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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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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足宛]、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柳宗元《捕蛇者说》
一
今天又路过那个算命摊子,算命的人对我说,今年是我的大凶之年,远离山峰丘陵,尤其要小心爬行动物。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对我说,事实上从五年前开始,每当我进山之前,他就会晃着赤着脚坐在山脚的酒馆外,对我说同样的话。
寒从地起,会有血光之灾。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没办法听。人们常说,心如蛇蝎,基督教说,蛇是魔鬼的化身,但对我来说,蛇,就是钱,是我生存的唯一依靠。
我叫北村健,传说我爷爷年轻时代颇风流,在和无数女人纠缠不清后终于幡然悔悟,定居在了这个村子,算起来,到现在已有六十年了。这些年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苦。地里的出产缴光了,家里的收入用完了,大家哭着喊着,四处逃亡,又饥又渴,常常跌倒在地,一路上顶着狂风暴雨,冒着严寒酷暑,吸着有毒的瘴气,死者遍野,尸骨成堆。从前跟我爷爷住一块儿的,如今十家中连一家也没有;跟我爹住一块儿的,十家中没剩下两三家,跟我一块儿住了十二年的,如今也不到四五家了。现在村里活下来的,都只有一种职业:捕蛇。
每天早上,我都得割开手指上的血来喂蛇。永州蛇只有雄蛇可以入药。雌蛇全身剧毒无比,沾之则全身腐烂,七窍流血而死,雄蛇身上无毒,只有毒牙和胆内有毒,每次只能养一条,否则就会自相残杀。配以人血喂养,人血无毒,刚好充当稀释剂,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毒性刚好可以入药,此时宰杀取毒,效果最佳,过则毒性渐弱,药效打折,卖价自然降低。不过我并不担心。
做买卖的秘诀在于人际关系。每次我从山里回来,就会去他那里喝酒,但他从来不喝,所以我只是独饮。一个人喝酒是会醉的,有人看着总比没有的好,虽然他也是一个男人。喝完酒后,他就会记下日子,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就会在家里见到他。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会喝酒的,而且每喝必醉。
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喝醉很正常,但无论喝了几次还是会醉,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有心事,而且不能说出来。
二
小川哲也是宫里的太医之一,说之一的原因是宫里不止一个太医,而他只负责一种病——冷风挛(我编的,请别考据)。宫里得这病的并不多,说不多,准确地说只有一个,因为据说这病无法痊愈,只能用蛇毒延续性命,蛇毒贵比黄金,大唐宫内能出得起这价钱的人,其实并不多,肯出这钱医一个活死人的,更少,只有一个——皇上。
病人名叫宝井秀人,是皇帝最宠爱的男宠。
大唐不是男宠流行的季节,准确的流行季应该是汉朝,出过董贤等不少历史名人,还有早期同人女的萌芽,虽然后来传去了日本。但是大唐是崇尚多元文化的,在中国一个人要叛逆,就得背叛他的时代,却不能背叛祖宗。所以唐宪宗养男宠,是叛逆,但不是大逆不道。这种行为在更后来的年代有了更专有的名词:复古。
我们后来知道,唐朝这个年代,其实是很开放的,但是宪宗很叛逆,所以他很保守。小川哲也进去给宝井秀人诊断的时候,只能拿着一根细细的红线,像听电话一样用耳朵贴着听他的脉搏跳动。脉搏在传到细绳末端的时候已经接近于空气,但是隔着帘子他听见了混乱的呼吸,于是他果断地对宪宗说:“拉起帘子,让我看看病人。”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古人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可惜已经太晚。
小川哲也是宪宗恩准过的唯一一个允许直接见宝井秀人的人,因而他知道,当宝井秀人痊愈或者死亡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死期。
宝井秀人的病叫做冷风挛,绝症。当晚小川哲也第一次喝了酒,大醉。
“你今天好些了没有?”
“老样子,你呢?”
“彼此彼此。”
“不用治了,一个人心如果死了,他的身体也只是等死而已。”
“如果我不治,我就会死,拜托你配合一点,给我一条活路。”
“我给你活路,谁给我活路?”
“……”小川哲也收好药箱。“如果有一天我给你活路,你会不会在死的那一刻记得我?”
“不会,人死了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我不会让你死。”
“很好,那我也不会让你活。”宝井秀人说。当晚他把细细的手腕绕在小川哲也的腰间,听见他狂乱的心跳,像是暴雨来临前随风摇曳的竹子。
“怎么办?我突然舍不得你死了。”宝井秀人一头浓密的青丝落在小川哲也苍白的脸上,盖住了一脸的寂寞。
“活着不会比死更累,真的,死了还要投胎,许比这辈子还苦。”
“下辈子,我一定是一条蛇,而且是永州的,这是报应,”宝井秀人说。
后来小川哲也每次从宫中回来都会喝酒,大醉。酒的名字叫竹叶青,用一种绿皮黄腹的剧毒蛇泡制,很滋补。
三.
每当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他都会敲响我家的房门。
瓦罐里的乌蛇吐着火红的信子,从漆黑的罐里向外瞪眼睛,被鲜血养得滚圆的身子好像待产的孕妇,在罐中艰难蠕动,做雄蛇做成这样,还真挺丢脸的。
“知不知道,有个人说他下辈子一定会做一条蛇,因为他这辈子害死了太多的蛇。”他用竹签拨动着罐子里的蛇,这么对我说。
“不知道,照这么说我下辈子不也得变一条蛇?”我笑,看着他拨蛇的细长手指,很秀气,像女人的手,冰冷而神经质。
“不会,我们两个这辈子就会遭报应。”他熟练地戴上手套,用金钳卡住蛇的脖子,掰下它的毒牙扔进一个白瓷小盅里,细长如星月般的毒牙跑进上好的白酒中,泛起几屡血丝,宛若深海中的水藻。
失去了毒牙的雄蛇像被阉割了的太监般躺倒在罐里,目光呆滞地望向罐外的光亮。这时候的蛇并不会死,要再饿上一星期,待血气消耗之后才能剖腹取胆,剩下的蛇身没有药用价值,但蛇皮可以卖给附近的蛇皮贩子,蛇肉切段可以炸着吃,性微凉,有排毒养颜之功效。这功效于我自然无用,但有蛇肉吃好过没有,吃完的蛇骨不论蛇身长短一概四十五节,统统埋入地下,有入土为安的意思。
“真残忍,”我说。
“人为了活着,可以变得很残忍,”他扔下银子,五十两一锭,一共一百两,每次都是这个价钱。拿到钱的当天我就会去山下的小酒馆点一壶雄黄酒,炒一盘黄鳝一盘猪肝,补血,而且好味,炒的时候香气可以飘到很远。
“又做了一票?”老板问。老板的名字我不知道,只听见人叫他雪哥,名字里应该带个雪字,然而我知道永州从不下雪,所以他一定是外地人。
“嗯。”
“永州的蛇都快给你们杀光了,”他说,“一共一两三钱。”
“人也快死光了,顾不得蛇了。”
“最近来了个很怪的男人,就坐在外面,你一来他就跟来了,你们俩认识啊?”
“不认识。”我扭头向外张望,只见店门口处微微泛着白光,一个男人一身黑衣盘腿披头坐在店外的凳子上。我走近,看见乱发间一张英明神武的脸,斧凿般刻着失意两字。
“老板,再来壶酒。”我对里面喊道。
我并不喜欢请客,因为穷,也因为没有朋友,但今天看见他的脸,我就觉得应该请他喝酒。这是一种很奇妙的预感,人有时会很直觉地从萍水相逢的人群中一眼挑出日后可能发生关联的人,就像我第一眼看见小川哲也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他那双眼睛会说话。人的表情掩饰得越好,眼睛里泄漏的秘密就越多,他第一次来验蛇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我要揭开这个人背后的秘密。窥探别人心底的秘密是我的业余爱好,很无聊,但我乐此不疲,因为我的生活更无聊,人一无聊就喜欢挖别人的隐私,这和光棍更爱偷看女人洗澡是一个道理。
“你的脸上有凶兆,今年是你的大凶之年,要远离山峰丘陵,小心爬行动物。”他喝了我的酒,缓缓开口对我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算命的,看你的样子,不像。”我笑。替人做事,就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喝了我的酒还说这种混帐话的人,肯定脑子有问题。
“我只给要死的人算,”他说。
这话他一说就是五年。五年来我每次都能在酒馆见到他,每次见到他,他就会对我说这句话,于是我怀疑这人是不是阎王爷手下的催命鬼,而且还是闲到不能再闲的催命鬼,五年就催一个人。我家世代捕蛇,我的命迟早是要落在蛇手里的,我爷爷是,我爸爸是,我自然也逃不过,这没什么,命就是命,就像小川哲也命里注定要掀开那帘子,看见一个不该看见的人一样,我们谁也不是齐天大圣,改不了生死簿,知道不知道有何不同?
四
五月初五的夜晚,宫里飘散着雄黄酒和苦艾的味道,驱邪,避鬼,还能赶蛇。
这样的日子,唐宪宗是不能亲临锦绣宫的,所以去了正宫娘娘那里。雄黄和蛇毒相克,入口如砒霜,闻之则生不如死,锦绣宫内如临大敌,大门紧闭,所有宫女都退避殿外,宪宗特准小川哲也留在殿内以防万一。
“明年的这一天,你把雄黄酒偷偷带进来,我就能投胎转世了。”宝井秀人苍白的脸庞映着烛火,一抹红唇鲜艳如血。
“为什么要明年?今年岂不更好?”
“我要一年的时间,让你爱上我,这样我死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人为我流泪。”
“傻瓜,我已经爱上你了。”小川哲也抚过秀人的头发,“这些年你折磨我还不够吗?”
“笨蛋,这只是一个借口,我不过是没勇气死而已,”宝井秀人望向天顶,漆黑如幕,宛如夜空。“不过明年你真把雄黄酒带来的时候,我就非死不可了,这样我们两个都解脱了。”
“你这是要害死我,”小川哲也冷笑,“我没那么傻,为一个不爱我的人冒这种风险。告诉你一件事,我看见樱泽泰德了。”
秀人的眉毛轻轻挑起:“你见到他与我何干?”
“他以为你死了。”
静默许久。
“让他这么以为吧,人知道得越少,越容易活下去。”皱眉,苦笑。“就算他知道我还活着又能怎样,徒增烦恼罢了。”
哲也轻轻掰过他的腕子:“你还真替他着想,那你又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么多?存心害我?”
秀人丢过一个白眼:“当初帘子可是你自己要挑的,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这一天的五更打得特别晚,天边泛起鱼肚白。
五
我又进山了。
过了九月,枝叶枯萎,蛇就开始准备冬眠,踪迹难觅,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一百两银子不足以撑过一个冬天,宝井秀人的病也一样,这点小川哲也比我更清楚。
“好歹陪我喝一杯,算我求你。”走之前我对他说。他还是老样子,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会说话,说着满腹的心事,冰冷而哀怨。“算命的对我说,今年是我的大凶之年,忌入山峰丘陵,命犯爬行动物,也许这一趟真的会死。”
他抬眼看我:“你北村健也会怕死?遭报应的时候,千万别合上眼,记清楚咬你的是哪条蛇,投胎前记得去阎王老儿那里告上一状,没准下辈子还能讨回来。”
我大笑:“我哪敢去告状?怕是那里告我状的蛇都已经叠成堆了。”
他浅浅地一笑。从来没告诉过他,他笑起来很好看,仿佛整个阴霾的天空都会放晴,只有眼睛里含着一滴泪,像是阳光下晶莹的露珠,捧在手心温润可爱,淹到人的心里就是波浪滔天,难以生还。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我问的问题很傻,都说人一恋爱就会犯傻,看来真是不假,北村健犯傻的时候,就会有点忧郁青年的样子,和他无赖乞丐的酷帅外型形成鲜明对比,所以显得尤其地可笑。
“不会,”他的眼里有些隐约的泪光,“不要做梦,你死了没人会为你哭,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不然你什么都拿不到。”
他接过我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哲也,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件事,”我看他。
“要紧么?”
“算了,没什么要紧的,回来再告诉你,”我说。
“大凶之年,忌入山峰丘陵,命犯爬行动物……”
“兄弟,不用说了,这么多年我都能倒背如流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看我这记性,这么多年都忘了问你名字。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樱泽泰德。”
“樱泽泰德,好名字,大富大贵啊,回来再请你喝酒,别过。”
枯黄的落叶在我的脚下嚓嚓作响,路过之处惊起飞鸟无数,只见乌鸦不见喜鹊。
六
又是一年的五月初五,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老板,一壶雄黄酒,一盘黄鳝一盘炒猪肝。”
“咦,你不是不喝酒吗?”
“我喝的,只不过每喝必醉罢了。”
“那还喝?”
“有些事,明知不能,却不得不做,就像老板你,明知杀人犯法,不还是毒死了县官一家老小,逃亡在外?”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世上用毒的案子我有哪桩不知道的?我第一次来永州就认出你了。”
“不愧是毒圣小川哲也,佩服佩服,这酒和菜算我请了,咱俩对饮几杯,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谢过,不过今天不行,晚上我还要进宫。”
“那这菜和酒——”
“菜是纪念一位朋友的,酒是给人做药的,不能让别人付钱,改天再让你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对了,那位黑衣服的算命先生呢?”
“他啊,去年冬天以后就没见过,不知去了哪里。他老说他只给要死的人算命,不知自己死了没?”
“谁知道呢,谁理他,自己都顾不过来。”
“就是就是,改天记得来这里,我请你。”
“一定一定。”
七
我见到这条蛇的时候吃了一惊,太像了,是巧合吗?
人都以为蛇长得都一样,其实不然。每条蛇的斑纹,爬行的方式,还有看人的眼神都不相同,命也不同,有的还没□□就给逮着了,有的却能活过好几个冬天,我爸说过,人有人命,蛇有蛇命,没什么好同情的,这蛇让我逮着了,那就是它的命。
十年前的秋天,我就逮了一条这么蛇,它的尾巴上有一截白斑是断裂了的,像是被人横砍一刀似的,那蛇很诡异,眼睛像鬼一样,见了我也不攻击,只是游得飞快,就在我以为可以抓到它的时候,它突然回头咬我,很险,只差一刻我就会死在它手上。
对,就是它,我忘不了,因为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个漆黑眼珠子的小男孩过来找我,求我把蛇给他,说是要给人治病。
“一百两,出得起价钱我就给你,”我说。
男孩默不作声。我知道他没有钱,看衣服就知道,我还知道穷人家的孩子长这么漂亮,绝不是好事。女人长那么漂亮,就是祸水,男人更糟,克人克己。
“你把蛇给我,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我大笑:“你把我拿命换来的东西当什么?这年头没钱又想要蛇毒的人多了,我要都答应,还活不活了?”
他不做声,皱着眉头咬着嘴唇,那倔强的样子真是漂亮。
“不过……”我掰过他的手腕:“如果你拿自己来换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
他仓惶地收回手,扭头就走。
“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提醒你,要卖的话,什么东西比较有价值,”我说。“别怪我狠心,这是我的卖命钱,我指着它吃饭的,不能给你。”
“我懂了。”他回头对我鞠了一躬就走了,真是古怪的孩子。
后来我听说,唐宪宗微服出游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男孩,就把他带进了宫里,那孩子很古怪,见谁都不理,只有看见蛇才会笑,后来不知怎的得了一种病,叫冷风挛啥的,说是绝症,宪宗广发英雄贴,征集能治他的人,揭榜的人名叫小川哲也,后来做了太医。
民间关于这男孩的传闻很多,都说他原本就是蛇妖转世,出来祸害人间的。那是混帐话,只有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还知道他卖身是为了一个和他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男人,那男人名叫樱泽泰德,得了不知什么病,只有最毒的永州蛇毒才能治。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小川哲也告诉我的,我说过,他的眼睛会说话,能泄漏他的所有秘密。
没错,就是那条蛇,一模一样,我来不及反应它就咬了我一口,又快又狠,像是排练了很多遍。许是它去阎王爷那里告了我一状,阎王爷可怜它,就让它重新投胎转世了。
后悔?没什么好后悔的,我知道我迟早都会死在蛇的手上,这是我的命,就像那孩子一样,我拒绝他,那是他的命,小川哲也揭了帘子,那也是他的命,怨不得别人。
只是我死了,他怕是找不到这么好的捕蛇人了吧,唉,其实要他为我哭,那是逗他玩儿呢,他要真哭起来,我在地下湿漉漉的也不好受啊。
寒从地起,血光之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