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55、宿因 16

　　阿衡没有沉默太久，只要是成汤希望的，他就可以去做。

　　“行啊。”阿衡笑弯了眼，眼中盛着温暖的火光：“阿衡定不负兄长所望。”

　　这脱口而出的回答，让成汤心底的酸涩再也压不住，连带着灵窍之地都震了一下，程念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他龇牙咧嘴的爬出去，边爬边喊：“快跑！地震了！”

　　全然忘了今夕何夕。

　　阿衡被程念的无知逗乐了，坏心眼的教唆成汤：“兄长再震两下，试试能不能把程兄震出去！”

　　程念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回嘴，他好奇的原地蹦了几下，跺跺这儿，踩踩那儿，直把脚下那一片草地踩秃了皮儿，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子履，你这灵窍之地，咋还会地震呢？！”

　　“大惊小怪。”阿衡反应了过来，一双眼睛转向成汤：“兄长？你怎么了？”

　　灵窍之地与人心绪相连，刚才动静这么大，是他哪句话说的不对吗？“阿衡定不负兄长所望。”这句话刚落地没多久，还能热热乎乎、完完整整的想起来。阿衡想不明白，这句话有哪里不妥。

　　成汤垂眸看了阿衡一眼，问了个老问题：“为何待我至此？”

　　无论提出怎样的要求，都不会拒绝，哪怕要违背自己的本性。他成汤是积了哪辈子的德，能让阿衡一而再、再而三的委屈自己来迁就他。

　　“啊？”阿衡还在纳闷方才的回答，没有多琢磨，下意识回道：“理应如此啊。”

　　成汤追问：“什么理？”

　　“就……”阿衡也说不明白，睁着一双沉黑浑圆的眸子反问：“这样不好吗？”

　　“不好。”成汤每个字都咬的很稳，含着重若千钧的力道：“不必待我如此。”

　　我还不起，也不值得。一个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人，哪里配得上被人全心全意的相待。

　　阿衡似是毫不通人意，眨巴着眼睛，用最柔软诚挚的心意兜住了这句冰冷的拒绝。他的眸子里甚至泛起笑意，语气软软的：“可是，我开心啊。”

　　成汤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他躲闪道：“一旦应了我，以后就没有清闲日子过了。这有什么可开心的。”

　　“清闲日子是很好啊。”阿衡靠着成汤的肩膀，仰望漫天繁星：“但能与兄长一同名留青史，为后人铭记，更好！何况……”

　　阿衡指了指靠坐在树下的程念：“程兄既然来到这里，还一副熟知我的模样。那就证明，曾经的我也做过同样的选择。程兄，后世是怎么提起我和兄长的？”

　　程念被迫加入两人的谈心局，实话实说：“说你俩厉害呗，一个英明神武，一个智勇无双。是明君贤臣的典范。”

　　“我就知道！”阿衡眼睛更亮了：“凭我阿衡的本事，一定能助兄长得偿所愿！”

　　有程念这个后世之人为证，成汤不好再说拒绝的话。与阿衡一同留名青史，是他的私心，所以哪怕知道阿衡为难，他也主动提了出来。但阿衡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自那一刻起，成汤就后悔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想要做什么，只要对阿衡好，就提出来，不管阿衡开心与否。如今看来，说一句自私也不为过。因为归根结底，都是在满足他成汤的心愿而已。呆在他这样的人身边，不可能真正随心。

　　所以，成汤突然起了放阿衡回昆仑的心思。阿衡不该因为他，被囿于繁杂尘世，劳心费神。阿衡是天人之徒，自该去过属于他的逍遥日子。

　　他兜兜转转思虑了这么多，原来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阿衡就已经做出过选择。

　　成汤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事已至此，他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停下，专注于眼前。至于情义的深浅，是否亏欠，如何弥补，交给来日方长，他心底自有决算。

　　决定既下，他起身告辞，带着阿衡回到现实。

　　程念看着两人突然消散的身影，摇头感慨：“这俩人真是绝配。”

　　心思一个比一个深，都把真心藏得死死的，仿佛真心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程念最不喜欢这样藏着掖着，人生本就短暂，你藏两年，他藏两年，一晃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心动难得，天下人和万年青史是否知晓都不重要，重要的得是让对方知晓。

　　入夏台之前阿衡的那个问题，程念知道答案。因为听到问题的那一刻，成汤的灵窍之地内三个字响彻天地，那便是“你重要”。

　　可惜，问出问题的那个人先退缩了。阿衡这么自信轻狂的人，居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也怪成汤，整日里把商国挂在嘴边，俨然一副专注打拼事业，眼里容不得半分儿女情长的模样。要不是他被迫当了成汤灵窍之地的“蛔虫”，再多给他两双眼也看不透这人的真实心思。

　　这种事情他又不好多嘴，还是揣着袖子看戏吧。

　　商王殿偏室，成汤推醒了鼾声震天的仲虺：“时辰不早，薛君回去休息吧。”

　　为方便议事，成汤在大殿后院给薛君留了间房子，政事繁忙之时，薛君会就近留宿。

　　仲虺打了个哈欠，招呼阿衡：“走吧，今儿别回去了，睡我那儿。”

　　“不了。”阿衡断然拒绝：“就您睡觉这动静，不患些耳疾怕是很难睡着。我还是回我的小院去吧，清静！”

　　仲虺还没醒神儿，没心思和阿衡争，撂下一句“爱去不去”就自个儿东歪西倒的走了。

　　阿衡收拾了碗罐，也要告辞。成汤却突然拉住了阿衡的手，声音低哑：“你今晚留下。”

　　“蛔虫”程念谈情说爱的经验有限，还是没有看懂二人之间未说出口的深重情意。

　　两个人是都将真心藏了起来，但阿衡却早已勇敢的迈出了一步，他不计得失，不求回应，所有的义无反顾，都小心翼翼地凝成了三个字——“我开心”。

　　在成汤耳中，这世间再没有比这三个字更令人心动的情话。所以，今晚的成汤绝不可能放阿衡回东山。

　　阿衡手中的动作顿了片刻，再抬眼时，眸子里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自他长成，兄长再没有与他同榻而眠过。阿衡睡觉认枕席，因此无论议事到多晚，成汤都会送他回去。偶尔需要留宿东山时，成汤也住在他自己房里。

　　商王宫中没有阿衡的房间，成汤这句留宿的话，就别有意义。阿衡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看来，能与兄长同宿而眠，就很开心了。

　　直到成汤命黑泽守在殿外，两个人躺在一床被子里，阿衡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几分不寻常。

　　昆仑之墟只有阿衡和元一两个人，他自小在元一眼皮子底下长大，吃睡都和师父一起，习惯了身边有人。所以刚下山的那几年，每晚都是与成汤一起睡的。

　　阿衡睡觉有一个毛病，就是爱攥着身边人的小拇指，元一只有这一个亲徒弟，这种小毛病能惯就惯，从不纠正。后来到了成汤身边，这位惯起孩子来，比起元一有过之而不及，更不用纠正了。

　　以至于阿衡自立门户之后，很长时间晚上都睡不好。这攥人小指头的毛病，被迫演化成了认枕认席。只有躺在他熟悉的枕席里，才能安眠。

　　今晚乍然睡在成汤这里，他本应不习惯，但不知为何，却觉得莫名心安。他小毛病发作，探过去抓成汤的手。这手他今日已经牵了许多次，但抓住成汤的小指时，他还是迟疑了片刻。

　　上一次抓这根手指，他还能握的满满当当的。如今，他竟觉得这根手指变小了，不用些力气，就握不牢了。

　　他真的长大了，平躺的时候，几乎能与成汤肩并着肩，脚抵着脚。一个翻身，就能把兄长囫囵个儿揽进怀里。

　　他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就真的这么做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下面的一只手牢牢攥着成汤的小指，上面的手臂环过成汤的腰，下巴搭在成汤肩上，腿也曲起来，搭在了成汤腿上。

　　虽然才离开夏台没多久，但成汤的身体依然结实健硕，柔韧的肌肉匀称的覆盖在修长的筋骨上，一点儿都不硌手。阿衡喜欢这样的手感，他在成汤紧实的腰间捏了一把，又想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摸，不老实的手刚动了两寸，就被成汤一把按住了。

　　成汤声音低哑：“睡觉。别乱动。”

　　“睡不着。”阿衡拽了拽掌中的小指，妄图得寸进尺：“兄长，你身上好暖和，让我暖暖。”说着，就把腿往上蹭了蹭。

　　他这一蹭，成汤的呼吸都乱了。阿衡察觉到兄长的身体有些异常，可惜手被按着，动不了。他又蹭了两下，直愣愣的问：“兄长，你怎么睡觉还带着匕首呢？”

　　成汤用尽了此生的克制，才没有将这不知人事的小子掀下去：“睡觉。”

　　要是这么容易打发，阿衡就不叫阿衡了。

　　成汤睡觉还带着匕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阿衡心思跑偏了十万八千里，暗自担忧：莫非兄长在夏台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还一直瞒着他？

　　阿衡不敢细想。他稳住呼吸，悄悄放开攥着成汤小指的手，一把握住了“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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