清楚，这并非长久之计……”
　　梦璃点了点头，看着他，语气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于是，我又一次放你走了。
　　只是这一次，真正的你再也没有回来过。回来的人，是幻暝界的梦璃大人。
　　却仍然是我，发誓用性命守护的，唯一的人。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梦璃返回幻暝。自那天起她便日渐消瘦，神色却常常显得温柔而熟悉。
　　这种熟悉的感觉，自己曾经在婵幽大人脸上一度看到过。那时，她正怀有梦璃少主。
　　奚仲想起近日来水食不进的梦璃，恍然间有所了悟。
　　所以后来，梦璃承认怀有身孕的时候，全场唯一不太惊讶的人就是奚仲。
　　婵幽逼问孩子的父亲，奚仲于梦璃身侧沉默，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
　　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思考，思考如何救她，救下她的孩子。

　　他尚未思考出结果，梦璃在人间的同伴竟然又找上门来。
　　他注视着蓝衣白衫的俊美少年，寒声道，原来你还没有死心。
　　但却在心里觉得，这样很好，只有死也不愿放手之人，才有资格守护她。
　　只是现在，还不能让你见她。
　　为了她，你是不是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是，那么，证明给我看。
　　所以，他痛下杀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要杀了这个倔强刚毅的少年。

　　他明白他这么做，梦璃心里也许会怪他。
　　他顾不得。
　　后来，他不惜擅自服食禁药，拼尽全力暗中救回韩菱纱，也治好了梦璃的一块心病。
　　但他并不是要她永生欠自己情。
　　他为何要这么做，她到底明不明白。
　　他统统顾不得。
　　惟愿她真心微笑，惟愿她离怖离忧。

　　之后他元气大伤，卧病不起。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他不忍见烦扰爬上她的眉头。
　　曾经以为，自己心中只有琼华大业，绝不会沾惹凡尘情爱。这世上，也无人值得他倾心。
　　可是原来，只不过是自己等的那人，来得太早，来得太迟。

　　在他养病期间，一直是梦璃悉心照顾。原本就身怀六甲的她，如今更见憔悴。
　　他看着她，觉得无端心疼。她在他面前累到睡着，他想伸手去触碰她，温柔而安静的目光却在手缓缓抬起之后，恢复成冷漠而坚硬的表情。
　　——我……命不久矣，所以，必须尽快帮你……

　　梦璃醒来之后，他以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着和冷静声音，告诉她，梦璃大人，请与属下成婚。
　　她自是吃惊，吃惊之余却是不带犹豫地摇头。她说她已为人妇，此生决不再嫁。
　　她看向他的目光，混杂着愧疚与坚定。她说，奚仲，你为我牺牲了那么多，你的恩情我永远也没办法补偿。只要你愿意，真的不必连婚姻之事都听命于我娘，如果你有喜欢的人……
　　他头一次打断她，觉得胸闷。他说，大人误会，属下并非那个意思。
　　他告诉她，以您母亲大人的智商，早就猜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是她对人的怨恨至今未消，不仅不会疼爱这个孩子，说不定还会设法让她出意外——因为幻暝界向来一脉单传，这个孩子没了，梦璃就只能和别的妖生下正统的血脉了。
　　他说，所以，请您下嫁属下，属下会向大家宣布，这是您和属下的孩子。如此一来，没有人会为难她，她会平安长大。
　　他继续淡淡道，虽然有损您的名节，可是这里是幻暝界，不必遵守人间无聊的伦理。
　　他最后说，当然，属下对大人绝无染指意图。只是既然担了父亲之名，便会倾属下所学，教导您的孩子，好让她将来能够成为您合格的继承人。而属下也会在适当的时机，告知小少主真相。
　　梦璃听完，静静看了他很久，终于问道：
　　“既然你也知道，她是我和……可是奚仲，你难道不讨厌人吗？”
　　他沉默一会，低声回应：
　　“属下只知道，这是梦璃大人您的孩子。”

　　梦璃很久没有出声，她扭头看向窗外，却掩饰不了急落而下的眼泪。她轻声说，风有点大……
　　奚仲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心想，她真是不擅撒谎。不然这事早该有着落了。
　　梦璃调整好情绪，语声中却难免带着细微的哭腔。她问，奚仲，为什么要忠心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为幻暝界，牺牲这么多。
　　——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她轻声问，你这样自伤，真的值得吗？
　　“……属下认为，值得的。”
　　他笑了笑，对她说，大人，没有关系。

　　那之后一家三口的时光，被他一点一滴刻入骨髓，温馨宁静之余，也伴随着撕裂心肺的痛楚。
　　他离开的那天，他们，他的家人，都在他身边陪伴，大家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朦胧中，依稀有什么东西，不断滴落在脸上。
　　先是感觉温暖，却很快变得微凉。
　　像是人间的雪。自天空飘落，融化成水。
　　多少往事成烟，蓦然回首，千年如一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