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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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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枝夕夏
第一枝,海棠烂熳。
那是海棠花的早春,驿道两旁粉白尽染。你躺在从驿站数过来第七十二棵树上,花香和蜂鸣营造出的春天气息让你昏昏欲睡。远处或者梦中回荡着古琴的弦响,而时不时飞驰而过的马蹄声不会因你的存在而略有迟疑。
一袭白衣,以海棠花为掩护,便如枯叶蝶入了秋天,恁谁也分辨不得。
一生潇洒,只愿意不留行踪,早早抛弃掉身外之物,你便模糊了死生。
无缘爱恨情愁苦,本是江湖自在客。
马蹄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当你觉得你可以就这样耗掉一个春天的时光时,当你觉得春光无限好想要伴着清风沉沉入眠时,一声尖鸣刺破空气,几乎眨眼间你感到寒冷已近了肌肤。
翻身跃到树下,衣襟衣摆碎冰溅玉漫若游龙,你稳稳立着,耳边匕丿|首插入树干那一声钝响还在回荡。
绝非惶恐,但也心惊。
眉眼间带了些恼怒,手指已握上剑柄。
你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笑嘻嘻地看过来,一头樱色张扬。黑衣皂靴,举手投足间是贵族风范皇室气息。并没有佩戴什么兵器,只在腰间悬着一支玉箫。绕在颈上的白色布巾在风中扬起,绝对不是这个时代的风格。
你心里困惑表面冷漠。
“什么人。”
他收敛了笑意,对你很感兴趣一般微微偏头。“开个玩笑而已,那么严肃干嘛。”
越发烦躁之下,你蠢蠢欲动的手指准备拔剑,摇摇欲坠的理智压迫神经。
七岁初次杀人,十岁父母双亡,十一岁行走天下,十三岁崭露头角,十五岁起被人追杀,十八岁荡涤了少年的浮躁只留下白雪般的沉静。以冰为代号的你。
***
你微微得意地收剑入鞘,肩膀上忽然一凉,余光瞥见那里已经张开了口子。
于是你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知恩图报是我一向的做事风格。”
那个人又恶意地笑了起来,退后几步一个倒翻身跃上他骑来的那匹栗色马。
“那么,有缘再相见。别对我的马出手哦。”
你没等张口,马蹄声便轻盈的一路踏去。你看着那人那马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脚下发力想纵身追过去,手指紧紧抓住树干告诉自己要冷静。
打扰了你的午睡,还气势满满地挑衅。你的报复彻底失败,还让他一走了之。
就算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觉得你才不会为这种小事动了心火。
只是你觉得,那个人的水平和你相当,不好好切磋一番似乎对不起手中这柄剑。
驿道上人行匆匆,走过了就是过了,你不懂那句有缘再相见指的是什么,直到七天之后。
你仍旧躺在那棵海棠树上,耳边是汹涌不断的马蹄声。你看见黑衣的少年策马奔驰而来,颈上的白色在风中招展,你的身体兴奋而仇恨地颤抖了一下。缓缓直起身体,脚尖点在树枝稍,你居高临下的望过去。那个人勒马,凝视过来。
语言完全成为多余的负担,你像从前那样抽剑出鞘纵身过去。然而,你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的场景——把那家伙笑嘻嘻的脸上划上血痕——没有出现。那个人只迎着他的剑气,衣襟被割开一道道仍旧分毫不动,脸上的笑容反而越来越深。
你堪堪错步才避开了他,剑锋从他的耳廓扫过。你踩在对面的树枝上,呼吸不畅脸色青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呢,这么着急对我投怀送抱。”
你没有轻易被他挑衅。
“我只是学习你的知恩图报精神。”
“你这只是单纯的记仇而已,大人我早就不在意了。当然,我对你印象也很糟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挑了挑眉。
“和我比试一番如何?”他的笑容渐隐,手指握上玉箫。“当然,不是在这里。”
于是你和他走了。
你知道他是七王爷的唯一的儿子,小时候总是喜欢偷溜出来撒野。你知道他的老师是江湖上已经退隐的高人,临走之时传授了他一手暗器功夫。你知道他的玉箫是价值很多银子的宝物,他却只松松垮垮挂在腰间。你知道他讨厌家仆讨厌皇族,只喜欢自由自在在江湖上闯荡。你知道他以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吹箫,现在喜欢吹给你听——尽管你认为那样的箫声比夏日的蝉鸣还聒噪。
然而每次你提起比试的事情,都被他漫不经心地转开去。
你发现他有时候性格直白有时候心思叵测,因此总是频于应付那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调侃。你发现他虽然骑马骑得很不错,但是却完全坐不了马车一见车就像见了鬼一样远远绕开。你发现他有时候喜欢耍小孩子脾气,前一秒还叫嚣着要好好教训你一顿下一秒就扯着你的袖子要一起出去玩。你发现他护着那条系在颈上的白色布巾,有一次你不小心把酒洒到上面他生气得让你心慌。
还有,有一天晚上,你睡不着出来逛荡,脚步自然而然地在他房外停住,盯着台阶上的月影看时,听到他轻轻的梦呓——“……让人心烦的冰块。”
那时你觉得暗淡的夜色染上了奇妙的光泽。
当你们把附近街上的醉蟹炒虾桂花糕水晶饺儿都吃遍时,你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心中的困惑。
你原以为自己是为了和他切磋技艺才跟过来的,然而这个最原始的目的似乎在你心中慢慢淡化。你怀疑自己开始享受和这个讨厌的家伙在一起的日子,你痛恨自己在他面前越发收敛不住的情绪。
于是你告诉他,你讨厌和他在一起,你想要恢复曾经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在临走之前,你要和他认真地打一场。
斩钉截铁。
他终于答应了和你比试,地点在他临时住宅后面的一片海棠林。你看着那些即将凋零的粉白,心下觉得讽刺。
你们在海棠花香中相遇。
如今依旧在这花香中,你们之中的一个人很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比试的结果与其说是平分秋色不如说两败俱伤,你靠着海棠树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想要再来一个回合,而他则是干脆摊开手脚躺在地面上装睡。他的衣服划上了百十条口子还溅了血迹,你依旧白衣素雅站姿潇洒。
但你知道实际上你输了。
那时你剑指喉咙他箫向胸口,两个人在风中凝固了姿势,在看清互不占优的局势后,一同脱力地垂下手臂。如果玉箫纵穿你心脏你的剑也会纵穿他的喉咙,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不分高下。
但问题在于,他用的是箫,你用的是剑。你不知道如果他手执一柄好剑,你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淡定自若,一身整洁。
更何况,你用了全力,却不知道对方是否认真对待。
这种失败让你心有不甘。
“很不错。至少在我遇到的人里面你是唯一能和我打成平手的。”
褒扬的话在你心里就变了冷刺。
“在我遇到的人里面你是最烂的,我再也不想和你交手。”
收剑入鞘,你背靠海棠树,看着他费力的站起来,然后缓慢地一步步走进。
“你明明是很想和我分出个输赢的……”
他的手臂撑在你身后的树干上,两个人剧烈运动后紊乱的呼吸交错在一起。你觉得他给你的感觉就像火焰一样炽烈,连同着血液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这样的认知让你僵硬了动作。
你只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近的可以看清瞳孔里倒映出来你的茫然表情。脑子一半空白一半疯狂运转。
嘴唇马上就要碰触的距离,他用带着春天熏醉气息的声音低沉的说。
“你明明很喜欢我……”
心脏,或者什么地方,忽然就震颤起来了。你的眼睛慌乱地眨动着不敢看他的视线。
正是夕阳落晚,远方山野尽斑斓。
“啊,开玩笑的。你应该最讨厌我的吧。”距离一下被拉开,他像初次相遇一样微微偏头地笑着,一脸天真纯良,你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胸口又是一下震颤,你有点喘不过气。
你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些能够气死眼前这个人的话,你更想干脆扑上去用手中的剑好好教训一下笑的开心的他。
但是最终,郁结在胸口的愤懑让你拂袖离去。
你的轻功可以保证他永远都追不上你。
你听到他在后面追赶的风声,你也没闲心回手发几道暗器把他击退。眼眶微微有些疼痛,鼻子逐渐开始发酸,委屈的情潮在你心间一涌而起,瞬间泛滥满天。
潜意识里你终于承认你喜欢他,却再也不愿和他挂上关系。
竹林中的木屋,是隐士悠然自得的居所。你反手关上门,掩上窗扇,躺倒在已然沾了一个月尘土的床板上。
你听着风声在竹叶间凄惶的哀鸣。
他拍了拍你的门,依旧明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真生气了?我道歉好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理他。你觉得什么都没说就逃走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示弱,你无法允许自己走过去开门接受他诚恳也好恶劣也好的歉意。
门上挂着那把锁对他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撬开,但是你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
“那我走了。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哦。”
走吧走吧,最好走到天涯海角永远都见不到。
你听着脚步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逐渐远离。
这一段相逢截止到这里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正春寒,青丝绾,几多欢笑几多忧烦。开似锦,凋如岚,解语花拥香绕窗扇。
陌上无归期,怎堪眠时心意乱。
那夜一枝海棠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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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枝,杨柳缠绵。
你仍住在竹林中的木屋,也仍做着你的江湖过客。偶尔接一单生意杀一票人,变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你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耳边听着包子铺的小贩慵懒的叫卖,还有远远的从梨园传来的悠长唱腔。
小孩子相互打闹着从你身边跑过,撞上你的衣摆。一个身体丰满的女人跑过来想要向你道歉,但是只看了你一眼便恐惧地退缩着,拖着她家的孩子迅速转进了街角。
你知道你的脸色一定不是很好,虽然不是那些小孩子的错。
只因为刚才你杀的那个人,和记忆中某个影子一样有着一双吊眼角。下杀招的时候你别开了视线,结果对方的一记反击差点划破你的前襟。
刚挣来的银子在你的衣袋里叮当响。你的眼睛瞥过各种店铺和酒馆,没心情把时间浪费在那种地方。小巷里转出来一名妆容浓艳的女子,向你媚笑着走过来掺住你的胳膊,你也没有停下半分。
不知何时你走到了偏僻无人的山路上。
此时夏意正浓,杨柳也绿的清澈。依依柔枝正似细腰,剪剪细叶如同秀眉,说不尽几番软媚多情。你折了一枝握在手里玩,心不在焉。
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他。
你想也许正应了你的意,从此以后天涯陌路,连见一次面的机会也不会有。
然而樱色的发,犀利的眼,飘动的白绸,呜咽的箫声,在你的脑海中愈加鲜明。
你摇了摇头,乐观地认为它们很快就会像那些你曾经杀过的人一样烟消云散只留下淡漠的痕迹,像江南的梅雨。
只是你刻意忽视了,几个月时间足以忘记一个人,却不足以忘记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听见悬崖边的厮杀声,厌烦地皱下眉就想转身。你不愿扯进麻烦的纠纷之中,所以对于这等事件不会有任何好奇心。
你的脚突然停住了。兵器撞击的声音是那么特殊,特殊到你不能抹杀它在你心中留下的烙印。
熟悉感一番番上涌,你缓缓走过去,匿身山岩边。
你看到他凌乱的樱发,血染的黑衣。那支玉箫是他拥有的唯一的武器,在对方三个人的长刀下显得弱不禁风。你又看到了在地上挣命的马匹,还有地面上一动不动的身体。你知道他已经解决掉了十五个人,却没有足够的体力面对那三个人的残余。
作壁上观。
玉箫猛地刺进了一个人的眼睛,那个人在原地转了半圈后掉下了悬崖。
长刀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右肩膀,你听到他声音不大不小的疼痛的轻呼。
他终于又干掉了一个人,然而无力的后背撞上山石,抵抗的手臂也终于垂下。
剩下的那个人不可能错过这个极好的机会。
你听到玉箫坠落在地,一声钝响。
你不由自主纵身向前,拔剑出鞘。
长剑贯穿了血肉之躯,你还没甩尽剑上的血污就收剑入鞘,急着想要离开。
你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出手相救,你更不愿意去想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然后他在身后叫住了你。
“救了人之后,就想这么扔下不管?”
你低头看着他的脸颊,上面划上了一道深深的伤痕,血从他的额头流到眼睛里,再流出来。
你把他粗暴的拖起来,跨上最后一匹仍然站着的马,让他坐在后面抱着你的腰,策马飞驰。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头靠在你的后背,昏昏沉沉即将睡去。
被信赖的安心感在你心中升腾,你狠狠咬牙用马鞭的脆响把它们打散。
你把他带到那间竹屋,这次你干脆地踹开了门,然后把肩上的他甩在床上。你去打了一盆温水,想先给他好好清洗一下伤口。
你沾惯了血腥气,却受不了满身是血的他。
你端着温水走近床榻,看到他半靠在床上。他垂着视线没有看你,只是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只是清洗一下伤口,大少爷需要我来照顾吗?”你带点讽刺的语气并没有带来什么效果,他仍然坐着不动。
***
“对不起,我说晚了。”
“……什么?”
“我喜欢你。”
小楼孤客断肠时,袅袅青烟不知。
潋滟江水落雨迟,湖畔折柳一枝。
几个月前当你背对他落荒而逃时,你不知道你会有一天以这种方式和他再次相遇,你更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因了这次的相逢竟然能从朋友转换为恋人。
***
第一次同床睡觉时你还想如果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就把他踹下去睡地板,实际上他整晚都死死抱着你的后背让你的计划彻底泡汤。他说你的体温偏冷抱着睡很舒服。
偶尔你们也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比试几场,但是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出全力。只是有一次他划伤了你的左侧额头然后你流了满脸的血,那个人拼命跑过来吓得要死还以为你的左眼就这么废掉了。
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到何时。
他坐在亭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你蹲在池塘边看着红鲤发呆。宽大的叶子上还结着昨夜的露水,蜻蜓颤巍巍地停在嫩绿色的荷尖。
树荫打在你的后背上。
一派夏天的景致。
然后他大声地叫你的名字。你不耐烦地走过去。
漆成大红色的亭子。
“怎么了?”
“鲤鱼有什么好看的。”
“我愿意看就看。”
“可是我不愿意。”
你不习惯他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站起来像往常一样揪住你的衣襟,你巧妙地偏头躲过,他不甘心地放开了你,然后走到外面折了一枝杨柳递过来。
“好好留着。”
你怀疑地看着柳叶的翠绿,它应该很快就会枯萎变黄。
“这种东西怎么保存啊……再说我要这个做什么。”
“我一直在想该拿什么做定情物啊,本来想用纪念我们相遇相爱的海棠枝的,但是这个季节海棠已经全都开败了啊。所以我就决定用纪念你再度爱上我回归我的怀抱的杨——”
你用杨柳枝敲他的头。
“发烧了吧?”
他委屈地看着你。
“你那么讨厌翡翠宝石,好剑你也已经有了一把,我还能给你什么啊。”
你忍不住唇边的笑意,把柳枝插到怀里。
“而且最大的好处就是,珠宝很有可能会被遗失,然而每年夏天都会有满街的杨柳。它是永远不会死去的。”
他把手放在你的胸前,你看着他认真的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气氛逐渐变的诡异起来。你只好干咳了两声岔开话题。
“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
“那我回去了。”
“……那些鲤鱼比我还好看吗?”
你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虽然他很是孩子气,但平常很少这样撒娇。
这时你才发现他的眼睛里面有淡淡的忧愁,一闪而过。
你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决定迁就他。
“你想让我看你就直说。”
他皱起眉,午后的清风拂动一片樱色。然后他把你拽下去坐着,然后侧头枕在你的肩上。
“我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
你伸出手揽着他的腰,把头侧靠在柱子上也闭上了眼。
“我要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好几年。”
他对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有些发怔。
“你要去哪里?”
“不会告诉你的。”他的眼神执着而决绝,足以引起你的怒火。
你冷笑。事情来的太过迅速导致你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跟过去的。”
“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我走了以后,你不要问我去了哪里,也不要去寻找。而且……如果我想要躲起来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找到我。”
你无法否认这句话的真实。
焦躁从心脏开始缓慢加热。
“你就打算这么不告而别?”
“我已经来通知你了。”
“什么时候走?”
“说不好。总之,明天我就会彻底在你眼前消失。”
“……你想走就走好了,干嘛还要多此一举!”
“你可以忘记我的存在,也可以忘掉我曾经给你的杨柳枝。我只想让你……就这样待在这里。待在这个城镇,哪都不去。你可以娶妻生子过上平淡的生活,但是绝对不能离开。”
“……直到你回来?”
“直到我回来。”
你的愤怒终于爆发。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你既然可以随随便便就扔下告别的话一走了之,为什么我就必须要一年一年的在这里等着你?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你被噎的无言以对,颤抖的手把一杯普洱茶全数泼到了他头上。
他沉默的眼神丝毫没有动摇。
这是怎样一种不负责任的任性。
然后你才想起那杯茶是新砌的,用的滚烫的水。
“我……”道歉和担忧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你的回忆像纸帛一样翻卷到他折下杨柳枝那页,才明白从那天以来他的焦虑和忧愁全都是因为他即将离开。
最痛苦最不甘心的人是他才对。
你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没有放稳,碎花的瓷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反而淡淡的微笑了。
“刚才下人送来了北方出产的烈性酒。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你恍然发现晚夏已尽,现在正是初秋。
杨柳枝,影儿重。思陌路,剪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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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枝,红豆相思。
转眼间夕阳落了山头,月色还在朦胧中。周围的景色变作一片魑魅魍魉,你的眼中映着酒杯里荡漾的星光。晚风拂过你的脸颊带了微微的寒意,你把手中的酒杯举到唇边却又放下。生平第一次,你希望可以拥有限制时间的能力。你发觉自己幼稚地想让一切停留在今晚,停留在他要远行的前一天。
你想起了初识的春海棠,重逢的夏杨柳,而今……
自古文人总悲秋。
只有亭边一棵红豆借着风势招摇过市,而现在还未到结红豆的时候,看不到一树红豆你不知道是该悲该喜。你只看到茂密的叶子掩映着状若心房的豆荚。
相思莫若楠榴树,秋风温得眼波酥。夜尽雾霭离别时,不待满树皆染朱。
他兴致大发在池塘边吹箫,箫声悠悠扬扬,你侧耳听着。你对笙箫之类的本来就一知半解,这时也只觉得他吹的是欢快的曲子,至少你听不出一分一毫的别离之情。你看着他模糊不清的侧脸,视线从凌乱的头发到直挺的鼻梁到微薄的嘴唇到没有脱离孩子身材的肩膀和后背仔细描摹。你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
虽然两个人同龄,但是你比他高一些。他曾经因为这件事而有些不满,随后又孩子气地因为你比他长的高却总是被动的一方而开心起来。他也曾经赌气说一定要超过你的个头,总归有一天一定能够意得志满居高临下地瞪着你看,但是最后还是抱着你的腰说这样就好了,他喜欢睡觉的时候把头靠在你的后背,然后仰头把吻印在你的后颈。
那样的动作总给你带来电击般的麻痒。
他一曲将近,你饮尽杯中酒,看着他缓步走过来一脸笑吟吟。
“味道怎么样?”
“只是普通而已。”
“不要这么说啊。”他轻快地跃过台阶,然后坐在你身边。
“毕竟明天起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酒再怎么淡而无味也会有离别的味道。”
你听他说的轻巧,心情越发沉重。
但你刻意不提下午发生的那一切。
“喂……”他把你的肩扭过去,然后把重新斟满的酒杯塞到你手中。
“借酒浇愁愁更愁,所以拜托你开心一点。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但也不想看你这样阴沉的脸,会心疼然后心软的……”
“废话少说。”你缓和了一点脸色,想把杯子端起来但手又被他摁住。
“等一下等一下,你就这样一杯杯的灌下去不觉得闷啊。我们来玩点新花样……”
他抬起你的手臂,然后自己的从你臂弯穿过,端起另一杯酒。
你的胳膊僵在空中。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想想,这好像就是传说中的……交杯酒吧……真可惜我们的仪式如此的不规范,不过大红色的亭子也很有结婚的感觉。”
你觉得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你想要阻止他满嘴胡话却发不出声音。
“……还以为你又会把酒泼到我身上。”他偏着头看你。“既然不反抗那就把它喝了吧。”
不知道一共喝了多少,他搬来的酒坛子已经空了三坛。你觉得额头有点发烫,夜里的冷风偏偏又吹的你脑袋发晕。
他表现的很镇静。一杯接一杯还谈笑风生。然后突然之间脑袋就撞上木桌。
好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你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扯他的衣领,力量用的有些大把他勒的咳嗽起来。他抬起头看着你,暗色的眸子里一片朦胧。
“你知道的吧。”
“我不想离开你。我离不开你。”
你脑袋就一片空白。
他抽身站起来,手掌抚上你的脸颊。你感觉到指间的茧依依不舍地留恋在你唇角,亦醉亦醒的神智终于彻底崩溃。
***
他停下动作,怔怔地望着你。眼睛里是一片清醒过后的茫然,手指在咽喉的位置留下余温,
“对不起。”他放开了你,指关节揉着太阳穴。
“如果讨厌的话——”
“没关系,继续。”
你把自己的衣襟又往下扯了扯,眼神躲避着他的双眸。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
***
你整理了衣襟,立在亭子里看着他。他回看着你,唇边终于浮现你最熟悉的顽劣的笑意。
“再见。”
他一个呼哨唤来他的栗色马,你恍然觉得一切犹如昨天。
早春时节,那个一身黑衣一头樱色的少年骑着栗色马,在海棠花盛开时悄然而至。
立夏时节,那个湖边吹箫笑容明朗的少年拿着杨柳枝,手抚上你的胸口一脸认真。
你勉强对他笑了笑,然后看着他轻巧地跃上马去掉转了马头,鞭声脆响策马飞驰。头也不回。
你这才叹了口气,转过身脱力般的坐了下去,望着反方向的灯火阑珊。
所以你不知道,在那个人的身影融进夜色以前,他曾经回过一次头。
定定地凝视着你的背影。
千难百苦莫过此,夜深酒醉离别人。
几般愁绪道不尽,谁知已是月色昏。
他音讯全无一个月后,七王爷妄想夺权篡位的消息传的满天,随后江南迅速点燃了战火。
你仍然接着各种各样的生意,大多数对你来说都轻而易举,只是偶尔也会让你的手臂添上一枚伤痕,然后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褪去。你觉得奇怪的是,额头上那个他曾经划上的伤痕就那样的留了下来,让你面对清如明镜的湖水时总是勾起对那个人的思绪。
每年春天海棠盛开时你仍然在花香中沉眠,但是不再有人心思恶劣地打扰你的休憩。每年夏天杨柳繁盛时你会折下一枝绿的最浓的,然后插在屋子旁边等它长的风生水起。每年秋天红豆结果时你看着浑圆而鲜艳的相思子,带着微笑带着自嘲用心地回忆那个人的箫声。
如今你的屋旁已种了十棵杨柳,晚风一起就袅袅婷婷。
你想他已经达到目的了,只有这个人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还要等待多少天,多少年,多少岁月。
你不在乎。
你守着心上那颗红豆,看着四季变迁。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村落,她拼命地奔跑着,一边大喊着伙伴们的名字一边招手。柔顺的黑发在冬晖中扬起,哭花的小脸上露出笑容。
“真是的,我们都担心死了。”
“阿文,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你被竹林中的豺狼叼了去哩。”
女孩的表情忽然变的得意。
“如果不是遇到仙人的话,说不定我就回不来了。”
“仙人?”
“啊啊我知道!就是那个传说住在竹林里的仙人!!!虽然大家说他确实存在,但是好像没有一个人能找到那个小屋啊。”
“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啦,阿文你也别说谎了。”
“才没有,我不知道怎样就走到岔路上去了,然后回过神的时候突然发现你们大家都不在了。”看到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女孩有些害羞又有些骄傲,“然后仙人就出现了!”
“他给你指路了?”
“我也说不清楚,他就是微微地向一个方向点头……然后我就糊里糊涂地觉得那条路肯定就是对的!”
“也没谢谢仙人就跑回来了。”
“因为我实在很紧张啊!”
“话说回来,我们这里看到过仙人的也就阿文一个吧?”
“说起来的确如此,真羡慕阿文啊。”
“是啊,我也好想看传说中比冰雪还干净漂亮的白衣,还有腰上的那把绝世宝刀。”说话的孩子用手攥起一团雪,然后看着它们从指缝落下。
女孩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的仙人是穿黑衣服的,腰上挎着的是一把箫。为什么说仙人是白衣服的?”
“啊?不可能不可能,阿文你大概是年龄太小没有听过吧,村里大人都说是白衣仙人白衣仙人。黑衣服的话岂不是变成牛头马面了。”
“腰上挎着箫也很奇怪,仙人当然是要用剑的!飞——鸿——远——影——!”那个孩子摆了个姿势,猛地刺出手中的木刀。
“说到底,阿文你根本是在胡编乱造吧。”
“要么就是看到幻象了,或者被妖怪迷惑了。”
“哦哦好可怕!不过黑衣白衣的真把我搞昏了,也许竹林里住的是黑白无常也说不定。”
“好可怕啊。”
“笨——蛋!黑白无常才不是会住在某个特定地方的神怪呢,我奶奶对我说……”
彻底脱离众人注目焦点的女孩一言不发,心里有些委屈。
她看到的明明是长相清秀的黑衣男子,一对吊眼角,最不可思议的是头发的颜色……像淡一点的梅花,或是深一点的杏花……
如果那个人是妖怪的话,又怎么会告诉她正确的路!不对,是妖怪的话早就把她吃掉了……
女孩蹙着眉跟在伙伴们的后面。此时正是冬日薄暮,颜色混沌的晚夏把地面映的有些昏暗。
也许真的看到了幻觉。
女孩正这样思忖着,忽然觉得在呜呜的风声中听到了箫声。
她转身看着来时的路。箫声似隐似现,然后完全被风声淹没了。
她就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转过头跑过去跟上同伴。
“晚上去吃我家用糖腌的海棠果吧!”
“啊,我最喜欢吃海棠了!”
“说起来春天快到了,海棠也又快开了呢。”
一箫一剑一盅酒,三枝夕夏,细雨梧桐幽。
常思常念常相守,几番江月,不尽别离秋。
三枝夕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