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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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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她起来,有一张纸条摆在床头,画好的简易地图,让她去一个地方。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的志愿者工作也是不错,可以认识不同的人,每天都像是一个新的开始。只是她不知道,这么多人里她将来还能记住的有几个,又有几个将来还能记住她?不过这些都不是她想要关心的,人生在世那么短,记住太多琐碎,就不会再有更多的地方去记住开心的事情。
她只是很好奇,今天又可以认识谁。
她在楼下的大厅用过早餐,有人过来问她今天是不是又要出去,她微笑着点头。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志愿者,专门辅导有心理缺陷的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都是应该同样帮助的对象,不可以有区别,不可以有选择。
这样未尝不好,在别人安排好的事情里,寻找每一个新鲜的世界。
不知道是地图画得太简单,还是她的头脑长得太简单,明明近在咫尺的地方,她却找了半天。中间还害得她要自己掏钱买面包,幸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衣兜里放了张大钱,否则像她这样不带钱包出门的人,岂不是要饿死街头。她想,也许下次应该换个人画地图。
看门的人似乎认识她,见了她,只是点点头,就让她进去了。原来多微笑总是好的,这是她在心理学课上学到的最管用的一招。她依稀恍惚还记得,好像是谁最爱用微笑去折充旅游景点的门票。
那是一个很美的园子,青青的灌木丛,修剪得很好。是疗养院么,她想,有钱就是好,即使生病也可以住到让人这么开心的地方。
她顺着铺着五花石子的小路往前走,间或听见鸟儿清脆的鸣叫,然后她看见了他,静静地坐在花树下,一回头,就看见了她。
“你好,我是来为你做心理辅导的社工,很高兴认识你。”她微笑着走上前,向他伸出手去。
那人看着她好半晌,才慢慢伸出手来,就握住了她的手,软软的,有暖暖的温度从那细长白皙的指尖传来,声音却像彼岸的歌声,隔着水传来,让人有些恍惚,“你可以叫我小白,这个名字比较简单。”
她一愣,歪着头看他,突然就很想大笑,她想此刻自己的嘴角一定翘得很高,双肩一定抖得像筛面,连声音都不再受自己控制,“小白?真像小狗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也不恼,只是看着她,像要看到身体的最深处去一样。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投诉说她歧视。
她低着头自己拉了椅子坐下,可坐在这样安静平和的一个人面前,倒有些手脚无措,讪讪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地问她。
她这才会过神来,想了想,微笑着说:“以前好像有谁老爱叫我双双,你也可以这么叫我,这个名字也很简单的,对不对。”她看见他也微微地笑了一下,像枝头飘落的花,轻轻淡淡,然而很美。
她想起古书诗经上各种形容美人的句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突然就觉得有些自卑了,女人怎么可以觉得一个男人比自己美。
只是几秒钟,她就收回了这些纷乱的思绪,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完全地镇定下来,然后望着眼前的丽人,试探地问道:“今天从哪里开始呢?或者你先说说你感兴趣的事情。”
坐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她还是有一些嫉妒的啊,分分秒秒都觉得自己只算是清秀的容颜仿佛下一瞬间就会老去。她想这上天终究是不公,有的花即使不开,也是楚楚可怜,有的花即使开了,也只是普普通通。
虽然是女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花痴。但是好比一盘色香味俱美的佳肴,就摆在眼前,还冒着热气,让她怎么能跟自己说,她不想尝。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并不是好色,她只是好吃而已。
那叫小白的男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一个女人脸上瞬间不停变换的表情,等到那神情终于回到正常,才悠悠然开了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病,是大脑受损害的人,有这样一个人,昏迷了一年,终于醒了,可还是想不起发生过的事情,也记不住每天发生的事情。”
她觉得这样的话似乎有些耳熟,是不是曾经有哪个被辅导的人有过类似的病呢?但是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她微笑着问他:“你说的其实就是你自己吧,其实把自己害怕的事情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别人可以和你一起分担。”可为什么她嘴里说着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心里飘过的却是几分窃喜,她想,老天终究还是待她不薄,她虽然没有那么秀雅的容颜,至少还可以记住所有开心的事情。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眼里的笑意就深了几分。
他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秋水一样澄明的眼睛,仿佛不管发生多少事,都不会在里面落下痕迹,唇角微微往上一撇,就牵出浅浅的笑靥,让她的心忽地就紧了一下。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像仲春的暖风,软软的,拂过耳边。
“医生和我讲,这样的病很奇怪,但是却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每一天我都不得不再把昨天的事情回忆一遍,生活就好像停在了这一天,再也不会往前。而这样的事不知道要重复做多久才会有好转,也许只要一天,也许还要一生。有时候我想,这样未尝就不好,忘记从前的事情重新开始有什么不好。如果换作你,用了那么多努力去记住一个人,哪怕只是记住一天也好,却还是会忘记。每一天、每一个早上起来,看在眼里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你会怎么想?有时候我也会觉得难过,也想过放弃。可是,后来我跟我自己说,如果连我自己都记不住,别人又怎么会记得我。”
这么温柔的声音到后面也变得有些凉了,就像是春寒未消,她单只是静静地听着也觉得有些哀伤,所以她柔声劝他:“或许不是你记不得也不是那人记不住你,只是一生可以认识的人那么多。也许你可以想,可能你们只是偶然地遇上,然后就分开,每一天都可以认识新的人,每一天都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一定要记住一些事情。”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抿着嘴,头微微歪向一侧,好似想了很久,然后微笑着继续对他说:“呐,要不我给你讲故事。今天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志愿者,但我读过很多童话的。你有没有听过睡美人的故事?你不反对,我就给你讲这个故事啦。从前有个公主,因为不被巫婆喜欢,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她每天这么睡啊睡啊,一直要等到她的王子出现,她才能够醒来。你说这个公主是不是很可怜?”
“是啊。”他淡淡地回答,一半是不在意,一半是附和。
她却并没有把这样的态度往心里去,她只是想也许她应该要更加的耐心,软绵绵的笑容挂在嘴角:“我也这么觉得,你说,如果她的王子永远都不会出现,那她一直这么睡着,和活着又有什么关系。”
“书里不是都说,到最后总会有个王子出现吗。”
“可那是书里说,书里说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呢?所以那个公主真是很可怜,也许她到现在都还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醒来。所以,”她突然就收起了前一秒夸张的沮丧神情,诡谲地笑笑,“你想想别人那么可怜,就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了,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两个人静静地坐在花树下,偶尔风吹过,会落下几片白色娇嫩的花瓣。不知道会落在谁的肩头、发梢。
是梨花么?那时她想,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春天已经来了那么长久,却还是看不到头。
只是一秒,她就改变了想法。她想这样也许更好,守着这么美丽的男人,坐在这么美丽的空气里,只需要一天,就是天长地久。
也许她只要伸出手去,手心里就能接住一片枝头飘落的花瓣。
风吹过来,她柔软的头发被吹得有些零乱。他把手伸过来,自然而然地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
她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迷离,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行为似乎不应该,但她的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喜欢。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所有的顺其自然,他留她一起吃晚饭,她饿了一天当然满口答应。那些菜道道都合她的胃口,她这么饥饿的一个人,是熟食都可以下口,然而老天还待她这么好,让她即使是蹭吃蹭喝也没什么可以抱怨。可为什么心底却还有丝丝缕缕的不满,让她没有办法感激。她想也许那就是嫉妒,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饭后他们在园子里散步,天空还是蒙蒙的浅蓝色,许是因为太晴朗,已经看得见月亮。她看见那些清明的月光,白沙一样地流泻下来,落在别人的身上。那人的身影落在这样的月光里,便宛若神祗般俊秀高洁,倒让她觉得有些恍惚,一时竟忘记了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可怜的事情,让她忍不住想要可怜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会担心自己是不是爱上了眼前的这个人,看他花一般的容颜立在风里,听见他轻言细语的声音。她想这一天过的竟是那么地快,在她刚开始想要爱的时候,就已经结束。
我送你回去吧。
你担心我迷路么?我倒是担心你找不到回来的路哎。
没事,只要不睡着就没有什么关系。
真的嘛,那真好,只要睁着眼睛就可以记住所有的事情。
回到她住的地方,大厅里早已是静悄悄、无声无息。他送她到房间里,看见进门处小桌上高高低低的药瓶。
她顺着他凝视的目光看过去,拿起一瓶来看了看,微笑着回过头来,对他讲:“噢,是我每天要吃的药,差点忘了。”
他为她倒了热水,递到她的手里。她觉得那水的温度仿佛能顺着指尖一直暖到心里。有那么一刻,她想或许她可以留他多坐一会儿,可是转念又想这样可能不太好。如果天太黑,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该怎么办?
我觉得好困。
那你早点休息吧。
你确定你一个人能回去,不需要我找人送你?或者,你自己叫车回去?
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真的好困啊,不过明天我会再去看你的,你也不要担心,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如果别人忘记了你,你可以想,至少还有我会记得你。
他只是看着她,低低的声音说出口来——好。
她这才觉得有些安心。
其实有那么一刻,她想她不应该就这么睡过去,但她终究还是挡不住睡意,是刚才吃的那些药的原因么。她想这一天过得真累,但是很开心。她想她今天一定可以睡得很好,然后早上起来,再开始做所有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坐在床沿,看着她熟睡时的容颜,就像一片雪花飘落在柔软的草丛间。
他觉得有一些难过,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好还是不好。
他为她掖好被角,把她的衣服叠好,放在脚踏上,略微数了数她外套衣兜里的钱,又为她放好。
修长的手指伸到自己衣兜里,轻轻拿出一张小纸片,没有声音地放到床头。他想,等到天亮,她就会醒来,然后看见。不知道那时她还会不会记得,她曾经说过那样的话——
如果别人忘记了你,你可以想,至少还有我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