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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当两个独立且自我的人在一起,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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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九月来了,重头戏招聘季开始了。正当我们在合租房里改简历投网申,火热地讨论找工作路径的时候,一个惊雷从天而降。
谢余回国了。他放弃了读博和教职,只身回到帝都求职。
在伦敦时,知萦和谢余两人虽然心有灵犀不说破,但是知萦心里一直认定,她和谢余没有未来。因为她从不等待,也厌恶不确定性。她当年随机过程就学得一知半解,谢余最喜欢的马尔科夫理论是她考试时的噩梦。因为她相信未来是由过去奠定的,而马尔科夫性表明,未来与过去无关,只与现在有关。她倒是在微观经济学考了全班最高分——她喜欢拉格朗日定理,在现有的条件下精准地求出一个效用最大化的极值,然后坚定不移地执行它。
在知萦原本的模型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好。24岁这一年主攻找工作,25岁入职后主攻找结婚对象。28岁前结婚。30岁前生一胎,35岁前生二胎。节奏紧而有序,稳步向前。35岁之后的规划尚没有形成,毕竟国家也只有五年规划,自己未来的两个五年规划都差不多了,放在货币政策里都已经是跨周期调节了。
但谢余的突然回国,给她的模型新加入了一个重要的外生变量,导致一切内生变量都将推倒重来。
6.2
在帝都机场,分别两个月的谢余推着一个行李箱走向知萦的时候,两人相视而笑。据说人见到喜欢的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笑,果然如此。当时,她和他都以为两轨合一轨之后,幸福就像一辆平稳的列车将沿着既定的轨道驶向未来,殊不知,两人在真正的交汇后才明白:人生若只如初见,相思容易相处难。
在伦敦的时候,谢余是知萦的生活导师。他在伦敦生活了十几年,对一切熟悉得令人发指。他带知萦吃过摄政街后巷意大利餐厅里全伦敦最好吃的意面,听过海德公园每周五晚上定期举办的路人开放麦演讲,看过金融城标志性建筑“小黄瓜”顶楼俯瞰的伦敦夜景。那时的一切都是浪漫。
谢余来帝都后,他俩角色互换,但是现实的意味更强了。
知萦先陪谢余租了房子。这一点,谢余与知萦不同。谢余对我们所租的老破小区无法接受,认为还不如伦敦的贫民窟。他不明白知萦为什么要把生活半径紧紧地箍在这不足两公里的金融街上,像给自己画地为牢。所以他租了五环外的一个高档小区的一居室,因为他有每日健身的习惯,要求小区里必须有专属健身房。房租跟我们两人合计差不多,每月9000。小区环境不错,但知萦却无法忍受地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的五环外,说像被驱逐流放。因此,她很少去谢余那里,再加上同学朋友们的聚会大多也在金融街附近,几乎只有谢余来找她。
租好房子不久,谢余就过敏了。那是帝都雾霾最重的一年,最严重的时候站在我们阳台上都看不清仅仅隔着一个马路的中江书苑的金铜大门。谢余显然被英国常年365天的优质空气娇惯得毫无抵抗力,喷嚏咳嗽日夜不止。知萦听老同学介绍,从黄牛那买了全国最有名的呼吸科教授的号,陪他去医院。
呼吸科里满楼道塞满了同样咳嗽不止的小孩和老人,谢余却还在试图从医学前沿角度跟医生探讨PM2.5和呼吸道慢性疾病的关联性问题。结果医生头都没抬,开了点普通的抗过敏药,就把他打发走了。谢余备感侮辱,问知萦说,国内顶流医院的教授为什么如此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知萦顾不上为他答疑解惑,忙于跟医生护士赔笑询问,交费、拿药、打印病历、约复诊时间。一顿操作之后,歇口气对谢余说,帝都3000万人口,在资源的争夺下连人性都谈不上,还讲人道?谢余于是愈发地不喜欢帝都的市井生活。
知萦说,她能够理解谢余刚回国的种种不适应,就像她当年刚出国一样。环境和文化的转变,让即使二十多岁的人也会突然像一个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再者说,她知道回国是谢余为她做出的牺牲,也深深地觉得这里有她的责任需要承担。
但是,就连我们都看得出来,只有在我们的校友聚会上,谢神还是那个众人瞩目的谢神。但是在帝都实实在在的生活里,知萦比谢余有接地气的经验,而且逐渐想要占据更多的主导地位。这一点谢余是接受不了的,虽然他坚决不会承认。他的自尊心比起知萦,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知萦已经开始明白,两个太相似的人未必适合在一起。即使会快速彼此吸引,也永远无法彼此融合。他们像喜欢自己的优点一样喜欢对方的优点,又像憎恶自己的缺点一样憎恶对方的缺点。特别是,当两个独立且自我的人在一起,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因为永远没有人会让步。她和他像两只相同的右手手套,看起来如此合适,实际上永远无法相配。也许两个温柔的人可以在一起,但两个强势的人不能——当一方锋芒毕露时,另一方只会针锋相对。从最开始的势均力敌,最终只有相互为敌。
三个月后,谢余和知萦第一次吵架,也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两人此后一别两宽,像极了他和她的性格。
6.4
那是在我们找工作压力最大的时期。当时最佳情侣职业组合是券商总部男+银行总行女,是背景深厚的情侣最常选择的工作解决方案。
那时候,券商投行的光环尚未褪去,已经连续数年占据着金融毕业生求职梦想排行榜之首。头部的几家大券商里,每个进入面试环节的学生背后都带着家里的各种政商资源。外资投行尤甚,为了扩展国内业务板块,专招各种中国高官子女,毕业生起薪也构成了应届生的天花板,于是这些小二代们拿着资本主义的钱彻夜加班卖命。
银行风光时代不再,降薪大势已定,但是毕竟大而不倒,外加入职即送价值几十万的帝都户口。只是进总行难于上青天,除了清华北大的学生有可能校园特招,其他毕业生想进总行的难度仅次于头牌券商——毕竟,二代的女儿们不想去投行蹉跎得人老珠黄,最好养尊处优地在总行待着,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还能享受9个月的产假。当然,银行分行难度小风险大,入职后大多下派支行做柜员,多少学姐拿着金融学会计学的名校本硕,在柜台里一坐就是几年,出柜还得继续拉信用卡卖理财,回到分行办公室做白领的日子遥遥无期。
谢余回国找工作的事情尚未向他父母披露。谢余跟父母关系淡薄,十几年伦敦读书父母斥资不菲,算下来已经花去了几百万,如今他毕业自立门面,早就立志不再跟他们张口要任何钱和资源。知萦知道父母在帝都也无资源,对于找工作的事情帮不上忙,止口不提只说自己多投简历多面试,让父母不必担心。家里最优秀的表率是知萦表姐,外语院校英语系毕业,在外资英语培训机构工作了十年,已经是某校区的校长,曾邀请知萦来她这里工作。但是知萦知道,表姐和姐夫在外资虽然收入不菲,但是至今没有帝都户口,现在侄儿入幼儿园都各种麻烦,而且毫无政治资源,夫妻俩始终笑称自己是高级打工人。
知萦在现有的条件下曾经对自己的职业路径按照SWOT模型算出了最优解。她打算考公务员,报了一行三会。公务员户口有保障,这是在帝都扎根的第一步,买车买房生孩子上学,哪一样都得要户口。另外,虽然现在公务员不像当年指定分房子,总是有些指望,运气好的话几年就到分房子都有可能,这一套就是大几百万,即使在金融圈挣年薪也得十年八年。最重要的是,金融行业监管机构跟自己专业对口,不但没有脱离金融圈,反而更有利于建立更广泛的社会资源,特别是对于她这种在帝都无背景无根基的外地学生来说。十几年之后提拔到处长之后再跳槽,去金融机构直接当领导,年薪几百万,不出几年就能挣回来在公务员十几年的卧薪尝胆。
谢余回国后,知萦在她的模型上对谢余这个新变量再次进行测算并得出结论,谢余最好的安排是去公募基金。
从谢余个人的角度讲,她知道谢余的性格高傲,不能去投行做乙方卖命,又不甘安稳,不能在银行养老。那几年,信托路子野挣钱多,但是谢余显然看不上这种拉皮条的低级活儿。谢余作为数学专业出身其实可以去转行做精算,但是精算师根本不是早年报纸上宣传的年薪百万。精挑细选加左右权衡之后,知萦给谢余的建议是做公募基金经理:大甲方的市场地位,年薪百万的高薪收入,同时需要谢余这种擅长金融市场投资的聪明的头脑和风控意识极强的冷静的性格,完美。
从谢余和她可能的共同未来来看,这也是最佳配置。她本科在金融机构实习过,好几个领导的家庭都是这种配置。一方在金融监管口工作提供政治资源,地位高且解决子女政治保障入学问题,另一方在金融机构当高管,高薪养家,同时作为家庭的经济支柱。双方里应外合珠联璧合,构成一个帝都中产阶级的黄金搭档。
6.5
知萦把自己的美好蓝图兴奋地跟谢余做了长达半小时的presentation,从思维导图到逻辑推断,从概率测算到效用分析,自认为精彩绝伦。谢余没有打断她的演讲,默不作声地全程听完,然后直接否定。“我不打算去公募基金。”
“为什么?”知萦备感挫折,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个结论是她为他精心思考后得出的,她觉得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从未明说的女朋友,都值得被感谢。即使是当妈的,对儿子这番栽培用心都值得被肯定。但是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回国之后对两人现在和未来的控制欲已经让谢余透不过气来。
“公募基金要先做几年交易员,打杂的时间成本太高了。”谢余想说但没有说出来的还有,以知萦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她拿到户口,不对,拿到有户口的工作offer之后就会立刻开始筹划看房买房,一个公募基金的初级交易员,想养得起她这尊女神,兼职卖身当鸭都不够。而他即使知道父母有实力,也绝不会跟父母开口要钱买房的。
“那谈谈你的规划。”知萦不想争辩,只想要他给她一个更好的结论。
“去私募,做量化。”谢余说得很干脆,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量化私募?国内的量化投资水平不是纽约也不是伦敦,量化分析的水平可能也还不如高中奥数竞赛。”
“所以才去做新兴市场。”
“一个草台班子,拉些煤老板的钱去赌博,赌输了随时准备跑路?”
砰的一声,杯子被硬生生地摔在桌上,一杯水被撒得只剩三分之一。知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过分了。但是,这次覆水难收。
“叶知萦,我不是你用来实现梦想的工具。”
知萦也被激怒了,她感觉自己被无情地拆穿并挂在道德的耻辱柱上拷打。她有一万句话想要反驳:如果说在伦敦的几个月他对她有情,在帝都的这几个月她对他也有义;他们当年在伦敦分别时的对话,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为什么只走出第一步而不愿走下去;自尊心和梦想谁都有,为什么他的数学梦就高高在上,而她对现实生活的基本要求就不值一提?如果当时,她说出这些想法中的任何一句,都是万幸,因为都还有余地。但是她没有。多年习惯的恃宠而骄和自我独立让她都不知道自己变得如此任性得不顾一切。
最终,她以最平静的口吻,最缓慢的语气,最冰冷的眼神看着谢余,说出了这句致命的话:“难道是我逼你回国的吗?”
此后六年,两人未再见过一次面,未再联系过对方一次。
6.6
早年留英使得谢余在帝都没有一个朋友,知萦和我们这几个校友是他唯一的社交圈。随着他跟知萦的破裂,他也逐渐不再跟共同好友联系。真不知道那时候他在北五环外是如何度过帝都寒冷的冬天。
而知萦也对往事缄口不提。她知道但不愿承认,谢余为她放弃了英国十年的根基和未来,她承受不起,只想矢口否认。她在心里甚至怪谢余为什么在毫无商量的情况下回国找她,这种冲动必然是要两个人来共同承担的,而她在自己命运未卜的前提下,无力承担另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都在等彼此的一个道歉,但也都知道几乎是无望。就像在底牌的第五张翻出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自己幸运地在校园恋爱的尾声中摸到了一张大牌,实际上两人牌型相同又相克,最终无果而终。
6.7
在他们分开后的很多年,很多次,我和知萦都偶尔会聊起,如何看待当年的决绝。而最终在经历过之后的很多事之后,当她像牛反刍一样一遍一遍去回味和谢余的这段关系时,逐渐发现当年看似匆忙的结束背后实际上有太多的原因,明白这种结束并不是一时冲动,是一种必然。
喜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童话里总告诉我们,王子会爱上公主,然后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也是童话之所以为童话的原因。因为如果继续演下去,就会变为公主和王子生活在一起后的互相猜忌,矛盾争吵甚至婆媳关系,与一地鸡毛的狗血生活并无二样。
所谓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才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两人走下去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时,timing。太过年轻的时候,生活和一切都在变化中,生活的城市、工作的性质、理想和价值观,以及人本身。在如此动荡的年岁中去寻找感情的稳定,几乎是反人性的。
这就是校园爱情的可贵和脆弱。因为太过纯粹的东西,在社会里活不久的。不然35亿年前的单细胞生物占领地球不就完了,怎么会进化出人类如此复杂的物种。
6.7
记得他俩刚分开的时候,我曾问过知萦,你就不怕,你错过了自己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人?
知萦说,你记不记得在伦敦,临别前有一晚玩游戏,谢余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他以为是古诗。我说记得,怎么了。知萦说,小学三年级语文考试,填空题里有这句的上句,她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就自己对了一句,结果不但没被扣分,语文老师反而划了下圈线,就是那种作文里的佳句才会被重点标注的下圈线。她那句对的是,“留得青山在,自有飞鸟来”。她说,自己青山常在,至少青春尚在,不愁没有源源不断的男人。
源源不断这词,倒是真说对了。知萦在往后几年间的源源不断里,果真也见识了许多不同的男人。但也有句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百鸟朝凤这曲子,丰富又华丽,被唢呐吹出来,却总有一丝哀伤。
对于一个聪明又美丽的女人,这大概也是难逃的命运。美丽但不聪明的,大多能早早成婚,在平凡琐碎中享有美丽的红利,而不奢求更多。聪明但不美丽的,也会有心选择良人,牢牢把握住最适合自己的婚姻,把一生过得精彩。但偏偏是这些又聪明又美丽的,常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加上美丽本就会被美丽误,往往是一误再误,甚至不能善终。
但知萦不一样,她说她少女时读《长恨歌》,就曾立志万万不要做王琦瑶,被那虚无缥缈的美丽和细密算计的心思毁了终生,在无数个男人间辗转而不得。她要找实实在在的幸福,择良木而栖,择良人而嫁。但是,王琦瑶初出茅庐时,难道又不是这样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