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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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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男人,确切地说,一个接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他有着一张宽阔的脸,深蓝的眼睛,五官硬朗,梳理整齐的头发在阳光下呈现较深的棕色。
一身剪裁合体的套装,面料是轻便的细纺白亚麻,左胸口露出一截蓝色的丝绸口袋巾。从衬衫袖口浅浅露出腕表的一部分金属表盘和银色表带。不算昂贵,但造型很古典。这些都表明他至少在资产上不会太窘迫,对着装也有研究。
他的左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表露地位和身份的首饰,无名指上有一圈白色印记,这个特别的位置,需要常年佩戴婚戒才能制造出如此痕印。
丧偶?离异?出轨?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相当年轻的女士,面容纤细,脸颊傅粉,妆容与衣裙均是时下贵小姐间流行的样式,棕色的蓬松卷发用闪亮的宝石发卡挽起,细长的颈脖缠绕着一圈圆润、色泽光彩的珍珠项链。她细致描画过的眉毛此时紧拧着,琥珀色的眼睛怒视着男人。
在她的五官上,能找到几处与男人相似的地方。
也许是一对父女。
在其他任何一个场合,艾德里安都不会对两个毫无吸引力的陌生人主动投以眼神。
但这一次,情况有了变化。
艾德里安可以说,他很习惯被注视,与此同时,那些因为外表、财富、姓氏给他带来的诸多关注也练就了他对此的敏感度。
当他和宁溪走进这家餐厅时,他能感觉许多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圆滑的、克制的、一触即回的。这其中,那位年轻女士对他停驻的视线似乎格外得长。
艾德里安对此并不关心,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沉湎于美丽的外表,总是幻想太多的女人了。他感兴趣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男士。
艾德里安丝毫不奇怪,在这儿,宁溪能够获得比他更多的关注度。
在这样一家像样的餐厅,宁溪的衣着让他显得有些……嗯,不走寻常路。艾德里安知道,一些少不更事的富有小姐们总是更偏爱那些不修边幅,愿意深夜为她们攀爬窗户栏杆的浪荡子。这完全满足了她们内心深处的一些浪漫反叛思想,以及对抗保守父兄们固执的清规戒律的冒险刺激。
从外表上看,体态轻盈,面容忧郁,营养不良式瘦弱的宁溪简直就像从小说中走出来的朗·方济——畅销爱情小说《夜莺》的男主角,一位出身贫寒,却爱上伯爵之女的才华横溢的诗人。
而在父亲、兄长们眼里,朗·方济们就成了不受欢迎,甚至需要被扼杀的碍眼存在了。
那个男人看向宁溪的眼神即非不屑一顾地轻视、也非条件反射地厌恶。而是一种纯粹地惊讶,是的,惊讶,就好像他非常吃惊于在这个地方见到宁溪。
真有趣。
宁溪,一个孤僻、远离人群与社交、不喜钻营的教会学校学生,他所认识的活人甚至远不如书本上的死人来得多,来得丰富多彩。
一个愤世嫉俗、默默无闻、出身贫贱、社会地位堪忧的原人青年。
是什么,让他和一位普威尔当地颇有资产的绅士有了交集?
男人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然而他频繁投注过来的视线统统落在了艾德里安眼中。
五次,目前为止,男人一共往这边看了五次。
他似乎在确认宁溪的模样。
鉴于宁溪对这次意外相遇毫无反应,艾德里安有理由怀疑他们两人是否真正见过面。男人或许只通过一些间接的方式来了解宁溪,譬如第三方的描述、照片……
一个问题随之而来,男人为什么需要认识宁溪呢?
从社会学角度去分析,一个年长男性为何愿意主动去了解另一个年少男性,能得出三个假设——
其一,对方即将与他产生利益相关的联系;
其二,对方与他拥有某种未公开的亲缘关系;
其三,对方获得了他的爱慕之情。
首先,艾德里安就排除了第三种设想。
圣洁之月、万物之母、生育之神,在祂的国度,同性的爱恋是不被祝福,乃至有罪的。因为无法繁衍的结合违背了祂的意志,这是月神的信徒无法容忍的。
一位绅士,拥有众多女性情人将为他赢得络绎不绝的艳羡目光。然而,一旦传出他与男性有染的绯闻,他的社会地位立马岌岌可危,面临身败名裂的惨境了。
夫人们则同样如此,丈夫们宁愿忍受绿帽的名声,也不愿家庭中出现一位需要送到教会进行精神洗礼的女主人。那是对所有家庭成员来说都无法清洗的污点。
在伊肃,爱慕上一位同性,需要忍受巨大的煎熬和压力,面临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和社会敌视。
显然,艾德里安没有在男人脸上看到这么丰富、压抑的情感色彩。
接着,艾德里安排除了第一种设想。
很简单。试问,仅仅因为炭税增加就需要为了数月后的冬季开支而辛苦奔波的人,拿什么和富有的中产产生利益联系?艾德里安对宁溪的理财手段保持谨慎怀疑态度。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设想了。
宁溪是这个男人的私生子?
嗯……这个猜测的可能性似乎不怎么样。
从宁溪的外表来看,毫无疑问,他是高纯度的方相氏人——原人族群中的一个分支,黑发、黑眼睛,即便在漫长的归化期后,他们仍然保有不同程度的本民族文化习俗。
宁溪的父系血脉不大可能传承自一个棕发蓝眼的人。
那么,是他的哪一位女儿疯狂爱上了宁溪,迫切想要这个未成年的原人青年加入他们的家庭?
呵呵,听起来真像是什么青少年不切实际的白日幻想。
倒不是说,艾德里安认为宁溪配不上这样体面的家庭。恰恰相反,艾德里安确信,宁溪值得更好的,他的超凡血液应该流淌在更加尊贵的血管中。
那些凡人配不上他。
凡人只是他们脚下的泥沙,当他们前进时,注定只会将其远远抛在身后。
宁溪需要更慎重地考虑婚姻之事。
艾德里安可以帮他,引荐他加入更有影响力的社交圈中。即便他的出身仍然备受诟病,但只要他显露出足够出众的才华,艾德里安相信,总有一些银血家族愿意将他纳入麾下。
不知从何时起,后代子嗣们觉醒超凡之力变成了一种不确定性,一种需要抛掷骰子的赌博。
这种不确定性变成了勒在银血贵族们脖子上的吊绳。他们永远无法预测,什么时候,这根绳子会突然收紧,将他们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艾德里安想象着宁溪拥有一个体面的姓氏,加入到一个历史悠久的家庭中。
那么,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会顺利许多了。
但那样的宁溪,还会是现在这个有趣的宁溪吗?
当「加入一个家庭」这个短语再次出现在艾德里安脑海中时,刹那间,灵光闪过,一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碎片信息忽然串联了起来。
艾德里安稍稍挺直了背脊,引来宁溪一个询问的眼神。
“要加点酒吗?”艾德里安问道。
“不了,我可不希望回家中途醉倒在街边。”宁溪说。
一如既往的充满防御性,艾德里安想。他看过宁溪的学生档案,附件记录着宁溪在进入伊利亚德前的生活状况,简直是一团糟。
“那么,我想知道一些和宴会有关的事。”艾德里安问道。
“什么?”宁溪睁大了眼睛,像是被突然打了一拳。
“你妈妈想带我们俩去的那个。”艾德里安说,“至少该让我知道着装要求,这是最基本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宁溪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我相信那会是一场相当艰难的宴会,不是吗,会见一些新的家庭成员。”艾德里安轻轻地递出邀请,这一次的真诚不需要伪装,他打从心底希望能参与其中,“我能帮你,众所周知,我是主导宴会气氛的专家。”
“你……”宁溪的表情是纯粹的疑惑,惊讶,“你知道……但,这是怎么办到的?”
将军!
艾德里安洋洋得意的笑容在内心绽放。他猜对了,那个男人将是宁夫人的再婚对象!
“我可以推理。”
“别说蠢话了。”
“我如何知道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显然你应付不过来。”
“这只是你的臆测。”宁溪猛地咬紧了一侧牙齿。
“把事情交给擅长的人去做不好吗?”
“这是我的家事!”宁溪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让周围的一些人向他们投去疑惑的目光。宁溪不得不强忍下来,“和你没关系。”
“我很了解!正因为如此,才显出这场宴会的重要性。”艾德里安丝毫不为宁溪的恼火所动,他继续说道,“它不仅仅对你很重要,不是吗?难道你想要毁了这场重大会面?”
想想你妈妈。
宁溪的表情立刻产生了变化,他不再像蒸汽火车的燃料炉那样肆无忌惮地喷涌怒火,而是冷静下来,真正去思考,去权衡利弊。
说服他人即困难,却又简单。
大部分人都是情绪的奴隶,不理智也缺乏冷静。正因如此,一旦能够掌控他人的情绪,便有了随意支配他们的手段。
但另一部分人需要更精细的操纵。
更温和、更私人化、释放更正面和积极的态度。
把刀藏在玫瑰之下,将威胁裹于建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