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77、寒食 16

　　重耳不解：“兄长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到此地就封？”

　　“事已至此。”申生的语气里坠着沉逾千金的重量：“唯有将计就计。”

　　如水夜色中，申生支着额头，讲完了事情的始末。

　　一年前，晋王开始察觉到身体状况有异：他总是没有精神，睡多少觉都没用。一开始晋王没有当回事儿，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精神头儿不好。直到后来，他在与臣子议事的过程中总会突然陷入昏睡，他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宫里的医官看不出异常，他就改做平民装扮出宫，差影卫去找了民间医士。民间医士只把他当做寻常贵人，检查之后将详情实言相告，晋王这才知道，他已经中了一种慢性毒，没有几年能活了。

　　他按下消息没动，回宫之后命影卫暗中调查，这一查，才发现骊姬姐妹不仅在他的饮食中做了手脚，还用各种手段拉拢了许多重臣。宫中侍从、医官、兵士也有许多受其所制。好在太子殿有自己的暗卫和侍从，她们始终无法得手。

　　晋王的调查没能瞒过骊姬姐妹，她们面对晋王的责问，全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因为她们不仅手握两位小公子的命，更手握半数重臣的命。一旦发难，晋国将一夜瓦解。

　　那种控制晋国君臣的慢性毒是一种骊戎秘药，并非没有解药。只要定期服用解药，便可延缓毒性发作。

　　骊姬姐妹以此为筹码，逼迫晋王下令让所有成年公子搬离国都，包含太子。

　　晋王将计就计，下发给申生的旨意里，有一封密信。晋王将宫内局势尽数相告，并嘱咐申生尽快离宫，到曲沃休养生息。若有万一，可起兵杀回国都。

　　重耳听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原来他们推测中晋王的“身不由己”，竟是这般模样。

　　程念也连连咂舌，这话要不是出自向来敦厚的申生之口，他才不信。秘药、慢性毒什么的，不是小说、影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元素吗？要是这一切都源自现实，那简直太可怕了。不过转念一想，他能在重耳体内活蹦乱跳的活着，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还是他之前太过孤陋寡闻罢了。

　　申生紧锁着眉头：“如今你我已安然离开王都，不知父君如何了。”

　　重耳对晋王没什么深厚的父子情，但晋王这番筹谋，还是让他对自己的父君生出了几分儒慕之情。

　　无论是为君，还是为父。晋王都做到了他能做的极致。

　　重耳宽慰申生：“父君应该做好了安排，我们相信他就好。”

　　申生自嘲的笑了一声，他身为人子，却将自己的父君置于危地，实在是不孝。现在还反过来让从未体会过父君关爱的幼弟来安慰他，这还有什么做兄长的样子。

　　申生深吸两口气，平复情绪。他摸了摸重耳的头，看向客室方向：“小院这几个一直跟着你的都不错，你们回去好好商议对策，早做筹备。”

　　真到了晋国朝堂彻底沦陷的那一天，他们都将肩负振兴晋国王室的重担。

　　重耳把申生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兄长放心，蒲地永远是你的后盾。”

　　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实中却得把这句话掉个个儿。往往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站在深渊之上的道士却连画符用的朱砂还没备好。

　　晋王也是察觉到身体异状才展开调查，得知真相后，再如何紧锣密鼓的准备反击，也已经有心无力。他能把申生送到曲沃，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骊姬姐妹把他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她们不急。一口吞掉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十分无趣，她们还想慢慢耍玩一番。

　　不就是往曲沃送了颗火种么？能有什么燎原的本事，她们一盆水扑灭了就是。

　　相比已经落入魔掌的晋王，太子申生才是真正立于危墙之下，稍不留意，便有头破血流的风险。

　　重耳一行在曲沃小住了一段日子，有子余和魏犨帮衬，申生省了不少力气。直到入了秋，申生的谋士陆续归来，重耳一行才告了辞。虽然不放心申生，但他也不能一直厚颜无耻的当甩手掌柜，把蒲地扔给狐偃他们了事，自己在曲沃窝着不回去。

　　秋高气爽，让重耳他们的归程舒坦了许多。虽然还是翻山跃岭，但微寒的秋风还是让人通体舒畅，坐在马车里也不觉得憋屈。

　　再次回到蒲地时，远远就看到了恢弘高大的城墙。一个偏远小城，将城墙修建的如此气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蒲地多富庶呢。

　　魏犨啧啧两声：“这高度，快比得上曲沃了。”

　　重耳仰头，看着墙头全副铠甲的卫兵，顿觉汗颜。一会儿回去得好好犒劳狐家兄弟，能把城防建成这般模样，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好在城里一切照旧，没有什么全副铠甲的卫兵巡逻。不然这阵仗，还以为晋、狄两国要开战了呢。

　　与他们想象中几人忙到脚不沾地不同，他们一回府，就看到狐家兄弟和先轸、贾佗四人坐在树下下棋。茶水果盘应有尽有，还有两个侍女立在一旁为几人打扇。

　　先轸见他们进门，抬手打了个招呼，一双眸子噙着笑：“一路辛苦，快去歇息！”

　　狐毛干脆起身，拉了子余就走：“快，你坐我的位置！他们几个太狡猾了，我根本打不赢！”

　　狐偃也抽空挥了下手：“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睡醒说。”

　　这一刻，重耳颠了一路五味陈杂的心情瞬间落定。他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回到了这群自己最熟悉的人身边。

　　他说蒲地是申生的后盾，那么这群人就是他的后盾。有这些人在，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当他的甩手掌柜。不必愧疚，也不必不安。

　　他们比他认为的，还要强大。

　　重耳舒心一笑，大步走到几人身边：“让我看看，这局谁赢。”

　　狐毛搭着子余的肩膀：“那必须是子余赢啊！”

　　先轸啧啧两声：“就你那臭手，子余兄怕是回天乏术了！”

　　子余托着腮，不堪狐毛两条胳膊的重负似的，说话有气无力：“输了的今晚负责烤肉。”

　　自狐家兄弟住进小院，烤肉就成了小院的传统项目。一般都是由狐毛负责烤，大家负责吃。子余这话的意思就是狐毛铁定得输了。

　　狐毛挠头嘿嘿一笑，半点儿都不介意。他扯着魏犨的胳膊：“走走走，给我打下手！今晚好好喝一顿！”

　　这是他们来到蒲地之后首次全员聚首，大家都很兴奋，在天井中一坐就是大半夜。重耳也喝了些酒，最后靠在不知是谁的肩膀上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的申生驾着高头大马，挥刀杀进王都。那蒙着面纱的骊姬姐妹却安稳的坐在王座之上，不见半分慌乱。

　　两位牙牙学语的小公子正趴在她们腿上，朝申生叫着兄长。

　　申生脚步一顿，刀掉在了地上。

　　梦境最后，两位骊姬铃铃笑着，呼唤申生：“来啊。快来啊。”

　　这声音毒蛇一般，魅惑里沁着引人束手就擒的冷意。重耳仓皇地拽住申生的衣袖：“别过去！兄长，别去！”

　　申生却着魔了似的，拖着重耳一同往前走。重耳怎么也拉不住，最后扯断了兄长的袖子。

　　狐偃把早已备好的棉被盖在重耳身上，轻轻拍着重耳的后背，低语：“不怕，我们都在。安心睡吧。”

　　“睡吧，安心睡吧。”

　　仓皇无措的梦境里突然升起温暖的朝阳，重耳抬眸间，看到了小院一行人。大家勾肩搭背着伸手唤他：“公子，我们同去春猎！”

　　“咱们比比，看谁能射到那只花毛的头雁！”

　　“赢了的可以吃雁翅！”

　　“那谁都不许和我抢！”

　　重耳起身，几步追上大家。又不知被谁一把揽住了肩膀，力道大的让他脚下打了趔趄。

　　小院诸人七嘴八舌的起着哄：“公子快走，不然没得吃喽~”

　　重耳一夜安睡，再醒来时已经次日傍晚。

　　原来，他们当初走后没多久，先轸和贾佗就带着财物、人马一起到了蒲地。自己人手充足，基建工作自然推进迅速。夏季结束前，他们就完成了城墙的加固工作。正好劳力们要回乡秋收，狐偃就把城墙守卫都换成了自己人。

　　先轸几个都是知人善用的，把城防、兵屯、粮仓等都安排给自己信得过的人，有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公子府找他们定夺。如此，才有了他们的休闲日子过。

　　狐偃感慨：“名正言顺就是好，不然我们偷偷摸摸，还不知要干到什么时候！”

　　“一切自是天意。”子余已经换上了薄棉袍，他揣着手，语气不急不缓：“如今局势不明，咱们能立稳脚跟，也才能更好的为太子提供助力。”

　　先轸摸着下巴，问贾佗：“那什么骊戎秘药，你可知是什么来头？”

　　贾佗家有一支旁系专做药材生意，商铺遍布九州。若说骊戎有什么秘药，找贾佗打听最为靠谱。

　　既然控制朝堂君臣的是秘药，那便从秘药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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