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存在》颂尔

28、云和山（一更）

　　山间的客栈，林岑坐在窗前俯瞰而去，看见蜿蜒的山路上，来往的人们嬉笑怒骂，明明眼前就是一派人间烟火，林岑这一刻却觉得自己怎么也挤不进那平凡的快乐里。

　　窗前是两人座，但云峤还是不愿意坐他对面，而是搬了椅子直接挤到了他身旁。

　　林岑毫不介意，等菜间隙，他突然问道：“那你出事之前，认识的那些朋友是不是都不记得你了？”

　　云峤沉默了许久，怅然地盯着窗外的青天和山巅出神，突然道：“你看那朵云。”

　　林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面的山顶，一朵云随风擦过山巅，本就不大的云朵，像是在风中越来越淡。

　　云峤目光一错不错，“那朵云消失后，没有谁会记得它的模样。”

　　答非所问，却又意有所指。

　　林岑其实很不喜欢和他聊这件事，但每回又不得不聊，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居然能残忍地保持一种平静。

　　“那座山记得。”林岑轻声说。

　　云峤一怔，笑问：“为什么？”

　　林岑看了他许久，再回头时，那朵云已经被风吹散，一转眼而已，却已经不是刚才的模样。

　　“因为那朵云亲过它。”

　　*

　　云峤出现得突然，林岑没来得及具体地去做旅游攻略，两人就这么随心地在山里玩了一天。

　　晚上的时候，他们运气不错，正好赶上这个季节的龙船烟火。

　　近百艘游船挂上了华丽的花灯，首尾相接连成一条游龙，摇摆着“龙尾”缓缓驶入山下的长河之中。

　　林岑买了中间的座位，上船时，他们的前面恰好坐了一对白发苍苍的伴侣，游船在水里难免摇晃，那两位老人相牵的手自上船到落座，都没有分开过。

　　林岑看了一眼自己被十指扣住的手，不由笑了笑，依偎在了云峤身旁，心里满足，却难免羡慕。

　　世间情爱总会被时间消磨得平淡枯燥，能携手老去，在某年某月的黄昏或者月下，喊年轻时一路走来的人一声“老头子”，也许就是难得的大幸。
　　难怪古今诗词总是哀叹年华老去，却又羡艳人间白首。

　　砰——

　　一朵烟花在前方的山间绽开，火光倒映在河水上，和龙船的灯光交相辉映。

　　船上的人纷纷兴奋起来，他们前面的那对老夫妻仰首看着烟火，时不时笑着说着什么，兴奋得像是两个孩子。

　　林岑却开心不起来，他忽的扭头看向云峤，却直直看进了对方的眼睛，原来对方一直在看他。

　　四目相对，灯光火光荡漾在眼波之中，可林岑却看出来了，云峤和他一样，一样感到不安。

　　“云峤……”

　　不等说完，云峤却先一步倾身吻了下来。

　　机场遇见时，他们谁也想到，确实又惊又喜。白天携手游玩，心情也放松愉悦。可直到太阳落了山，一天渐渐走向终点，林岑忽然没由来的心慌。

　　游船来回一趟用时很长，理智上林岑觉得他们应该好好享受今晚的美景和时光，但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其他游客下了船还意犹未尽，他却迫不及待地牵着云峤回了客栈。

　　房间门被他顺手反锁，他抓着云峤的胳膊，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上一回是你第五次见我，第六次见我是在除夕，这两次，你都只待了一天半。”

　　林岑觉得胃都好像开始痉挛，那种抓不住的感觉让他恐慌到皮肤都开始发紧，“这是你第七次见我，现在……一天快过去了。”

　　“云峤，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水蒸气似乎快要消散了。

　　“哥……”
　　云峤张了张嘴，余下的话却悉数梗在喉间，他抓着林岑的手腕，像失去了感知似的，越抓越紧。

　　林岑手腕一痛，只感觉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他本能地想挣一挣，但抬眸看到云峤时，他又心软了。
　　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云峤，眼尾红了一片，眼睛里全是无助，难过得好像马上要哭了。

　　林岑恍然，一直以来他被迫接受着没有规律的相遇和重逢，这种不确定让他止不住地向云峤要一些保证，以此维持自己的安全感。
　　可他总是忽略了，云峤其实也在害怕，可能比他更害怕。

　　云峤说他以后还会遇到自己很多很多次。
　　可对于眼前的云峤来说，他们的相遇，是真正意义上的见一面，少一面，“永别”二字近在眼前。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默契拥住了彼此，企图用肌肤的贴近来换取安全感。所有的恐惧和不甘，都用人类最原始的方式发泄出来。

　　房间的灯亮了一夜，云峤不停地索取着，林岑也不断地迎合，他太累了，可是却不敢睡。

　　他数不清这一晚他们叫了多少声彼此的名字，在对方的耳边说了多少次“我爱你”。
　　林岑只记得云峤哭了，撑在他身上的人，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眼角，和他自己的眼泪合二为一，流进发间，不见踪影。

　　*

　　清理完时，天还是黑的，但云峤知道，快要亮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林岑抱回到床上，他失控了，要了太多次，林岑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痕迹，看得他不禁愧疚。

　　他把被子给林岑掩好，本想一同睡上去，却觉得毫无睡意。他站在床前看了林岑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准备去阳台散散心。
　　可刚一转身，手却被牵住了，是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林岑正侧躺在床上看着他，“你干嘛去？”

　　云峤一哂：“去伤春悲秋。”

　　林岑“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去抽事后烟。”

　　“被你看穿了。”云峤顺着他的话张口就来：“我就是准备去抽事后烟。”

　　说完他也没动，看着林岑坐了起来，眼睛亮亮的，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哥，你不累么？”云峤故作懊恼，“一夜过去，你还生龙活虎的，弄得我都要自卑了。”

　　“瞎说什么！”林岑哭笑不得地想抬腿踢他一下，但完全没力气，“我让你抱我去阳台看星星。”

　　云峤看他起身时都颇为艰难，但林岑坚持，他还是俯身把人抱到了阳台的躺椅上。

　　躺椅不大，容下两个成年男人有点吃力，所以云峤几乎是把人抱在自己怀里，用毯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笼在了里边。

　　林岑舒服地窝在他怀里，在山风中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
　　视线落到一旁的桌子上时，他才发现这里居然真的有烟，好像是下午云峤给一个旅游的大哥指了路，那热情的大哥就给他塞了根烟，但云峤不抽烟，估计就随手放在这里了。

　　看到烟，心里的愁绪倒是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他摸出打火机，把那根烟点着，火星亮在漆黑的山间，烟草味随风四散，他捏着烟，优雅地抽了一口。

　　但呛得直咳。

　　“我说哥……”云峤哭笑不得地给他拍背：“你范儿起得那么足，我还以为能欣赏到堪比电影大片的绝美画面，搞半天你是一点烟也不会抽。”

　　林岑也不恼，夹着烟递给他，云峤就着他的手咬住。

　　“装个逼，吐个烟圈我看看。”林岑逗他。

　　云峤倒是没呛住，甚至还以一个极其帅气的姿势吐了烟，林岑还莫名期待了一下真的能看见烟圈。

　　可惜烟飞得乱七八糟。

　　“……”林岑叹气，“技术真菜啊。”

　　两人对视一眼，乐得直傻笑。

　　万籁寂静，只余风声和两个人的笑声，漆黑的天幕笼下，林岑往云峤怀里缩了缩。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相拥着，好像他们不动，时间就能永远停在这个瞬间。

　　“哥。”
　　良久，云峤看着天边浮现的一线青白，轻声道：“你一定还能见到我的。”

　　林岑鼻子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他知道，云峤敢这么保证，就一定是真的。
　　但他也知道，这一刻的云峤，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云峤。”林岑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让两人侧脸相贴，耳鬓厮磨，“别害怕。”

　　“我永远记得你，最爱你。”

　　云峤气息颤了颤，林岑感到颈侧一股温热的湿意，他的恋人的声音支离破碎：“没事的，哥，就算忘了，也没事的。”

　　可林岑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只爱你。”

　　“明天早上，一定记得早安吻。”林岑嘴唇发着抖，却还是笑问道：“好不好？”

　　云峤眼中皆是碎落的光，同样笑着回应道：“好。”

　　山风带走了承诺，不知道兑现在哪年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