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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流年种种 ...

  •   傅雪十岁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当年那个怯弱小孤女的影子了。

      她举止大方,仪态优雅,谈吐也比普通十岁的小女孩成熟稳重许多,她甚至已经在钢琴和舞蹈上有了不错的造诣。

      如果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生活环境从赤贫变为豪富,那么他很可能不知所措,而且无论从心理,还是从外在,都会有一段漫长的适应期。

      但如果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从孤儿院被接到豪门中抚养,她适应起来的速度,却会非常得快,甚至于在极短的时间内脱胎换骨。

      傅雪天生比其他孩子早熟,改变起来的速度,连早就对她寄予厚望的傅若薇,也非常满意。

      当然傅雪的表现不能算是完美,沈家始终有个比她更加完美的人在,那就是沈琰。

      四年过去,沈琰这一年十六岁,他几乎先于同龄人两年读完了高中课程,如果不是因为他视力不好不便远行,早就会进入国外名校深造。

      但即使眼睛不太好,也不能长时间阅读书写,他还是非常顺利地在本地的最好的高校中学习着,轻松地成为当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傅雪从来没有超越沈琰的想法,从她六岁第一次见到沈琰起,她就对这个大了她六岁的哥哥全心地崇拜。

      沈琰也的确担得起这种崇拜,在外他是谦和儒雅的豪门公子,在家里他又是温柔和蔼的大哥哥。

      傅若薇总是淡漠严苛的样子,傅雪再沉稳早熟,在她面前总有些战战兢兢,但在沈琰那里,她就自然多了,除了更加放松外,偶尔还会撒娇。

      这天是周末,傅雪早早做完了作业,又被安排了在书房里练字。

      沈家的教育是沈琰早逝的父亲沈越安在世时定下的,内外兼修、中西合璧,她这时候练得是毛笔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相比较于钢琴和舞蹈这样看天分,又相对容易入门的课程,书法真的就是实打实的硬功夫了。古代多少童生,从开蒙起就朝夕苦练,才能有拿得出手的一笔好字。

      傅雪六岁才开始练字,稍微嫌晚了些,平时还有其他功课,也不可能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因此就算练了四年,也只是勉强能看看而已。

      她正在认真临字帖,书房的门又打开来,是沈琰走了进来。

      现在是11月份,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了些门外的寒气,走到站在书桌前,正双臂悬空认真练着书法的傅雪身后,凑近了看她写出来的字,就笑了:“小雪还是没什么进步啊?”

      傅雪知道自己字不好看,也没指望被夸,但听他这么说,还是狠狠被打击了一下,忍不住嘟起嘴唇:“我都比我们班上的其他同学好多了!”

      沈琰本来就是逗她,听到后就笑出了声,从后面圈住她的身体,他这时候比傅雪高出更多了,俯下身体抱着她的时候几乎整个把她抱在了怀里。

      大手覆盖上傅雪的小手,带着她写出了一个骨骼秀挺,笔锋峥嵘的“雪”字,沈琰接着就低声笑了:“起码把名字练得好看一些。”

      傅雪的纸上原本就是有一个“雪”字,她随意就临过去了,没有过多注意,现在一对比,也看出来自己写的那个“雪”字松散稚嫩,比这个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十岁的小孩已经有点自尊心旺盛了,傅雪就抬了下巴轻哼一声:“这有什么,等我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比你写得好看。”

      沈琰还是半抱着她,笑:“好啊,我等着。”

      他们离得太近,他垂下的碎发就落了一些在她脸上,傅雪现在已经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粘沈琰了,但她还是很喜欢沈琰身上淡淡的清爽气息,就留恋地抬头在他下颌上蹭了蹭。

      她自己还小,不觉得这种亲昵有什么,沈琰的眼眸却蓦然亮了亮。因为严重视力不好,他的眼里总像蒙着一层什么,那样的深黑之下,光芒浮沉,比一般人的眼神更加难以捉摸。

      就像现在,即使比平时要亮了,也还是朦胧如雾的样子,他勾起唇笑了,声音如常,仿佛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写完了这个,还有什么功课?”

      “今天下午就没了,姑姑说我可以自己找点喜欢的事情做。”傅雪贪恋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有的安逸和懒散,笑笑歪了头说:“我想和琰哥哥一起下棋,可以吗?”

      傅雪的棋力和沈琰相差实在太多,沈琰如果不让她几个子,不到半个小时她就会缴械投降,说是下棋,其实就是找个借口跟沈琰一起玩。

      猜到她的小心思,沈琰唇边的笑意就更浓了,笑着说:“那你还不赶紧写完?”他说着,还又加了一句:“这张被我多写了一个字,要重写吧?”

      傅雪顿时苦了一张小脸:“琰哥哥好坏……”

      对此评价,沈琰就勾了唇拒不接受了,还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努力写。”

      整个沈宅的人都知道,傅雪对于沈琰的执着是常人难比的。

      得到了写完字就可以和沈琰一起下棋的保证,傅雪精神振奋,下笔就有如神助了,拖拖拉拉没完成的几张字帖,被她很快写完。

      沈琰刚在自己房间里坐下喝了一杯红茶,就看到傅雪扑了进来,倒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腰:“琰哥哥,我来了!”

      傅雪只有十岁,就算被教育得再成熟,也难逃孩子的天性,但她也只有在沈琰面前时,才会活泼骄横一点。

      抬手接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沈琰笑着看她:“倒还挺快的。”

      傅雪得意了起来:“琰哥哥等着我的嘛,那是当然。”

      沈琰侧头笑:“不是想尽快偷懒?”

      他这时候已经换下了从外面回来时穿的那套衣服,换上居家的宽松衣物,浅驼色的羊绒衫领口宽大,露出脖子下的锁骨和一片胸膛。

      傅雪黑亮的眼睛转了几圈,突然将鼻子凑到他颈窝里蹭了蹭,小声软软地说:“琰哥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傅雪就发现了,每当她像小动物一样去蹭沈琰时,他的态度就会更加软化。这招实在太好用,她屡试不爽。

      但今天沈琰却突然将头转了开去,傅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飞快跟自己拉开一段距离后,隔了片刻才开口,话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意:“好了……我让人把棋盘摆上。”

      傅雪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就又软了下来,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突如其来的奇怪反应,从他膝盖上慢慢爬下来,甜甜笑笑:“能跟琰哥哥下棋最开心了。”

      气氛并没有就此异样下来,沈琰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唇角挂着点笑意,目光淡然。

      傅雪巧笑着不时向他撒娇讨点福利,只是她再也没有过多地和沈琰有身体接触。方才他的样子,已经表明不喜欢了,她没那么不识趣。

      傅雪本来就是为了偷懒,这一局下得当然不快,棋局快要终了的时候,沈琰的神色早就柔和下来,双目略微垂着,蒙了雾气的黑眸中有光芒隐约泄露。

      不知是不是房间里的气氛太安逸,傅雪不自觉就将准备很久的事情说了:“琰哥哥……我们班长说,下周末有集体露营的活动,问我要不要参加。”

      傅雪就读的学校是名声在外的私立学校,能入校就读的同学家室非富则贵,课外联谊免不了就多了,结伴旅行、聚会外宿很多,反正也有专门的人员安排陪同,安全不成问题。

      但傅雪自从入校后,就没有怎么参加过这些集体活动,刚开始是傅若薇怕她怯生做出什么让沈家丢脸的举动,后来则是因为傅雪的假期基本都用在了功课和陪着不太外出的沈琰上了,根本没时间去参加同学聚会。

      这么一来,她算是长期脱离集体了,所以这次的露营,他们班的老好人班长,特地过来劝她参加,说班里的同学都很喜欢她,希望她也能和大家一起活动。

      傅雪在孤儿院认识的那些小朋友,根本不能算得上是朋友,到沈家四年了,生活中也只有沈琰而已。这么大的小孩子,还是很看重集体活动和同龄孩子对自己的看法的,傅雪也有那么点小心思……想要拥有一些沈琰之外的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集体记忆。

      她说完就小心地打量着沈琰的神情。

      听傅雪这么说完,沈琰几乎没有任何动容,持着白子的修长手指也没有一点迟疑,将棋子放在了花梨木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响。

      他抬头对傅雪笑了下:“你还小,露营太危险了。”

      傅雪微张了嘴,想要进一步解释:只是在森林公园的草坪上露营而已,班主任老师也要过去。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甜笑了一下,垂了眼睛:“好啊,我明天去告诉班长,我还是不去。”

      沈琰没再对这件小事发表意见,他笑着,眼眸中如迷雾笼罩:“小雪,你又要输了,还需要我让子么?”

      等和沈琰的一局棋终了,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了。

      傅若薇最近应酬繁忙,很少在家里吃晚饭,傅雪和沈琰一起用餐完毕,就按照沈宅的习惯,准备洗澡换衣服。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自理能力本来就强,再加上她来的第一年整天黏在沈琰身边,为了不被打发走,还更加努力地独立起来。所以最初沈宅给她配了专门的保姆,后来也被撤掉了。

      自己的房间里就有浴室,傅雪吃晚饭就站起来,对沈琰说:“琰哥哥,我回房间了。”

      沈琰早就用餐完毕,此刻正在喝一杯刚沏好的雀舌,听她这么说,就抬头看着她笑了下:“小雪,今晚等我一起洗吧。”

      因为下周末的露营泡汤,傅雪后来情绪一直不太高,别人看不出来,沈琰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丫头满怀心事的时候从来不外露,只会更加礼貌乖巧。哪天她特别听话的时候,恰恰就是心里有什么事了。

      低垂着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傅雪马上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真的?”

      沈琰失笑,挑了唇看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傅雪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和沈琰一起洗澡。

      沈宅的选址精妙,距离宅邸不远的山谷中,就有一片温泉。当初沈宅建好后,就修了一个专门的管道,将温泉的水引到院中,不但给各个房间提供热水,还在后院中专门建了一个大浴室。

      小孩子天性爱玩水,傅雪刚来的时候几乎和沈琰形影不离,两个人连洗澡都要在一起,用的自然就是后院里那个大的浴室。

      傅雪喜欢光着脚在里面被热气蒸得温热的粗糙大理石上“吧嗒吧嗒”地奔跑,再一头扎进盛满热水的浴池中,抱住坐在里面的沈琰。

      只不过这两年傅雪开始大了,沈琰已经很少再带着她一起去泡温泉,没了在大水池里嬉戏的乐趣,也不能再和琰哥哥一起泡在温暖的水里,傅雪非常失落。

      露营的吸引力顿时就小得不值一提了,傅雪灵光乍现,露着小白牙伸出一个巴掌:“五次好不好……跟琰哥哥一起洗温泉。”

      沈琰没想到她这么顺理成章地就得寸进尺了,低笑了声:“好。”

      傅雪顿时再也不管什么礼貌和矜持了,飞扑过去抱住沈琰的腰,开心地低呼:“琰哥哥最好了!”

      下午才刚说了“琰哥哥好坏”,现在又“琰哥哥最好”了,沈琰捏了捏她白嫩透红的脸颊,感叹般说:“小雪,你其实最难伺候了对吗?”

      傅雪自然是不承认的,因为开心极了,就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既然沈琰答应了,傅雪就飞快跑回房间换了浴衣,然后眼巴巴跑到沈琰房间里。

      沈琰当然没她那么快,正在换着衣服,傅雪这么跑进去,就看到他背对着门口,正在穿上衣。

      他的浴衣是定做的,斜襟白绸,样式比起和风的浴衣,更像汉式的中衣,现在他正披好了衣服,在系衣带。

      柔和的灯光正照着他的侧脸,将垂下额头的碎发和线条清朗的五官都映了出来。

      傅雪只看了一眼,眼睛就更亮了,笑眯眯扑过去抱住沈琰的腰,黏在他身上,还非常无耻地说:“琰哥哥真好看!”

      稳重和懂事都是给别人看的,遇到沈琰,傅雪就会暴露她十岁小丫头的天性,。

      沈琰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着:“乖,到浴室里再闹。”

      “到浴室里再闹”对于傅雪来说,无疑是个敕令,再加上许久没有和沈琰一起共享这个大浴池了,她今天分外来劲儿,刚抹了泡沫就四处乱跑。

      傅雪稍大一些之后,浴室的公共部分和清洗的部分就隔开了,但她这么一阵乱跑,赫然就闯到男用淋浴区。

      好在沈琰早有准备,听到她跑近的脚步声,很快用浴巾遮住了身体,无奈叹息:“小雪,不要跑太急,会跌倒。”

      雾气缭绕中,傅雪其实是什么都没看清的,再加上她这个年纪,对于男性和女性的区别,还真没理解太透彻,于是咯咯笑了几声:“不会的,我跑起来可快了!”

      事实证明,大话是不能说的,傅雪全身都擦了浴液滑溜溜的时候还真没摔倒,但等她和沈琰一起去温泉中泡澡的时候,她不老实地在水池中走来走去,脚下一滑,就往池子边缘摔了过去。

      沈琰就在她身旁,忙侧身抢过去抱住了她的身体。

      池子不算很大,池沿下却修了一圈半高的石台,供泡澡的时候坐,傅雪这样跌下去,不但会磕着腿,有可能连脸部也不能幸免。

      沈琰虽然把她抱在了怀里,脊背却也结结实实地被压在池子边缘,他轻吸了口气,抬手在她身上摸索了几下,低声问:“受伤了吗?”

      刚才跌倒得突然,傅雪也有些被吓着了,愣了一下才想到浴室中雾气比较大,沈琰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所以才会这样问。

      “我没伤到。”傅雪老实地回答,她整个人都撞在沈琰的怀里,的确是被护得严严实实的。

      沈琰这才松了口气,难免责备起来:“还说跑得快,这不就跌倒了?”

      傅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被他训斥还是有些不高兴,应了声:“我知道了。”

      沈琰也没再理她,放开抱着她的手,自己撑着池壁慢慢坐了起来,傅雪也识趣地从他身上爬开,自己坐在池水里。

      他们已经泡了有一阵,沈琰过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了。”

      傅雪“哦”了一声,看他转身走了出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更衣室里,就也爬出来跟了过去。

      她刚闯了祸,接下来就听话多了,乖乖回自己房间睡觉。

      但她真躺在了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她刚来的那一整年,都是睡在沈琰房间里的,到后来沈宅里的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住在一起,连她的衣物,也被一起放在沈琰的衣柜里。

      他们又分开房睡,是因为一次流感,那时候傅雪在学校里被传染了感冒,回家休养还是和沈琰睡在一起,等她快好了,沈琰却感冒了。

      沈琰除了先天的视力不好以外,体质称得上不错,很少有生病的时候,那一次却发了低烧,足足两天没能下床。

      不但傅雪吓坏了,整天泪汪汪扒在沈琰的床边,傅若薇也被惊动,破天荒没去公司,在家里待了一天。

      那次沈琰感冒好了没多久,傅若薇就在晚饭时淡淡对傅雪说:“小雪年纪也大了,不要总和琰哥哥睡在一个房间了吧?”

      傅雪当时正持着一个调羹,在努力喝碗中的鸡汤,听到后马上将调羹小心放下来,才回答:“好的,姑姑。”

      沈琰对此没有表态,所以当晚傅雪就从沈琰的房间中搬了出来。

      也许是年纪真的大了,也许是不敢再跑回沈琰的房间,傅雪最后倒真顺利睡着了,虽然睡得不算踏实,也做了一整晚噩梦。

      泡了温泉后身体很轻盈,也带着点虚脱般的慵懒,傅雪睁着眼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注视着天花板,最后还是跳下床,悄悄来到沈琰的房间门前——就算明里不能再在琰哥哥的房间里过夜,傅雪还是会时不时潜入进去的。

      她现在知道要先敲门了,用手小心地在门板上敲了几下,怕被别人发现,低头冲着门缝,压低了声音:“琰哥哥。”

      隔了一阵,沈琰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进来吧。”

      傅雪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熟练地滑了进去,又熟练地手脚并用,爬到沈琰床上。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沥的雨声很小,绵绵不绝地传进来,更显得室内一片静谧。

      傅雪躺在沈琰旁边,借着夜灯微弱的光亮转头去看他。

      在这样的光线下,沈琰差不多什么都看不到,索性闭了眼睛继续养神。

      他是侧躺着的,薄唇微微抿了起来,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道很淡的阴影。

      这是一天里第二次,傅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看到过分,她就很忠于内心地又说了一遍:“琰哥哥真好看。”

      沈琰有些哭笑不得,终于将眼睛张开一些,对着她的方向:“你晚上跑过来,就是要说这个的?”

      傅雪忙摇头,又想到沈琰看不到,忙补充说:“不是……我想琰哥哥。”

      “想什么?不是刚一起吃饭洗澡了?”沈琰叹息一声,“又睡不着了?”

      “有点。”傅雪照实回答。

      为什么跑到沈琰房间里?傅雪自己也说不上来,说睡不着吧,又不是第一晚自己睡觉了,安静一阵自然就睡着了。说是想沈琰,又的确是刚分开。

      只是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仿佛看到沈琰,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听到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就会舒服很多。

      她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决定还是不去想了,抬起胳膊去搂沈琰的腰。

      她这个动作做得有些突然,当她的手臂碰到沈琰的身体时,他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向后退了退。

      上午她去蹭沈琰时,他就向后退了,这时又是这样,傅雪就把手臂缩回去,不敢再动,小声撒娇:“琰哥哥……”

      那稚嫩的嗓音中还带着些被压抑的委屈和茫然,沈琰觉察到是自己的举动让她不安了,就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笑了下:“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

      傅雪乖巧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又过了一会儿就说:“琰哥哥,那我回去了。”

      被傅若薇明令禁止了不能在沈琰这里睡觉,她就不敢再赖着过夜,最多是躺一下就回去了。

      沈琰点头笑笑:“好。”

      傅雪爬下床要走,沈琰照例支起身半坐着送她,这次却没忍住,刚动了一下就低声吸了口气。

      这次傅雪听出来不对了,连忙趴了回去:“琰哥哥,怎么了?”

      沈琰也只是片刻失态,很快就坐直了身子,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对她笑了下:“没什么,是在水池里撞的那一下。”说着还跟她打趣,“你还知道问,还不是你惹的。”

      傅雪听到说是撞的,连忙就扭亮了床头的台灯,俯身将沈琰的衣服撩高了看,果然看到他肋骨到后背的地方,有一大片青紫,在白皙的肌肤上看起来分外鲜明触目。

      这么大一片淤血,想都能想到有多疼,傅雪顿时就苦着小脸“嘶”了一声,好像是她被撞了一样:“琰哥哥……好疼吧?”

      沈琰笑着摸摸她的脸:“也还好,我跟你不一样,一点伤也会哭半天。”

      这点伤对他来说倒真没什么,没有出血也没骨折,不过是软组织挫伤,养个几天也就好了。只不过他受伤的事如果让傅若薇知道,傅若薇免不了要责怪傅雪,甚至有可能不再让傅雪和他一起去泡温泉,所以他就没有声张,也没有让家庭医生来给他抹药油,好得会慢一些罢了。

      傅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服气地反驳:“我才会受一点伤就哭的,我也很强的。”

      沈琰失笑,捏她的脸颊:“好,小雪也很坚强好不好?”

      最后傅雪还是被沈琰送回了房间,她躺在床上,想到沈琰腰背上那片瘀伤,眼圈红着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惹琰哥哥生气了,琰哥哥不让她做的事情,她绝对不做,她要更加听话一些才行。

      下个周末来临,他们班那个竖着整齐短发的小班长来问她要不要参加周末的露营,她就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要陪我哥哥,不去了。”

      傅雪在外对沈琰的称呼,从来是“我哥哥”,亲昵中透着那么点自豪。

      小班长失望而归,傅雪听到后座上两个女生正在用故意放大的音量讨论着:“明明自己姓傅,还天天‘哥哥’,亲妹妹都没她这么高调。”

      另一个女生接着说:“你不知道她是被沈家从孤儿院领养来的吗?身世不明的野草吧。”

      这种无聊的闲言碎语对傅雪产生不了任何影响,在她的世界中,她从来只需要在乎两个人对她的看法而已,一个是傅若薇,另一个是沈琰。

      后来时隔多年,傅雪回忆起她小时候的事情,讶异的不是她在那种年纪就有了坚定的心性和清晰的目标,那是她与生俱来的东西,从来都不曾改变。

      她讶异的是,既然她对沈琰的喜爱和依恋,曾经那么多而且深,后来又为什么会连一点都没有剩下来?

      如同台风过境后的海面,干净透彻,空无一物。

      如果说在单一而又一成不变的青春期里,有什么人或事,是傅雪能够铭记的,那就是她高一的同班同学,一个叫卫黎的男生。

      从小学起,傅雪就读的就是学费昂贵私立学校,因此身边都是些家世优渥的富家子弟。

      这些人不能说本性不好,相反因为自幼就被身边的人众星捧月,没吃过苦也没受过伤害,性格还更加天真外向一些。小学时一次次坚持不懈邀请傅雪参加集体活动的那个男生班长就是这样的人。

      但从傅雪进入沈家开始,傅若薇似乎就没有意思对外隐瞒她的身世,反而任流言肆虐,不长一段时间后,本城和沈家有些来往的家族,都知道了傅雪的来历和傅若薇的意思:这个孩子是沈家抚养的,却绝不是以沈家子女的身份被承认了的。

      对于这种现状,傅雪小时候倒还没有太大感触,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就慢慢体会出其中的差别了。

      沈家交往的那些世家,还有学校里的同学,或许因为她暂时还在沈家,所以对她还算和善,但他们看她的目光,夹杂了审视和挑剔,总有那么些异样。

      傅雪身处于这些生来就有优越感的人之中,即使她表现得比同龄人更加优秀,甚至比任何女孩子都还要文雅有礼,她也是一个异类。

      第一个真正不把她区别对待的人,就是卫黎。

      卫黎的父亲是本地根基颇深的卫家的三少爷,母亲却是一个白种美人。在回本市读中学之前,卫黎都是在国外接受的西式教育。

      傅雪第一次见到卫黎,这个有着白种人血统的混血少年就对她笑出了八颗雪白的牙齿,操着不太标准的汉语说:“你好,小雪儿同学。”

      傅雪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学校的形象一直稳重大方,同学也都以她的全名傅雪来称呼她。她没想到这个刚见面的新同学会用这么亲密且私人的方式称呼她。

      看她有些发愣,卫黎反倒更开心一样笑起来:“他们都说小雪儿同学是个冷美人哦,我看不是挺可爱的嘛。”

      “他们”指的应该是班里那群男生了,表面那么正经,居然私下里叫她“冷美人”,那拿来教刚转进来的新同学。

      要不要把那些可恶的家伙抽一顿?傅雪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还是习惯性地挑着唇角微笑起来:“你好,请叫我傅雪。”

      傅雪本以为卫黎会继续嬉皮笑脸,没想到他原本灿烂的笑容瞬间就垮了下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果然对我也这么冷淡,小雪儿讨厌我了?”

      他是混血儿,肤色本来就白,眼睛又是浅浅的灰蓝色,睫毛长如蝶翼,微微颤抖,这样委屈无比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心底一颤。

      傅雪内心已经满是黑线了,只得僵硬地说:“我没有讨厌卫同学。”

      卫黎立刻又开心了:“小雪儿叫我艾利就好了!”原来他的英文名就是Ailey。

      傅雪又无语了一阵,看到面前这个睁大眼睛,满含期待看着自己的高个子少年,不知怎么,想到了沈琰养在后院里的那只名唤哈利的哈士奇……她最终还是妥协般点头:“你好,艾利。”

      卫黎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更加灿烂了,灰蓝色的眼眸中光彩四溢:“小雪儿,谢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做朋友了?这个家伙就算是自来熟,也要有个限度好么?

      不管认识的过程有多么令人无语,后来傅雪到底是和卫黎熟悉起来了。

      等到他们真的很熟悉之后,傅雪有天感叹,突然说:“你们这些男生还说我是冷美人什么的,改天我带你见一个真正的冷美人。”

      卫黎大感兴趣:“美人在哪里?”

      傅雪当时笑而不语,隔天卫黎公子去沈宅做客,见到了正好在家休息的沈琰。一身月白色中式居家服的沈琰不知道有外人在,持着一本棋谱走到二楼的小客厅里,神色是淡然里微带慵懒的样子。

      从沈琰出现,卫黎就瞪大了一双眼睛,一直到沈琰走过来,看清了坐在这里的两个人中,还有一个是客人。

      微簇着的眉头舒展开,沈琰先对卫黎笑了下:“不知卫公子到访,仓促间多有怠慢了。”

      卫黎乖宝宝一样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直着腰板连连摇头:“不用跟我客气,我就是来找小雪儿玩的。”

      沈琰弯了弯唇角,还是温和礼貌:“小雪朋友不多,还请卫公子多照顾她了。”

      既然二楼客厅里有人,沈琰也不在这里坐了,又寒暄了几句,就带着棋谱回了书房。

      卫黎直至此刻才轻舒了口气,转头对傅雪说:“我总算明白你说的那个冷美人是谁了……”

      傅雪转头憋笑憋到内伤,她初见沈琰时,他才十二岁,身上已经有一种出尘的气质了。随着年龄渐长,那种气质越发鲜明。再加上天生视力不好,让他的眼睛始终像蒙着层雾气,看上去更多了层疏离孤高。

      而随着傅若薇逐渐放权,沈琰渐渐掌握沈家的大权,每日运筹帷幄、决断千里,那种冷然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到现在,沈氏里已经没多少高管敢直视沈家少爷的眼睛了。

      卫黎这样性格开朗又单纯的大少爷,会被沈琰惊艳到也是正常的。

      和始终对她保持距离,表面上是尊重,实为疏远的其他男生相比,卫黎的脸皮厚度绝对是堪称一绝的。

      他会在放学后,自然而然地爬上来接傅雪回沈宅的车子,问他的话,他就很无辜说:“来接我的车子迟到了嗳。”

      既然他上来了,在沈家接受的良好教育又不能让傅雪真的推他下车,就只好将他捎带到沈宅。再让人给距离沈宅不远的卫家祖宅打电话,让那边派车来把他接走。

      家里几乎从来没到过她的朋友,傅雪原本还怕沈琰说点什么,但几次撞到牛皮糖一样跟来,并对他嬉皮笑脸分外殷勤的卫黎,沈琰还是礼貌有加,也没有表示不满。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后,卫黎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不但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有天还来邀请傅雪第二天一起去打网球。

      沈琰视力不好,傅雪休息日基本都陪着沈琰,除了在学校体育课上会做这些运动外,平时从来不去运动场。

      网球刚好是傅雪挺喜欢的一项运动,她想了一下,就先没答复卫黎,而是晚上吃饭时先跟沈琰说了。

      沈琰听了后,脸上淡淡的笑意没变:“挺好的,你去活动一下也好。”

      傅雪本来就想去,看他答应了就开心起来,冲他笑:“谢谢琰哥哥!”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傅雪过得很愉快。

      卫黎一大早就来沈宅接她,那时沈琰还在吃早饭,卫黎就站在餐厅里,对着让自己心折不已的大冷美人表达了忠心,保证会把傅雪按时送回来。

      沈琰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早去早回。”

      接着傅雪就和卫黎出来去了网球馆,挥汗如雨地打了两个小时的球。

      既然已经出来了,时间是不能浪费的,接下来卫黎就带傅雪去了一家味道很好的意大利餐厅。

      吃完午饭,下午两个人就去了游乐场。

      傅雪首次和异性一起到这种热闹的场合,人群中伸手拉住了卫黎的手。

      和沈琰的手掌不同,卫黎的手更加柔软温暖,对傅雪回了一个笑容,他就更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

      傅雪说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好像很开心,又好像有些隐约的难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喜欢卫黎这种无忧无虑的笑容。那是她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所以分外向往。

      在晚餐之前,卫黎将她送回了沈宅。

      车子将她放在宅子的门廊下,恰逢满园的白色蔷薇正在开放,空气中都有一股甜腻的香味。

      卫黎松开她肩膀的时候,微低了一下头,似乎是忍不住想要吻她,好在他忍住了,后退了一步,笑着对她弯了弯腰。

      对她说了“再见”,卫黎转身上车。

      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辆白色的加长轿车消失在沈宅的车道里,傅雪才走了回去。

      宅内的餐厅里,沈琰正坐下在用晚餐,看她回来,还是微笑着,语气柔和:“小雪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傅雪点头,她没像沈宅的规矩那样,进门后先换衣服,而是走过去,蹲在他膝盖边,抬起头看着他说:“琰哥哥……谢谢你。”

      沈琰笑起来,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你自己交了朋友而已,有什么需要谢谢我的?”

      傅雪没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掌心。

      卫黎能带给她快乐,这和沈琰带给她的快乐是不同的,她的年龄还不足以让她清晰地区分出他们对于她的区别,但她却知道,如果可以的话,这两个人她都不想失去。

      她的愿望终究是没有得到实现,那次之后不到一个月,卫黎就从她的生活中离开了。

      他的父亲,也就是卫家的三少爷,本来叫他回来是想让他替自己在卫老爷子面前争宠的,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匆忙将他又送回了国外的母亲那里。

      卫黎走得相当匆忙,傅雪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机场送他。

      不过他留给傅雪了一个大大的布偶熊,卫家差人将这份礼物送来的时候,傅雪亲自从来人手里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时沈琰也在客厅里,正持着茶杯在喝茶,他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微微垂着眼睑,唇边的笑容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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