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hifumi

1、一

　　“亚兹！”
　　罗伊•哈菲尔勋爵高声叫嚷着，像只快活的兔子连蹦带跳地穿梭在侯内塞恩家族的私人花园里。枝枝杈杈的树丛几次挂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也全然顾不上，一个劲地往前冲刺。
　　花园的中心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圆形草坪，一个银白色的纤长人影矗立在草坪上，头微微仰起，似是在眺望远方的那一片色彩斑斓的天空。此时夕阳正在下沉，西方的天际一片昏黄暗红，拉拉扯扯地向四周扩散开来，似是要将这整片还淌着浅蓝的天空拽入其中。
　　听到罗伊的呼喊，那个人影慢慢转过了头。银色的长发松垮地绑在身后，随着他的动作，几缕发丝从额前散下来，垂落在耳边。银色刘海之间，一双银白的眼眸沉沉地望了过来。旋即，似乎被天上的那片天空染了色一般，那双眼眸中忽然晕上一片斑斓的金黄和橙红，流光溢彩的生动色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罗伊。”
　　那个人浅浅笑了起来。
　　“亚兹！”
　　罗伊兴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猛地扎进亚兹的怀里。亚兹被撞得一个踉跄，站稳脚后，浅浅地笑了起来。
　　“你一点都没变。”
　　抱了许久，罗伊放开亚兹，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总结性地评价道。
　　三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让亚兹产生任何明显的变化。罗伊认真地盯住亚兹的脸，那张酷似里维斯的面孔挂着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开的笑容，只是，泛着夕阳光彩的苍冰色眼中少了过去的剑拔弩张，多了几分温和与包容。
　　刚开始得知亚兹将不得不面临至少十年的监禁，罗伊曾和安德烈大闹过一场。对于罗伊的指责，安德烈只是吐了个烟圈，一字一顿地表白自己的想法：
　　“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在亚兹身上的。”
　　虽然不明白安德烈自信的来由，但看到对方坚毅的眼神，罗伊选择了信任。
　　这三年里，罗伊目睹安德烈•侯内塞恩公爵从过去那个纨绔子弟一点点转变为掌控这个国家的强硬男人，最后，终于站到了足以威慑议会及军方的地位，实现了他曾经的承诺。
　　这个冬天，亚兹提前走出牢房，恢复了自由身。
　　“三年而已，能有什么变化。”
　　谈到过去的三年，亚兹不着痕迹地一笑而过。
　　对于变色龙而言，三年的光阴只是漫长生命中一小段短短的插曲。虽然明明知道这一点，罗伊还是无法轻易释怀。
　　“身体……还好吧？”
　　罗伊低声说出自己的担忧。
　　“嗯，你的药很有效。”像是要打消罗伊的顾虑，亚兹肯定地说，“发作的次数明显少了，程度也减轻了。你会是个优秀的医生的，罗伊。”
　　“我现在已经是了。以后记得要叫我罗伊医生。”
　　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罗伊摆出一脸正经的表情，固执地纠正亚兹。
　　亚兹有些吃惊地微微张开嘴。他对于罗伊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三年前那个吵吵嚷嚷的大男孩身上，被罗伊这么一说，亚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流逝。
　　“……毕竟，已经三年了。”
　　亚兹轻轻颔首。
　　那个男人，或许也与记忆中有所不同……

　　安德烈•侯内塞恩公爵挥手赶走身后的一群跟屁虫随从，蹑手蹑脚地来到亚兹的房间。这是自亚兹离开监狱、被带回这所房子以来，安德烈与他的第一次单独接触。
　　现在的安德烈已经不再如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在获得了权力的同时，他也牺牲了自己最后的散漫生活。就连亚兹走出监狱那天，安德烈甚至都腾不出时间亲自迎接他，只能让凯带人将他护送回来。眼见快半个月过去了，安德烈一直找不到可以与他促膝长谈的空闲。
　　不过，今天终于能见到亚兹了。
　　想到这里，安德烈奔波了一天的沉重步伐也轻盈了许多。
　　推开门，亚兹倒在窗边的一张躺椅上睡得正熟，手里的书摇摇欲坠。安德烈在心中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书从亚兹手中抽离，轻轻放在一边的矮桌上。
　　不忍心叫醒亚兹，安德烈干脆静静地在一旁凝视他的睡颜。三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张面孔上留下任何痕迹，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面容祥和而宁静。就这么看着熟睡中的亚兹，安德烈深深觉得，就这么永远永远地守在他身边，便已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指间滑过亚兹的长发，凉丝丝的触感是如此让人怀念。安德烈贪心地抚上亚兹的脸颊，亚兹依然没有动静，浅而低缓的吐息似是在引诱安德烈进一步的动作。
　　安德烈低下头，迟疑了一下，俯身吻住期盼已久的唇。
　　等安德烈抬起头，亚兹已经睁开了眼。
　　久久注视着那双泛紫的眼眸，安德烈低声问：
　　“吵醒你了？”
　　亚兹轻轻摇了摇头，坐直身体，静静凝视安德烈的脸。
　　这三年里，安德烈变了很多。
　　黑色的头发更长了，深黑的发带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长长的头发就这么顺着脖子绕过来，搭在肩膀上。比起过去披散下来的一头长发，现在这样的他看起来稳重了许多，举手投足也没有了过去的轻浮和散漫。
　　亚兹轻轻吸了一口气，并没有从安德烈的身上捕捉到熟悉的烟的气息。
　　“好久不见。”
　　想了很久，亚兹终于说。
　　安德烈微微笑了起来，点头道：“嗯，真的好久了。”
　　“你这三年，似乎一直很努力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安德烈，亚兹突然说道。
　　没有想到亚兹会提起这个，安德烈顿了一下，继而又笑起来。
　　“我只是做了一些我早该完成的事情而已。”
　　亚兹看向安德烈，那双漆黑的眼睛一如记忆中那样，定定注视的时间里，不由产生会被隐藏在其中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眼在无声无息地谴责自己，亚兹微微偏过视线，低声问：
　　“安德烈，你恨我吗？”
　　“为什么恨你？”
　　太过迅速和直截了当的回应让亚兹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我……背叛了你。”
　　回忆起三年前的事，亚兹低下了头。
　　那时，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安德烈的感受，擅自从他身边逃离，执拗地走上了复仇之路。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因为刺杀将军而被送入监狱之后，安德烈会为了救他而不断扩大侯内塞恩家族的势力，最后几乎撼动了长年躺在病榻上不问政事的王子的地位，进而与一批顽固的保皇派形成了长期的敌对局势。每次在监狱里听到类似的消息，亚兹就不免自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
　　记忆中，安德烈与杰拉尔德恰恰相反，他根本不是一个热衷于权力的人，甚至，他时常会表现出对自己的头衔和身份的厌恶。如今他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变，让亚兹不得不认真考虑安德烈的心情。
　　只是为了救我而已，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你还是老样子，心情一坏，眼睛的颜色就会变得和没有月亮的夜色一样深。”
　　安德烈的手指轻轻覆盖上亚兹的眼睑，继而合上他的双眼。
　　亚兹颤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只是在黑暗中细心聆听安德烈的话。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如果你实在觉得有愧于我的话，”安德烈停顿了一下，“那就用一个回答来补偿。”
　　不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亚兹本能地想要看安德烈的表情，却被他轻松地阻止下来。那双大手牢牢地遮挡住亚兹的大半张脸，手心柔弱的触感和熟悉的属于安德烈的气息让亚兹习惯性地表现出顺从的姿态，默默等待安德烈的问题。
　　“亚兹，……”
　　安德烈的声音不大，如温柔的叩门一般敲击着亚兹的心。在视力被剥夺的情况下，安德烈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比往常更让人印象深刻。呼唤亚兹的那句尾音柔软而无力，仿如一声低低的叹息。
　　亚兹耐心等待安德烈继续。
　　“这三年里，你想过我吗？”
　　短短一句话，安德烈却是几乎将每个字眼都细心打磨过后才慢慢吐出。
　　无法参透安德烈话里的含义，亚兹有些犹豫。
　　怎么会不想？这三年里，不止是安德烈，罗伊、凯、不知去向的里维斯，甚至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杰拉尔德……亚兹几乎翻来覆去想遍了每一个人。但是，亚兹明白，安德烈要的肯定不是这种简单的答案。
　　安德烈所谓的“想”，指的是哪一种感情呢？
　　仅凭自己闷着头一个劲地思考，亚兹无法得出答案。
　　“安德烈，……”
　　没等亚兹开口问明白安德烈的意思，安德烈突然收回了手掌。刺眼的午后阳光透过窗台洒进亚兹眼里，晒得他不由迷起了眼。
　　晃眼的光线下，安德烈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神色却显得有些寂寞。
　　“在这里睡容易着凉，如果还困，就回房间里去吧。”
　　安德烈说着，右手习惯性地高举起来，在距离亚兹头顶不到几厘米的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收起手掌，轻轻执起他的一缕银发。
　　注意到安德烈的动作，亚兹突然记起来，过去的安德烈总是毫不犹豫地抱住自己，或是亲昵地抚摸自己的脑袋。像今天这样的迟疑，记忆中是第一次。
　　这样的变化，又意味着什么呢？
　　亚兹解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