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乐正雨枫

1、正文

　　“子龙一身都是胆也。”
　　汉中之战，赵云大开营门迎敌时，刘备曾这样称赞过他。
　　多年以前，军中曾有士兵询问赵云，他上阵杀敌时如此勇猛，是否也会有害怕之事。赵云当时尚且年轻，自然笑言，大丈夫无所畏惧。
　　——在他赌上性命单骑救主、开营退敌的时候，他确实是凛然无惧的。
　　倘若现在有人再问他一次，他的答案可能就会变成“有”。
　　他怕死。
　　准确来说，是他如今已不敢轻易死去。

　　建兴六年，赵云、邓芝于箕谷率疑兵阻挡曹军，无奈双方实力悬殊，难以取胜。赵云当机立断，固守箕谷保存兵力，并亲自掩护大军撤离。
　　“全军撤退，我来断后！”
　　他横枪护在身前，毅然屹立于最前线，示意其余将士立即后退。先前被冲散的部队已被迅速收拢，有条不紊地撤离战场。
　　赵云单骑孤枪驻守阵前，双目被明灼日光刺得一阵发花。他眯了眯眼，倏而忆起那个挡在他前方的魁梧身影——
　　“子龙速行，追兵我自当之！”
　　自章武元年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了。
　　他与曹真的部队遥遥对峙，心道：不知若是三将军尚在，怒吼一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会不会又把曹军吓个半死？
　　——既然故人已经不在，那就让我来成为他们吧。

　　箕谷一役虽败，但因赵云亲自断后，军资无所遗失，军士编制整齐。为防止曹军追击，他临走前还烧毁了栈道，确保万无一失。
　　赵云回去之后就生了病。
　　军医曾来看过，道是积劳成疾，需好生休养，不可再劳心劳力。
　　赵云听着如此医嘱，唯有苦笑——他不管事，难道任由丞相独木难支？

　　深秋时分，窗外的树叶渐渐凋落，原本郁郁葱葱的一片碧绿不经意间便已成了光秃秃的树杈，只留下几片残叶还在顽强坚持。
　　赵云病了一段时日，虽坚持每日服药，但仍不见起色，反而愈发严重起来。
　　“将军，药煎好了。”
　　亲兵端着温热的药汁敲门入屋，恭敬地将瓷碗呈上。
　　赵云微微颔首，接过药碗搁在案上。“有劳了。”
　　亲兵却不曾离去，站在原地道：“丞相吩咐在下，须得看着将军将药喝完，才可告退。”

　　赵云听见此话，一时失笑，又颇觉无奈。他不愿令亲兵为难，只好端起碗来，缓缓饮下苦涩的药汁。
　　他喝药时心事重重，不慎被呛了一下，连声咳嗽起来。亲兵连忙上前帮他拍背顺气，不料赵云咳了一阵，竟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沫来，看得旁人大骇。
　　“……将军！”
　　“无碍，不必惊慌。”
　　亲兵吓得不轻，哪里肯听，一路跑出门请大夫去了。
　　赵云不曾慌乱，安然坐在榻上，低头端详着自己掌心的血迹——
　　那抹鲜艳的殷红，逐渐与虎头湛金枪上飘扬的一缕红缨重叠。

　　“子龙，我如今一闭上眼，就看到惨死的族人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马超与赵云关系熟稔后，偶然一次醉酒时吐露的心声。马超当时的神态他已记不清，那压抑着哽咽的嗓音却犹如在耳畔响起，字字泣血。
　　“他们夜夜入梦，诘问我为何不取曹贼性命，报仇雪耻。当年在潼关，我差一点就能杀了曹操，就差一点！子龙，我好恨！当时为何不提前下手……”
　　“孟起……”
　　赵云凝视着眼前熟悉的血红，慢慢阖上双眼。
　　马超遣人送来的绝笔尚历历在目，其中辛酸痛楚，赵云不得而知，仅能从那略显颤抖的字迹中窥探一二。
　　你来不及报的仇，我都会替你报。

　　他不想死，也不敢死。若他死了，故人的遗愿将由谁来实现？

　　赵云染病期间，刘禅、诸葛亮、姜维等人都曾来探望过他。他们不时送来一些药材，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对赵云渐渐加重的病情束手无策。
　　赵云反而是他们之中最淡然的一个。
　　那日，他见诸葛亮盯着窗外凋残的落叶出神，反过来安慰对方：“丞相放心，我不会死。”
　　他神色肃然，似是作出了某种承诺，又像是在立誓一般。
　　“你们只有我了。”
　　恍惚间，诸葛亮感觉自己透过赵云不再年轻的面容，看到了关羽庄严沉肃的神情。

　　半个月后，姜维从赵云口中听见了同样的话。
　　那时的赵云已不能正常起居饮食，昏睡的时间多于清醒之时。他开始彻夜守候在赵云身侧，目睹对方数次咳血，触目惊心。
　　“赵将军。”
　　姜维方点燃一盏油灯，就见赵云转醒，连忙将人扶起，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伯约辛苦了。”
　　赵云轻轻颔首，接过杯子啜饮几口，眉峰微蹙，似在强忍着什么。姜维凑过去看，只见杯中晕开一丝朦胧的血色，静静漂浮在水面上。
　　姜维见状大惊，正想出去叫人，却听赵云带着虚弱的气音说了一句：“我不能死……”
　　姜维迈步的动作随之顿住，回头望了赵云一眼，一时百感交集。
　　赵云攥紧身上被褥，紊乱的喘息逐渐平复下来，又以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我、不、会、死。”
　　他们只剩下我了。
　　——只有我可以，必须是我，只能是我。
　　姜维没再说话。他低着头接过了赵云手中的茶杯，将它放回案上，眸中凝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大夫断言赵云活不过今夜。
　　所有人都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没再作无谓的强求，只想让赵云安详地离开人世。
　　然而，直至黎明时分，姜维去看赵云的时候，发现他还醒着——
　　其实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清醒。弥留之际，赵云曾经数度昏厥，但每次当众人都以为他要不行的时候，他又睁开了眼。
　　赵云的瞳孔开始涣散，但他始终强撑着一口气不愿离去。他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听着身侧慌乱的人声，突然想道——
　　孟起临终之前，是否也曾这样挣扎过一番？毕竟，他的族人都在等着他为自己报仇。
　　可惜，孟起最终没有等到那一日。
　　自己可绝不能重蹈覆辙。

　　数月之前，在赵云的病情尚未加重时，诸葛亮曾对他说，子龙，待你身体好转，再为北伐先锋。
　　“谨遵丞相令。”这是赵云当时的回答。
　　无论是诸葛亮，还是姜维、邓芝等人，都不愿失去赵云这位战友。可是，他们看着赵云临终前痛苦挣扎的模样，终究是于心不忍。
　　诸葛亮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说出了徘徊在喉头良久的那句话：“子龙，你走罢。”
　　赵云已经说不出话。他用尽全力想要摇头，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鲜血不可遏止地从他的唇角淌下，将苍蓝的枕头染成刺目的红。
　　姜维听着他愈发艰难的喘息，在床榻前跪下，哭道：“赵将军，你走罢！别再折磨自己了，求你放过自己罢！这里还有我们！”
　　“伯约说得是。子龙放心，北伐之事还有我们呢。”诸葛亮的话中带着从容的笑意，一如他昔年运筹帷幄、用计退敌的成竹在胸。
　　赵云在姜维的哭声中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在一片漆黑之中，赵云看见了光。
　　他循着光亮传来的方向走去，只见黑暗中点缀着一丛丛妖冶艳丽的曼珠沙华，前方有石，上书“三生”二字，再往前些便是一座斜桥。
　　“子龙，你来了。”
　　无比熟悉的人声吸引了赵云的注意力。他抬眼望去，只见刘备站在不远处，身旁还有关羽、张飞、马超、黄忠等人。
　　——他们是在等我吗？

　　赵云行近时发现，大家的容貌都比逝世之时年轻了不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年方弱冠的马超。或许是因为在地下与逝去的族人团聚，马超执着于复仇的心结得以解开，眉宇间常年笼罩的阴戾之色也褪去了大半，容色颇有几分少年气的桀骜，英姿飒爽。
　　而赵云自己，也变回了初见刘备时的模样。当年他还在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年轻将领银枪亮甲，气宇轩昂。

　　赵云行至刘备身前跪下，哽咽道：“赵云无能，北伐未成，有负陛下厚望！”
　　“子龙，你已经尽力了，你做得很好。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刘备伸手将他扶起，温声安慰着他，眼中也泛起了泪花。
　　马超没有说话，只展开双臂，给了赵云一个久违的拥抱。赵云双唇颤抖，似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想说，孟起，很抱歉，没来得及帮你报仇。
　　他想说，我真的很想你们。
　　他想说，我对不起大家。
　　一只粗壮的手臂搭上赵云的肩，用力拍了拍他。赵云没抬头去看，他知道那是张飞的手。随后，关羽、黄忠等人也都围了上来，打算好好看一看这位久别重逢的伙伴。
　　所有他竭力坚守的沉稳淡然，接二连三得知战友死讯时的强作镇定，弥留之际的苦苦支撑，都在这一瞬间全线崩溃。
　　在大家温暖的拥抱中，赵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本能地失声痛哭。他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泪流满面，仿佛要将他这辈子积攒的泪水全部流完。
　　他生前固执地不愿在人前流泪，在他死后，眼泪却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语言。

　　后记一

　　“相识几十年，俺可从没见过子龙这样痛哭，吓俺一跳。”
　　马超听着张飞打趣赵云，心中有些不爽。“方才哭得最大声的难道不是你？”
　　他绝不承认自己刚才也哭惨了，幸好赵云被他紧紧抱着，不曾看见他的脸。

　　赵云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竟在众人面前痛哭一通，感觉甚是难为情。他抬手擦去眼角的泪，忽见有一张崭新的手帕递到自己面前。
　　他再往上看去，手帕的主人赫然是马超。
　　赵云接过手帕道了声谢，抬起犹自泛红的眼眸，悄悄打量了马超几眼。
　　——猿臂蜂腰，丰姿俊爽。原来孟起年轻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他可真好看啊。

　　后记二

　　“赵云？你不是子时二刻就该死了吗，怎么拖到现在才下来？”鬼差翻阅着手里的记录簿，狐疑地瞥了赵云一眼。
　　马超对鬼差怒目而视，身前寒芒一闪，冰冷枪尖倏然抵上他的咽喉。“你怎么说话呢，想挨揍吗？”
　　赵云倒也不恼，认真向鬼差解释实情。“我确实该在子时就已死了，只是我不想死，所以多耽搁了一会。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子龙你……”
　　马超面色一变，握枪的手也微微顿住，予了鬼差逃脱之机。他仔细思量着赵云的话，蓦然意识到了什么，英眉紧蹙，神情似悲似喜，点漆眸中再度漫上水汽。
　　马超咬紧牙关不曾吭声，待鼻尖泛酸的感觉平复下去，才恨恨道出一句：“你怎么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