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82、寒食 21

　　程念这口风透露的实在严谨，若非提前准备，有意往这方面猜，那一时片刻还真想不到重耳这一具身体里，其实装着两副灵魂。

　　这次他们运气很好，刚修整了两日，巡逻小队就有了新发现。往前再翻一座不高的山，有两户猎户。有能听懂狄国话的兵士与之交谈，得知此处已是狄国境内。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离开故国。小院诸人心底失落之余，也或多或少扬起些对未知生活的期待。

　　程念也不矫情了，架着根木枝做拐杖，就要催促诸人出发。狐偃在得知猎户方位后，已先行前去打探，这一打探，再回来的时候，眉目之间就笼罩了一层阴云。这副表情，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的诸人动作一顿，纷纷围了上去。

　　狐偃也不卖关子，担忧的看了重耳一眼，把打听来的情况如实相告：“那猎户前两日刚进过城，听闻晋国太子谋害晋王未遂，上吊自尽。公子重耳与夷吾各自叛逃。”

　　这传闻很明显与事实相悖，看来那骊姬姐妹的目标不止是申生。之推握紧了拳头，没有开口说话。

　　魏犨气不打一处来，踹飞了一堆雪：“这不是颠倒黑白吗？！分明是她们迫害在先，怎么把脏水往我们身上泼呢？！”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轸也不忿，但还能稳住心神分析当下处境：“如果算作叛逃，狄王的态度就很重要了。狐兄，你的意见呢？”

　　“依照我对狄王的了解，应该问题不大。”狐偃摸着下巴：“狄国与晋国自古相邻，却一直相安无事。一是宁山高险，行军艰难，根本起不了战事。还有就是两国之间并无直接厉害关系，晋国重农，狄国重猎，各有所重，没什么你死我亡的必要。”

　　“收留邻国叛逃公子可不一样。”贾佗皱眉看着狐偃：“按照那骊姬姐妹的性子，万不肯看我们在邻国扎根。”

　　“除非我们能提供什么条件，让狄王心甘情愿的收留我们。”子余的视线转向重耳。

　　就凭他们几个人如今的境况，给出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一国之君甘愿为他们对抗强大邻国的施压呢。

　　现成的，摆在眼前的，让任何国君都无法轻易拒绝的条件，就是一位有潜力的，有朝一日能夺回王位的公子。收留一位落魄时期的公子，为其提供庇护，甚至助力其回国，都能为自己的国家留下诸多难以言明的益处。

　　这个条件有个前提，就是重耳自己得表态，证明他有夺取王位的意图。否则，一位叛逃的，毫无前途的公子，放在哪个国家，都是让国君烫手的祸患。

　　然而放眼现下，申生新逝，还被迫背负谋害父君的罪名。让重耳现在就把原本属于申生的位置挑在肩上，实在有些残忍。

　　狐偃不忍这个时候逼迫重耳表态，他建议道：“条件可见面之后慢慢谈，先出山吧，一直在山里不是长久之计。”

　　程念明面上没有说话，似乎深陷在兄长莫名背负恶名之事的愤恨里，压根没听懂几人的言外之意。实则，在内心里，他已经换了种话术，把重耳必须肩负的重任讲给他听。

　　“你别不说话，刚才子余他们的分析你都听到了。”程念刻意沉着声：“重耳，你们能不能在狄国落脚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振作起来。你得想办法回去，坐到王位之上。这样，才能告知世人真相，彻底为申生洗清恶名。”

　　重耳低声重复：“彻底为兄长洗清恶名……恶名。”蹲在角落里几天未曾出过声的重耳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兄长这样的人，居然被人泼上如此恶名！凭什么？！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样的世道真是让人寒心！”重耳咆哮着，却又突然哽咽起来：“前辈，你说，兄长那么好的人！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骊姬姐妹和两个幼弟留一份！她们让他去曲沃，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就算她们想要让两个幼弟上位，好好和兄长说，兄长定然不会拒绝……他，他那样的人，甚至会主动去辅佐两个幼弟……”

　　“前辈……为什么啊？”重耳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兄长……”

　　“不为什么。”程念一把把重耳揽进怀里，轻轻的抚摸其后背：“因为申生太好了，上天不忍心把这么好的人留在世间受苦，才主动把他召了回去。你忍心你的兄长与那样蛇蝎心肠的人为伴吗？”

　　重耳摇头，埋头在程念的怀里，语气含着恨：“这样的世道，配不上兄长。”

　　“嗯。所以啊，我们重耳得狠心一些。”程念叹气，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出现了问题。但为了重耳的以后，他必须教其狠心：“你得把恶人从这世间赶出去，还世道清白。等世道清白了，说不定你还能再见到申生呢。”

　　“真的吗？！”重耳抬头，一双湿透的眸子期盼地看着程念：“我还能再见到兄长吗？！”

　　“当然。”程念说谎话不眨眼：“连我你都能见到，更何况申生呢。”

　　程念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重耳几乎枯萎殆尽的心底，猝然迸发出一缕新绿。他将程念的话牢牢种在心底，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希望。

　　重耳深吸两口气，压下喉间的酸涩：“前辈，你看着。我必定会还兄长一个清白，我还要还世道清白，重新引兄长归来。”

　　“好。我看着。”程念欣慰的摸着重耳的脑袋：“你再歇两日，等到了狄国，这具身体就交给你。从今往后，你都自己来，可以吗。”

　　重耳抱紧了程念，点头：“谢谢前辈。”

　　说服了重耳，程念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日后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只要重耳心底还记挂着申生，就必定不会垮。

　　果然，人活着，还是需要信念感的。

　　程念强打精神，跟随诸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外走。马上就要在新国家落脚了，希望他能见到阿衡。

　　重耳一行跋涉了五六日，终于出了山。放眼望去，是高远的蓝天及新绿的原野。视线尽头，有成群的牛羊悠闲的啃着新草。这天地之大，将诸人心头压抑的沉闷一扫而空。

　　狐偃长长的吸了口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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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国大家族狐府，其实是一方比小院大不了多少的四合院。别说随行兵士，小院诸人连院子都还没进，就直接被狐偃安置在了后街。

　　说是狐府后街，其实就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旷野，不过为了行走方便，清出了一片无草的荒地。正适合大家搭建营帐。

　　在山里搭营帐，到了自家地盘儿，还得搭营帐。这着实是让人费解。

　　狐偃讪笑：“我和兄长去了晋国之后，府里管事儿的那位就把我们的宅子分给了旁人。你们也看见了，总共没两间房，咱们还是搭营帐住自在。你们先收拾着，我去府里和他们通个气儿。”

　　先轸叹气：“狐兄口中的大家族，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在狄国来说确实挺大了。”贾佗认命似的将外帐压实：“这一路走来你不也看见了，能正儿八经的建房舍的，就这么几户。能建这么规整的四合院的，也就狐家了。”

　　狄国人以放牧打猎为生，比起这种砖瓦的屋舍，他们更喜欢简洁的营帐，拆装不费时，方便逐水草而居。他们春夏住在河边的营帐放牧，秋冬住进山里狩猎窝冬，从来居无定所。也就都城里这几户不用为生计发愁的所谓大家族和权贵，才建这种不实用的屋舍。

　　毕竟国都不能没个定处，让大家议事连国君都找不到。

　　诸人搭建营帐都是熟练工，很快就建起了一片颇为壮观的营地。大有挑衅狄国王都的嫌疑。好在这几户王都的大家族都宅门紧闭，没什么人进出。所谓的正街上，也只有几个零星的十几个小摊贩售卖货物，看装扮，都是从晋国来的。

　　先轸拉着子余去溜达了一圈，果然听到了与猎户口中一致的传闻。不过与狄人相比，晋国的商贩说起这件事，更多的是惋惜。他们觉得申生太过顺从，不该选择自尽。

　　在晋人眼里，大家早就认定了申生。

　　刚接过身体控制权的重耳，听闻这个消息，差点儿又湿了眼眶。原来大家心底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好人。前辈说的对，为了兄长，为了这群相信兄长的人，他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把这群好人，拱手让给那一群心术不正之人。

　　原本狐偃还担心，骤然带狐家族长前来拜会公子会不会太过唐突。没成想，重耳接待应对很是得体，稳住了狐家的心。

　　族长暗中嘱咐狐偃：“一定好好好侍奉这位公子，他日必定大有所成。”

　　狐偃回到营地时，心底还纳闷，到底是谁说服了公子。问了一圈，都说无人相劝，是公子自己振作起来的。总之，重耳的这番变化，诸人看在眼里，大家虽未明说，但都更加确认自己所托非人。

　　他们从来不惧起兵造反，更不惧拥立新王。之前是公子无心，可如今他们的主子有了这个心，他们必定不会让其失望。

　　天地广阔，就让他们从此刻开始，为公子铺就一条万众拥立的归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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