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hifumi

4、四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就着之前那一段插曲的余韵，客人们在乐队的伴奏下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克劳廷娜笑着敷衍过围上来的人群，拉起安德烈躲到一个位置隐蔽的阳台上。以背后喧闹的人声为背景，用心良苦的姐姐低声问。
　　“我是说过希望你帮助我夺取这个国家。”对于既成的事实，安德烈点头承认，“但不是想以这种方式。”
　　“哪种方式？”克劳廷娜故意凑到弟弟跟前，“安德烈，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要救你的小变色龙，现在他已经自由了，你就想见好就收，对不对？”
　　安德烈要发话，却被克劳廷娜轻轻用手指按住嘴唇。
　　“安德烈，你要知道。权力这东西和其他不同，一旦获得，你就不得不断夺取更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抛弃或者停止夺权，只会让你自己万劫不复。”
　　“我知道。”
　　“如果知道，就别再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气。”安德烈怅怅地叹气。
　　夜色已经低垂，夏夜的晚风拂来，掠过脸颊，一如情人温柔挽起头发的动作。克劳廷娜任清风吹乱精心梳理过的头发，静静等待安德烈继续。
　　“我只是在想，亚兹他……大概不希望看到我变成那样的人。”安德烈慢慢道出自己的忧虑，手指习惯性地摸到胸前放烟的口袋，却扑了一个空。早在亚兹出狱之前，安德烈就在罗伊的建议下，答应要为亚兹创造一个绝对无烟的环境，彻底地和与自己相伴近十年的烟草断绝了关系。想起自己决定戒烟时雄心壮志的宣言，对比此时此刻的脆弱，安德烈怅然收回手，烦躁地撩了一把头发。
　　“我倒是觉得，只要你能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至于其他细节，没有任何人会来责怪你。”对于安德烈的烦恼，克劳廷娜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比起这个，安德烈，我更好奇的是，你还没有得到你的变色龙吗？”
　　“不要动不动就把这类粗俗的话题挂在嘴边。”
　　克劳廷娜挑起一边的眉毛，嘴角的笑容刻得更深了。
　　“怎么？为了那个虚弱的变色龙，我荒淫无度的弟弟打算转性做一名圣洁的卫道士吗？”
　　“我从来没有荒淫无度，我也不打算做卫道士。”在克劳廷娜面前，安德烈总是要矮一个头。安德烈气势微弱地顶了句嘴，禁不住姐姐的催逼，自我放弃似的承认道：“我的确想碰亚兹，但是他的身体状况还不是那么好，而且我最担心的是……他不会接受我。”
　　“身体状况不好？”克劳廷娜回头，将大厅和阳台分割成两个部分的幔幕的另一端，亚兹正和罗伊神情愉快地聊着什么。有几个好奇的客人凑到亚兹跟前搭话，亚兹也颇有礼貌地回应了几句，然后瞅准恰当的时机全身而退。看得出来，亚兹其实很擅长社交，尽管他对此并不那么热衷。
　　“安德烈，别找借口了。谁都看得出来，那个变色龙的精神就和你我一样好。”克劳廷娜拍了拍安德烈的脸颊，“他是不是能够接受你，你不确实地试过一次，又怎么知道呢？”
　　“如果尝试的结果是让他恨我，那我宁愿就这么看着他一辈子。”
　　安德烈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克劳廷娜的提案。
　　克劳廷娜讶异地瞪视神情严肃的安德烈，确定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后，轻轻叹道：
　　“恋爱果然会让人变得胆小。我真该好好找那个变色龙谈一次，感谢他把我那个无所畏惧的鲁莽弟弟培养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
　　“你别对亚兹乱说话。”
　　比起克劳廷娜话语中的嘲讽，安德烈更担心的是她真的会跑到亚兹耳边煽风点火。
　　“放心吧，安德烈。你爱的人，也是我爱的人。”
　　克劳廷娜轻轻勾起唇角，留给安德烈一抹诡谲的笑容，转身离开了阳台。

　　“没有打扰你们吧？”
　　克劳廷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亚兹和罗伊身侧，笑眯眯地问道。
　　“克、克劳廷娜……殿下。当然没有。”
　　看到克劳廷娜的笑容，罗伊顿时手足无措。平时一张嘴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的大男孩此时舌头打结，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看到克劳廷娜伸过来的右手，罗伊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慌忙屈下膝盖行吻手礼。
　　“罗伊•哈菲尔勋爵，能看到你出现在这里真是高兴。”以前克劳廷娜就常听安德烈说起罗伊这个总是闲不住、闹哄哄的小鬼，不过像现在这样如此近距离地与他接触还是第一次。目睹这个活泼的大男孩张口结舌的样子，克劳廷娜隐隐觉得似乎触碰到了如烟消逝的青春气息，同时也大抵能够体会到安德烈虽然总对罗伊抱怨个没完，但还是将他视为亲密友人的心情。
　　“这是我的荣幸。”
　　虽然克劳廷娜说的只是简单的客套话，还是让罗伊不知所措地傻笑起来，微微红了脸。
　　“不介意的话，可以将亚兹借给我几分钟吗？”礼节上的对话一结束，克劳廷娜便单刀直入地问。
　　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本一直默不做声的亚兹默默向罗伊点了点头。
　　“嗯，当然……可以。”嘴里爽快地承认，罗伊却有所迟疑地站在原地没有挪窝。克劳廷娜在心中感叹这个大男孩如野生动物一般的警惕心，抬手想要拉亚兹，亚兹自己却先一步走了过来。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惊讶于亚兹的主动，克劳廷娜点点头，把他带到之前和安德烈说话的隐蔽阳台上。
　　“在罗伊向安德烈告密之前，有什么话就赶紧直说吧。”
　　亚兹直截了当地开辟话题。
　　亚兹比起想象中更直接坦白的态度让克劳廷娜禁不住浅浅微笑起来。
　　“虽然皇室并没有做过类似的声明，但是从刚才的反应你大概也能看出来，安德烈继位已经是人心所向，没有意外的话，明年我们就要称呼他为殿下了。”克劳廷娜以磨人耐心的速度慢吞吞地说着，同时暗暗将亚兹每一丝细微的动摇纳入眼中。
　　“他的确有这样的才能。”
　　对于克劳廷娜的话，亚兹回以干脆地点头。
　　“你不反对他继承王位？”
　　与安德烈预料的反应不同，克劳廷娜饶有兴味地问道。
　　“这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你不这么认为？任何职位都应当由有相应才能的人担当，不然国家的秩序就会混乱。”亚兹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
　　克劳廷娜细细凝视亚兹那张与出口的话语截然相反的秀丽面孔。虽然和各色客人盘旋了大半个晚上，亚兹却显得游刃有余，银色的眼在月光辉映下熠熠生辉。那头长发依然纹丝不乱，一如他严谨的个性。
　　将这个人的身影久久映入眼中，克劳廷娜竟然产生了被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冷冽气质刺痛双眼的错觉。此时，克劳廷娜大致能够理解安德烈宁可就这么守望他一辈子的想法。
　　惹这个人生气的话，克劳廷娜想，下场恐怕不会比曾经涉险的杰拉尔德好到哪里去。
　　“某种意义上，你说的的确没错。容我失礼，站在有权阶级的立场上，你实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份子。”克劳廷娜以认真的态度评价道。
　　亚兹没有否认，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撇开政治因素，你有没有想过，安德烈成为掌握这个国家的人之后，还会遇到什么问题？”
　　意识到克劳廷娜终于步入了主题，亚兹选择了沉默，静待她的后话。
　　“安德烈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的支持，不仅因为安德烈个人的才能和皇室本身的无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更合适的继承人。安德烈上位之后，除了国事之外，同样不得不面临相同的问题，也就是留下足以继任王位的子嗣。”
　　“子嗣”两个字宛如一柄弯刀，深深地剜入了亚兹的心。
　　作为“变色龙”所剩不多的遗族，亚兹比任何人都能更深刻地了解“子嗣”一词所代表的含义。
　　“所以，我的存在是安德烈光辉未来的路障，是吗？”
　　亚兹代克劳廷娜定下结论。
　　“你爱安德烈吗，亚兹？”克劳廷娜语调柔和地反问。
　　“我……”在算得上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克劳廷娜面前，之前一直都快人快语的亚兹此刻显得有些犹豫。
　　“亚兹，你对安德烈的爱，足以包容他的一切吗？”
　　似乎并不期待亚兹的回答，克劳廷娜只是以平缓的语气接着说道。
　　“不仅是他的身份……今晚之后，一定会有很多很多慕名而来的女性渴望成为安德烈未来的皇后，你是否能够连她们的存在也一并包容呢？”
　　包容……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词。
　　亚兹那双变色龙之眼俶尔划过一道血红的光芒。
　　“如果这是安德烈的选择，我不会阻止。一旦安德烈决定物色未来的妻子，出于对女性的尊重，我会选择离开。”
　　抬起头，亚兹的眼睛已经恢复为平日里冷冽的银色，只是细细屏息侧目，仍能窥见隐藏在深处、近似夜幕将至之时的天空那般的浅淡柔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