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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小羊羔 ...

  •   吕迟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秦无疾的娇气。

      挨了军棍的当天夜里,秦无疾实打实生起病来。他手脚冻得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胸膛里好似安了个破风箱,甭说开口讲话了,喘气都带漏风的。

      吕迟起了个大早往他屋里钻,抬眼便见到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少年人。他蹲在秦无疾旁边,推推他,推不醒,半张着嘴,脸上写尽了迷茫。

      他束手无策,只能拽着袖子将张医官拖了过来。

      张医官自进了屋便开始吹胡子瞪眼,恨不得脱了靴子抽他。“你自己是条石头生的狗崽子,却不知别人都是肉体凡胎生养的!打他一顿便罢了,大晚上还不叫他盖被子,你这是照顾人呢?!”

      吕迟嘴瘪了,嘀嘀咕咕:“敷药了的。”

      张医官不搭理他了,骂骂咧咧去煎药,又拿烛火烤了银针,在秦无疾背后与手臂扎上数个穴位,一炷香后收了针。忙完一通后他指着吕迟的鼻子,咬着后槽牙:“没脑子的东西,又搭进我几两好药材!”

      他手上的针尖儿再挨得近些,就要戳进吕迟肉里去了。吕迟仰着头躲了躲:“我给你采……一会儿就上山给你采药去。你要什么我薅什么。”

      张医官在心里笑了一声,目的达成了,根本不同他客气,捋捋胡子,口中吐出一连串草药名字来。

      吕迟不识字,又欠着人情呢,只能硬着头皮记在脑子里。

      大概半个时辰后,秦无疾恢复了些许意识,又突然咳嗽起来,眼见着颧骨上一层潮红快憋成酱色。吕迟正坐在他炕头,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伸出手去拍了拍他后脑勺。

      张医官瞧他这蠢样,皱起眉头:“拍人还是拍狗呢?给他顺顺气。”

      吕迟不大懂什么意思,手掌顺着褥子伸进去摸他胸口。

      这回不像拍狗了,像是要给母羊下奶。

      秦无疾被这娴熟的手法惊着了,昏迷中皱起眉头,局促地缩起肩膀。

      张医官叫他气得鬼火直冒:“蠢货……拍背!”

      他真是有操不完的心,手把手教导吕迟该如何照顾身体孱弱的病人。咳嗽了要怎么办、手脚酸麻了要怎么料理……更语重心长同他讲:人与羊不一样,尤其是男人和母羊不一样,下不了奶的,别他娘的乱搞。

      吕迟从前哪儿照顾过人啊,身边也没人需要这样被照顾。他觉得挺新鲜,听得仔细着呢,未曾计较挨了骂,抬头朝张医官笑笑,难得有个老实样子。

      他这一笑,张医官反倒没声了。

      “一天到晚就惦记牲口,无甚头脑。”张医官嘀咕一句,“我不跟你这痴儿置气。”

      “你放心。我记着呢,不至于将他养死了。”吕迟仰着头跟他说话,“也不会叫你难做,没法同代州那人交代。”

      “这话是你说的,便要时时放在心上。”张医官脸色凝重了些,“朝堂上的事、读书人的事,我不爱跟你讲,你这狗崽子估计也懒得听。总之他并非寻常人,这条命留着有用处。大都督与长史将他名字挂在燕水口,这是对你信赖,莫要不分好赖。”

      吕迟似乎不大爱听这些话,低头看着秦无疾,鼻子里哼了一声便算答应。

      张医官事儿挺多,皱着眉头:“跟你说话呢,别不耐烦!”

      吕迟咂舌:“我没不耐烦。”

      为了朝这白胡子老头表态,吕迟伸手撩了把秦无疾的鬓角,将他细碎的头发丝掖到耳后去了:“我不正照顾着么,就当养了只羊崽子。”

      还把人比作羊呢。张医官心想,方才那番话说给他又是白瞎了。纯当放屁呢。

      这个小混账,分明是小时候放羊放出病来的,琢磨事儿的脑筋就跟寻常人不一样。

      “养羊崽子也成……总之你多上上心。”张医官也觉得自己操心太多,收拾药箱起身要走了,“你跟他岁数差不多大,估计还要长他几岁,有个正经样。”

      吕迟盘腿坐在秦无疾旁边,应了一声。

      张医官走了两步,又扭头看他:“你知道药什么时候煎么?”

      吕迟:“知道。”

      张医官仍不放心:“他同你一样,一天要吃三顿饭的。”

      吕迟看出来了,这是真把自己当傻子了:“我知道!不下奶!不吃草料!”

      “死贫嘴!”

      “死老头!”

      张医官气得哼哼两声,这回真的走了。

      吕迟托着腮帮子,低头看着熟睡的秦无疾。

      张老头说秦无疾不是个寻常人,这话就算他不说,吕迟也能看得出来。

      秦无疾擦净了脸,依稀能看出以前有嫩豆腐似的好皮肤,若不是瘦得脱了像,应当长得挺俊俏。可惜如今眼下一片青黑,连着下面烧得通红的脸颊,病得五颜六色的。他嘴唇满是皴裂,好像自从吕迟认识他开始,他这两片嘴巴就一直没好过,皱皱巴巴,可怜兮兮的。

      吕迟屁股不挪窝,柔韧地弯下腰去,伸长手臂从炕下摸出个水葫芦,干净的手指沾上水,往他嘴巴上抹了抹。

      --

      吕迟是在天海山下长大的“庸卓勒”。

      这个词在戎索语里,代表专门饲养羊的奴隶。

      戎索人每年秋天便要南下劫掠。从前天海山没被割让出去的时候,就低调一些,手伸不过桑干河,只在河东道边缘侵扰。

      据说前几年中原动荡,戎索人趁着兵力强盛,还敢打破雁门关,直接抢到代州城去。

      他们偶尔会占领边境小城,不着急撤退。大将会领着万千骑兵在城中流连一日,收拾浩浩荡荡的战利品,除去年轻的女人,也喜欢在鬼哭狼嚎的中原人里捡几个身体强壮的小孩子掳走,养在牲口堆里玩。

      孩子们在边城生活本来就苦不堪言,年纪小,不记事,不想爹娘,更不懂什么国仇家恨,让干活就干活,只要给口吃的便不爱闹。

      他们被戎索人当狗养育,便当自己是狗,每天看顾羊群,听从主子的吩咐,偶尔摇尾乞怜换些爱护。不然就是没饭吃,还要挨打。

      跑是跑不掉的,茫茫草原两条瘦腿,敢跑就是个饿死。

      实话来讲,戎索人养这些庸卓勒,只是养个好玩。

      他们通常是活不长久的。

      孩子们实在是太小了,风餐露宿、食不果腹都是家常便饭,又经常挨鞭子挨得皮开肉绽,往往活不过十二三岁。

      吕迟见过无数瘦小的庸卓勒熬不过草原上的冬天,晚上还能同人说话呢,第二天早上便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子,连羊群柔软蓬松的肚皮子都暖不回来。

      每到这个时候,幸存的庸卓勒们就会一拥而上,去撕扯冰坨子身上的衣裳,能多抢一块布,这个冬天活下来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吕迟向来是抢得最凶的那一个。

      他对其他庸卓勒没甚么感情,草原上的小奴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好相与的,没少像狗一样互相撕咬,逼急了的,恨不得吃对方的肉来充饥。

      更别说他们一茬一茬的死得很快,就像漫野碧绿的牧草似的,春风吹拂便换来一片崭新的面容。

      那片草原见惯了死人,裹着他们的尸体,化入泥土当做养料,就跟日升月落一样,没什么新鲜的。

      吕迟自此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总觉得牲口比人金贵,于是对羊群比对人更亲。

      这是个无数个庸卓勒用尸体堆砌出来的道理,就砌在他眼前,砌在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梦里呢,任谁扳也扳不过来。

      不足月的小羊羔总跪在母亲身下取暖。或许是年幼的庸卓勒同它们一样可怜,吕迟对羊羔子好,母羊便对他有好脾气,哺育幼崽的时候连同吕迟一起护在丰满的绒毛里。

      吕迟有时候偷偷跟羊羔子抢奶喝,抢完了还抱着人家软绵绵的小身体睡觉。母羊会低头啃他头发,冲他咩咩叫两声,叫得很温柔,好像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崽子。

      张医官说他放羊放出了病,还说他脑子跟寻常人不一样,每句话都是没错的。

      而到了雁门关,防线往南有专门负责圈养牲畜的寨子,关里还有集市买卖牲畜,山窝窝里的隘口没有条件放牧。

      由关城出来的牲畜分配到各个隘口,大多是帮忙耕种的驴子骡子,还有就是体格健壮的战马,并不算做寻常牲口。

      吕迟在燕水口呆了两年多,当军官,不牧羊,便是两年多捞不着羊、没闻过羊屎味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想。

      老天爷向来宠爱他,大概是知道他心里惦记,才将这弱得要咩咩叫的秦无疾送到他手里来。就是因为这样,吕迟现在看着他反倒有些眼缘。

      吕迟哼着小曲儿,又给秦无疾喂了几口清水,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还要上山采药。

      --

      吕迟的耐性超乎张医官的预料,药草割了,还当真送水送饭的照顾了秦无疾好些天。

      他手底下的卒子们也意外,从也没见过他这么当人的时候,闲时故意路过秦无疾门口,透过门帘往里偷看。

      吕迟听见了,只是懒得搭理他们。

      秦无疾身上的伤并无大碍,从趴着换成了躺着,炕上的被子虽然薄,四个被角却叫人掩得严严实实,恢复起来快得很,精神也好了许多。

      然而他这次醒了,却不说话了。坐起身靠在炕上睁着眼睛发呆,别人叫他也不太答应。

      赵阜看他这样子,偷偷跟石光说:“没准是恨上吕迟了。”

      石光不会猜人心思,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竟然锁着眉头,直眉愣眼地问秦无疾:“你恨队正干什么?”

      赵阜只知道他心眼直,却没想到心眼这么直,摁着他脑袋往门外走:“……我服了,你真是我爹!”

      秦无疾眼睛动了动,仍拿涣散的目光盯着草扎的屋顶。

      他恨吕迟么?他不恨的。

      他要恨的东西太多了。

      恨暗地里罗织罪名的朝臣,恨递了银子买他送命的仇人,恨这半年多以来有苦难言有冤难申,更恨自己当初在大理寺狱,没狠下心随父亲同死,事到如今还在苟活。

      他心里有那么多恨,不至于算一份在吕迟身上。

      这半年多以来,他不是在生病就是在养伤,能轻松一些、好好行走的日子加起来却连一个月都不到。张医官在他身上耗费了不少药材,他将怀里仅有的四两碎银子给了他。张医官不愿收钱,那是他人好,秦无疾却不能不给。

      而吕迟……秦无疾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粗糙的手掌中残留着草药青黄色的痕迹,吕迟说这药能治手伤,特意给他抹的。

      他分得清楚黑白。他恨吕迟做什么呢?

      他只是不认得自己了。

      秦无疾从前生着双修长漂亮的手,被精细地照料着,只有握笔磨出几颗小茧。而如今他掌中尽是血泡脓破后凝成的血痂,干得开裂的掌心长出粉色新肉,手指上开始长出新茧,从前握笔留下的痕迹已然摸不到了。

      秦无疾仍旧发着怔。

      不知是不是连日高烧烧坏了头脑,很多从前的事,读过的书,相国府中的亭台楼阁,他都记不大清楚了。甚至连父母的模样也在梦中渐渐稀薄。

      睡得越多,好像就忘得越快。

      他睡怕了,于是能坐着便不想躺着,能睁眼就不愿意闭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望到天亮。

      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大理寺狱。阴森潮湿的监牢里,梁上的白绫在风里飘着,泛起波浪似的白光。

      他那天为什么怕了?

      他怎么就没同父亲一起走呢?

      今日又是操练的日子。

      吕迟松了松筋骨,跟卒子们练了一整天的枪,大汗淋漓,太阳落山之后凉飕飕的,脑袋顶上都蒸出汗雾来。

      赵阜几个人脱了半身衣裳聚在井边,招呼吕迟过来,吕迟没停脚:“我先去看看那谁。”

      一个卒子扭头问赵阜:“哪谁?”

      赵阜把湿冷的麻巾“啪”地一声甩在背上,笑了:“还能有谁。病秧子呗。”

      自从秦无疾硬倔着,一声不吭挨了二十杖,燕水口的卒子们对他便没了最初的抵触心。犟人有犟人的好玩,他们还挺稀罕这股劲儿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犟人又在闹幺蛾子了。

      吕迟撩开门帘,看着破破烂烂的土房子里,坐着个干干巴巴的小书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没什么表情,呆呆愣愣,像只几天没吃草的羊羔子。

      吕迟凑过去看,发现今天的粥没吃,水也一口都没喝。

      吕迟不知道他犯什么病,想起吹胡子瞪眼的张医官,便拿出来耐心来,笑呵呵得凑过去:“喝水吧,我给你弄热水?”

      吕迟是长大后入了关才知道,原来正经中原人都是爱喝热水的,还爱将树叶丢进沸水里一起煮,喝那沥出来的苦汤子。

      吕迟偷着嘬过一口,又烫又苦,活受罪呢。张医官却说他没福气,品不来茶叶的好。

      张医官就爱寻由头欺负他,倒上满满一大盏逼他喝:“你可知这树叶有多金贵?五两银子才换一两茶。”

      吕迟真是长见识了,原来中原人都爱花钱买罪受。

      他看秦无疾这颓唐的模样,都想从张医官那儿偷两撮茶叶来了。结果秦无疾还是没搭话茬。

      怪事情。秦无疾跟别人不一样,平日里是最讲礼数的,怎么突然这样爱答不理呢?被人伺候还不痛快?

      吕迟没想明白,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粮食和水都放在屋里,渴了就喝,饿了就吃,这么大人了也不会将自己饿死。

      吕队正不惯他臭毛病,决定明日再来看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小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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