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头一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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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觉得他八成挂了，在凌晨三点的工位上。
他就倒在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电脑屏幕前，一头栽进层叠的机械设计图纸中，并撞翻手边的马克杯。他的记忆中最后的片段是咖啡涌出杯沿，流过键盘上的白色标识，淌进按键与按键之间的缝隙。
可随后没即有天堂也没有地狱，甚至连走马灯都不曾经历，他如投石入水般陷进了令人难过的窒息感中，在无边的黑暗里浮萍一样地漂流。
他应该漂流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某个方位传来模糊的人声。
是女人和小孩的声音。他下意识向声音传来处行进。一个女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
一个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回：“妈，兔子……”
“小默，跑啊！” 女人凄厉地叫喊起来。
四面八方碾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无形的气浪紧随其后，他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推搡着向前。
前方现出了一点针尖大小的刺眼白色光团。
那光团缓慢而坚定地变大，很快便膨胀到了足球大小，随即扩张为可供成年人出入的椭圆形。
他被卷进了进去。
在刺目的白光中，冷冰冰的电子女声贴着耳边响起：
“机体修复进程结束。”
恍惚只是瞬间的事情，他立刻清醒，发现自己躺在了某处。因为太久没有视物，外界光线对他来说格外刺眼。
他抬起左手挡在眼前，过了十几秒钟，却觉得不对劲，这只手的骨架有点小，像是未发育完全的少年，同时苍白瘦弱，似乎鲜见阳光。
握拳，张开，握拳，张开。
他用力眨了眨眼，放下左手。他的上方是白色的天花板，其中镶有嵌入式吊顶灯；他的视野极窄，左右两边分别被哑光的银色板材牢牢遮挡住。
他左右转了转头，察觉到自己竟正躺在一副开口的“棺木”里。
这是哪里？
电子女声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公民沈莫，请及时从医疗舱中离开。”
医疗舱？这不是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元素吗？
他抬手把住“棺木”的侧壁边沿，借力半坐起身。
这是个不大的封闭空间，应该是个房间，但却没有房门。天花板、墙面和地板都是白色的，肉眼看上去具有类似瓷砖一样的质感。
房间的中心设有一个凸起的圆台，他坐在其中的这尊“棺木”正位于这个圆台上，这尊“棺木”也是房里唯一能被电子女声成为“舱”的物件。
这所谓的医疗舱大体为椭圆形，头尾两端各连有粗壮的灰色管道和成把的电线，这些管道与电线的远离“棺木”的另一端通向房间的角落并穿行了出去，不知会通向哪里；角落上方的墙壁上绘有一只银色的人眼，那只眼睛全睁着，正对着他。
他翻出医疗舱。
这副身体穿着纯灰色的长袖和长裤，脚上是一双质量上佳的银色马丁靴，踩在地面上能感觉到适中的反作用力，动作间会发出类似塑料摩擦特有的轻微窸窣声响，仿佛鞋底被塞进了什么可活动的东西似的。
电子女声又开腔：“本次修复消耗社会点10000，请立即前往观察室进行评估测试。”
在绘有眼睛的那面墙的对侧，一对约两米高的黑线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闪现；这两条黑线一条向左一条向右地彼此远离，黑线掠过的地方，墙壁的实体尽数消失，露出一条狭长幽深的甬道。
这甬道的天花板上盘踞着数条处于未工作状态的照明灯，地面铺设有盲道砖，侧壁上固定有多个金属扶手；这些盲道砖和扶手沿着甬道的走向蜿蜒向外，很快便没入不远处的黑暗。
他用手蹭了蹭裤子，迟疑地说：“你刚才说我……叫沈莫？”
空气沉寂了数秒钟。
电子女声说：“沈莫，B+级公民，十六岁，于原中心区旧址受游走裂隙击中伤而被送到17号医疗室救治。”
沈莫没有说话，用力咬了一下嘴巴里的嫩肉，传到神经的尖锐痛感彰显这不是梦。
他当然不是沈莫，他应该是个……鸠占鹊巢的幽灵？
“我头疼，记不清了。”沈莫模棱两可地说，“我躺了多久？”
“您于3284年1月1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被巡防队发现，于凌晨四点十七分被送回基地救治，救治用时六小时三分钟，现在是3284年1月1日上午十点二十分。”
“您需要提供更多信息以便我进行决策”电子女声冷冰冰地说，”您还记得什么？”
一个确定自己已经死掉，睁眼后发现魂穿到一千两百多年后的家伙能记得什么？现在大家还在用中文沟通他就谢天谢地了。
沈莫试探性回答：“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你是谁？”
电子女声又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请原地等候，我将为您调配医生。”
女声说完后就没再做声。无论如何，沈莫为此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受过那劳什子“游走裂隙击中伤”的缘故，他有点使不上力气，站在原地没一会腿就开始发抖。他找了个正对门外甬道的合适位置，背靠医疗舱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内应该有监控，但他没看到任何肉眼可见的类似摄像头的东西。
现在的科技发展到了什么程度？社会演变成了什么模样？那个电子女声是谁？
沈莫盯着大门口，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三四分钟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他赶忙从地上爬起。甬道尽头的一小块天花板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疾步拐入他的视线。
她高且壮实，黑发黑眼，穿着长袖白大褂和灰色长裤。甬道顶壁上的感应灯在她头顶和身前半米处接连亮起，以为其照明。
沈莫站在原地没动。
女人走近后，他看向她胸前挂着的工牌，上面用黑体字分三行写着“创后观察室-值班医生-丁织 ”。
“你好，丁医生？”沈莫尽可能平静地向她打招呼。
这位医生相貌平平，有着一头只长到耳朵下边沿的蓬松短发，以及一对完全未经修饰的潦草眉毛；她将中规中矩地扣着白大褂的所有纽扣，袖子却都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看便知常年健身的线条流畅的小臂。
“早上好，沈莫。”丁织倒是立刻答应了他，只是随即便烦躁地冲沈莫的斜后方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地开口：“晨曦，这就是你的紧急任务？我还有另一个病人血呼啦差地躺在手术台上！那……”
“已经有人去接手那位病患了。”电子女声打断她。
“那可是我的罕见病样本！” 丁织毫不示弱。
沈莫一时间竟不知道她口中的‘样本’指的是人还是病灶之类的什么东西。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只看到那面画着人眼的墙壁。
电子女声还在继续说：”请服从管理。”
丁织响亮地啧了一声，打量沈莫几秒钟，抬起右手腕，盯着上面套着的一个银灰色手环眨了眨眼睛，在手环上方虚空飞快地点了数下。
手环的表面亮起状似电路的纹样，纹样中夹杂着一只半睁的眼睛。两道扇形的蓝光从手环中无预兆地射出，一道迅速膨胀拉长并笼罩在沈莫身上，另一道射入丁织眼中。
数秒钟后，蓝光熄灭，丁织却还是保持着低头的状态，就这么呆立着。
沈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缩。
“丁医生？”
丁织闻言抬眼瞧他，五官皱成一团：“你还认得出工牌和文字，知道什么是‘医生’，清楚社交礼仪，但却不知道我正在做什么？我在接入晨曦看你的病例。”
她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你被送来时身上只有撕裂伤，而游走裂隙从未导致过人选择性失忆，你这个年纪，前几天刚进行过分流测试吧？不会是想骗……”
沈莫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结结巴巴地打断她：“什、什么晨曦？”
“晨曦是于3063年正式上线的初代人工智能，也就是我。”电子女声插进两人的对话中，”丁医生，经复查医疗舱数据，沈莫的诊断数据中包含脑震荡的治疗记录。”
“啊，是这样吗？”丁织狐疑地又从头到脚打量了沈莫一遍，从白大褂的侧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龙飞凤舞起来。“可他的症状看起来一点也不典型，脑震荡通常只会影响人的短期记忆，他这个级别的人情绪应该也不至于很不稳定，难道是新的症状吗……”
“回神，丁医生。”晨曦再次提醒她，”请优先完成工作。”
“行吧，这事还算有意思，我接手了。” 丁织慢条斯理地将笔和小本子塞回兜里，冲沈莫和风细雨地露齿一笑。
她甚至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温和地叮嘱起来：“跟在我身后，来，别怕，就是个短暂的例行测试。”
沈莫当然没得选择，只好应声，乖顺地跟着她朝外走。踏入甬道的下一刻，轻微的电流声再次从身后传来。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医疗室内的景象被再度出现的黑线迅速地吞噬。在如同卷轴合并般收起的视野中，那只他原先以为属于壁画的眼睛动了起来，慢慢合上。
医疗室外的甬道正如所见的那样幽深且曲折蜿蜒，其宽度甚至不足以供两人并行。沈莫跟在丁织身后，不多时就经过了好几个岔路口。起初他还试图去记忆路线，但当需要记忆的岔路口数量达到五个之后便果断地放弃了，改去瞧单调的甬道墙壁，看上边会不会也长有“眼睛”。
又经过一个岔路口后，他仍旧一无所获，再三斟酌后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晨曦怎么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
“在医疗室，就是刚才那个房间，你留意到有面墙上画着只眼睛吗？我们管它叫‘晨曦之眼’，类似摄像头。”丁织头也不回，“你应该还记得什么是‘摄像头’吧？”
沈莫应了声记得。
丁织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按照《机器管理法》，病患在就医过程中，晨曦能直接分析其所有数据并用于后续决策。”
也就是说晨曦这个人工智能在活动时是受到一定掣肘的。
“那在就医之外呢？”
“具体的规定怎么也有百八十页，我可没法当场背出来。”丁织抓头，不知第多少次地转过又一个拐角。
“等做完测试拿回身份手环后，晨曦应该会安排你重新学习社会常识，到时候……啊，到了。”
她停在了一面墙壁前。墙上等人高的位置浮现出一只半睁的眼睛，随即转为透明的全息投影，上边写着：
“您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中心区-第一医院-观察室；
预计进入人数2，需登记人数1，豁免登记人数1，已登记人数0；
请依照《公民管理法》登记。”
她将右手腕上的手环凑上去，“已登记人数”立即跳为1。
全息投影无声消失。
伴随着熟悉的电流声和熟悉的黑线，墙壁上现出一个入口，入口后是个约十来平米的空间，内部触目所及均被涂成了银色，正中放摆放着一套桌椅，天花板的四角各分布有一只全睁的“晨曦之眼”。
“坐过去。”丁织热切地拍拍沈莫的肩膀。“这个测试用时不长，我在外面等你。”
沈莫一头雾水地照做。
他刚坐到椅子上，入口便关闭了，四周骤然变暗，一面淡蓝色的全息影像凭空浮现在桌上，其上用白字写着醒目的标题：
“评估测试：社会化意愿”
紧接着，数道选择题刷了出来，页面的右侧显示有垂直滚动条，最顶部写有三条提示语，第一条是：
“触摸即可操作，如存在无障碍需求请在身份手环上递交申请”；
第二条是：
“请诚实作答，您的选择可能会影响到自身的生活品质”；
第三条是：
“根据《机器管理法》，晨曦全程眺望。”
沈莫拖动滚动条，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所有题目。
测试题共五十道，前四十九道是选择题，最后一道是选填的简答题，全都在目的直接地询问被测试者当前的心理状态，或确认被测试者的社交偏好。
例如第一题、第十三题和最后一题：
第一题的题干是：“近三个月内，您是否感到人们对您不友好，不喜欢您？”，下面的选项全是表示不同轻重程度的词语。这题陈默得选不知道，毕竟他现在还处于“失忆”中。
第十三题的题干是：“近三个月内，您是否经常会萌生出远离人群的想法？”，底下也全是用于表示不同轻重程度的选项；
最后一题的题干是：“您短期和长期的生活目标是？”，底下是数行下划线，旁边附有提示语“可点击此处呼出键盘”。
短期和长期的生活目标……上辈子沈莫是有这些目标的，无外乎都是些很俗的东西。但这辈子他无疑什么也没有。他不打算回答这最后一题。
他很快做完了四十九道选择题，粗略检查了两遍，再三确认大部分题选的是积极阳光向上的选项后，点开最后一道题附上的超链接。
超链接所呼出的键盘形态仍与他所熟知的相同，他随意打了几个字，确定拼音的使用方法也一样后，就删掉了刚打出来的字，提交答卷。
全息影像再度切换为纯淡蓝色，数秒钟后，其上浮现两行字：
“评估测试：情感衰弱程度判定”
“第一段视频即将播放”
紧接着是无声的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伴随着类似通讯不良的沙沙声，画面转到一个昏暗的房间内，房间正中摆有把低矮的黑色皮椅，两顶巴掌大小的头盔垂在椅背前，椅面和把手上散落着数条鲜红色束缚带。
一男一女从画面的两侧分别走近黑色皮椅，蹲下身窸窸窣窣地整理起束缚带。他们的脸上蒙着肉色丝袜，叫人看不清五官，且动作十分呆板，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卡顿的诡异迟滞感。
画面的下部显出无声字幕：
“电椅，一种刑具，受刑者往往需要被接通三次电流才会死亡”
“第一次，受刑者会剧烈颤抖”
“第二次，受刑者的皮下血管会爆裂，身体呈通红色”
“第三次，受刑者会被烧焦”
沈莫皱起眉，上半身朝后仰，后背贴在椅子上。
视频仍在继续。
皮椅前的男女整理完了束缚带，一左一右互为反向地转身。两双惨白的手从画面两侧探出，分别伸向他们，每双手上捧着一个婴儿，婴儿全身通红，头上的胎毛稀疏，看上去好像才刚出生不久。
婴儿被递到了男女手上，他们将婴儿放在椅面上，绑上束缚带，扣上头盔——
画面骤然转暗，视频结束了。
沈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放松多久，面前的屏幕提示五秒钟后将播放下一段视频。
第二段视频开始播放。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的视频内容展现的是一场露天烧烤会。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大人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小孩子三两成群地尖叫着在草地上奔跑。
这段视频结束后，屏幕继续提示即将播放下一段视频。
第三段视频明显较前两段长了许多，大概有四五分钟的样子，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功成名就后，向老同学炫耀自己如今过得是如何优渥的故事，十分寡淡。
第四段视频讲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被解雇后，在家里努力拼命打电话向招聘单位自荐的故事，也不长，拍摄手法和情节铺垫差强人意，但胜在有头有尾，男人最后顺利地找到了新工作。
第五段、第六段、第七段……每段视频所展示的内容越往后越完整也越丰富。等播放至第十段视频时，沈莫整个人都要麻木了，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坐在这是要干嘛的。
第十段视频播放完毕后，全息投影上猝不及防地显出一行”测试已完成，请立即离开”的字样。
房间亮了起来，入口被重新打开，丁织满面红光，风一样地刮进来。
“我的新课题终于有了！”她边大声喊着边冲到沈莫面前，眼神亮得人发慌。
沈莫呆愣愣地重复：“终于什么？”
晨曦适时出现：”丁医生，观察室内言行不当会被扣除社会点，请不要吓到我们的病人。”
“扣就扣，富婆我现在穷的就只剩下钱！” 丁织激动地拍大腿。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肉眼可见地勉强平复了下来。
她从白大褂里摸出一个银灰色的手环塞到沈莫手里，“你的新身份手环，里面只今天的数据，其他的你到时候得自己花社会点去找回，戴上吧。”
沈莫接过手环套到了右手腕上。手环一滑进他的腕间，就自发地收缩，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丁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织咽了口口水，看向他的眼神又开始发直，活像饿狼见肉。
“评估测试的标准用时是二十到四十分钟左右，一般也就是二十分钟，晨曦会根据情况实时调整测试进度……而我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沈莫神情微滞，一股凉意蹿上后背，阖动着嘴唇刚要说些什么，又被丁织恍然大悟般挥手打断。
“啊，我又忘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她搔搔脸说，极快地转换话题，“把手腕对准自己，盯着手环眨眨眼睛。”
沈莫被吊得不上不下，心里好似有百八十只蚂蚁在爬，但也只得依言照做。
手环上一闪而逝过含有半睁眼睛纹样的亮光，随后一面幽蓝色的全息影像浮现在半空中，其上显示有数个图标，但绝大多数的图标都被进行了虚化处理，并打上了鲜艳的红“×”，只有一个信封图标是可操作的非透明色，信封图标下面写着“通知”二字，右上角挂着“3”字样的角标。
来不及吐槽这种逼死强迫症的设计竟然沿用到了千年以后，他点开通知，只见全息影像立刻跳转为类似邮箱的排版，三则未读邮件挂在页面的上部，从上到下依次为：
【来自晨曦】最新评估测试结果通知……时间：刚刚；
【来自晨曦】“回溯计划”正式启动事宜……时间：3284年1月1日00:00；
【来自晨曦】二代人工智能“朝日”今起正式上线……时间：3284年1月1日00:00。
他打开第一条消息，这条消息的正文十分简短：
“根据最新评估测试结果，您的情感衰弱症已由第一阶段中级退回无阶段，您的公民等级因此由B升至A。
Ps:鉴于您近期存在特殊的健康问题且无直系亲属在世，您被暂时性地指派了一名监护人（A级公民丁织，详情见此）。”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头一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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