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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第二十四章
      新年的第八天,在一个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未升起,既无日光也无月光的黄昏,停课后便在县城做□□的桂喜终于回到桃源。父母照例骂他一顿,说新年也不回家,兔子般就知道野。桂喜向父母告了错,痛斥□□的恶行,今后自己再不要与之同流合污。饭罢,因有要事告给君儒,便急急出门来。路过水仙酒馆时,他已听说长鸿之事,便顺带看望。
      进了门来,正巧听见一个媒婆笑道:“恭喜恭喜!双喜临门!”长鸿有些害羞,颇像酒后的关公,红上加红。振兴忙替儿子解围,夸对方说都是她这张巧嘴的功劳,石头都能说开了花。便连整日卧病在床的水仙,也吃了仙丹也似,精神大好,由花儿搀扶着要请吴婆子喝酒。吴婆子只是摆手,笑说:“行百里路者半九十,这才只有一半眉目,等这件婚事真成了,你非但要大大的请我喝酒,还要包个大红包哩!”众人哄堂大笑。
      等吴婆子走,桂喜同长鸿一家热情寒暄罢,方出水仙酒馆来。从水仙酒馆到辣汤店不过短短距离,他也只走了半分钟。可这半分钟像是一根橡皮筋,却被无限拉长,拉长到只这半分钟,就足够他思考很多事。他对水仙一家经历如此磨难,元气大伤后竟能恢复如此之快,依旧向日葵般乐观向上而感到佩服。同时也对双喜临门其中一喜有些惆怅。从他们对话的蛛丝马迹中可知,一喜是在新族长选举中,振兴因人缘好,品德高尚等品质综合一身,可谓桃源美的代表,与上一次斗争时的英勇表现,至今额头上还有一个大大的伤疤,如奖章般闪闪发光,而当选为新一任族长。其二是振兴托吴婆子为儿子向芯月提亲,芯月尽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根据做媒经验,没有拒绝,多半便是答应。桂喜初见胡芯月时,只觉如峨眉山月,有些心动,所以今个听说,未免略微惆怅。可心动不是爱,爱是非她不可,桂喜并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惆怅才起,随即烟消云散。
      辣子嫂见桂喜来,忙起身招待。君儒听到动静,也丢开书本赶紧下楼,一级级木梯像是刀山火海,刺得他脚痛。母子二人都知桂喜才从县城回来,消息灵通,定有事情告诉。看着桂喜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一个说故事的人,正讲到悲惨处,面对听者不忍开口。辣子嫂和君儒既是听者,也是这篇悲剧故事的主人公。他们察言观色,看着桂喜五颜六色的表情,知道凶多吉少,皆身子微颤,只等最终的审判到来,桂喜惊堂木一拍,明镜高悬堂上的铡刀一落,人头落地。果然,故事的结局终究落笔,桂喜告诉说,高考不但从此取消,且以后上大学是要推荐的。推荐意味着什么,无非倒退千年,“九品中正制”涂脂抹粉后的模样。寒门从此再难出贵子,君儒十年苦读,一朝尽付流水。
      君儒听了,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老翁般猛地一颤,差点要摔倒,挣扎着终于立住,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年轻人模样。他从学校回来后近一年,一直在等待高考,如今噩耗终于从天而降,虽然很痛苦,却并没有想像中那般痛苦,仿佛痛苦都在等待中耗光了,耗尽了。就像离弦的箭,当初再强,久了,射到人身上,也只不过像在挠痒痒。辣子嫂则一颗心全栓在儿子身上,以他的痛苦而痛苦,怕儿子受不了打击,同他外祖父一样,一下子被打倒,从此疯了,再也没有爬起。见儿子颤抖过后,非但没有倒下,反男子汉般,立如泰山。眼里的珠泪简直要洪水般滚滚而流,可因有外人在,这泪不是直流,而是倒流,直往心里灌,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后,因为泪水的浮力,不至于把心当场砸个粉碎!
      这过山车似的一起一落,辣子嫂只觉惊心动魄。像是胸口很痛,痛到烂了个洞,心掉了。却又有一双手把心捡了回去,用线又把胸口给缝好了。而心一掉一拾间,不过短短的一瞬,却像是过了一千年。在这一千年里,像是已投胎了几生几世,把几生几世里的辛酸与凄凉都尝尽了。一千年转瞬而过,桂喜又告知说,他在县城当□□时,有战友乃高干子弟,内部消息称为了响应政策,要在徽北搞知青下乡实验。吴鑫贪功毛遂自荐,桃源也有名额。咱桃源学生少,分配权又掌握在吴鑫手里,要君儒做好被选中的准备。当然桂喜自己也是。辣子嫂和君儒早就闻言此事,如今证据确凿,未免心如破鼓,被造化弄人之锤,敲了过来,又敲了过去,敲不完的一难才完,一难又起。“呲啦……”,缝在胸口的线断了;“扑通……”,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复掉了出来!
      知青下乡如同历劫,不死也要扒层皮,加之尚未全国实行,只是作为小白鼠实验而已,多半万里离家,苦之又苦。儿是娘的心头肉,君儒本就体弱多病,此去经年,九九八十一难,当真生死未卜。辣子嫂看着儿子,头顶的天像是立时塌了。她不是女娲,无从去补,无数苦难与痛苦的硫酸便趁机从天裂处兜头兜脑往下漏,往下泼,往下砸……不是排着队来,是蜂涌一起来。人生大不幸有三,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已历其二,她不信老天真有那么残忍,让她生在这世上,只为尝尽亲人一一离她而去之苦!她已风烛残年,朽木禁不住风雨,差点要摔倒。强忍着与桂喜寒暄罢,便借故回房去了。仿佛那小小的房间,是一座情感的冷藏库,现实的坟墓,可以暂时冰冻住一个受苦受难的魂灵。
      桂喜见好友脸色蜡黄,如剥了皮的生姜,忙补充说自己主动请缨,亦去。若君儒被选上,两人同去可以互相照顾。虽说下乡日子很苦,可如今留在桃源也苦。这一去若做出贡献,保不准推荐大学的名额就有了。并且家里会有丰厚补助,不必担心阿姨。末了,怕君儒仍为长鸿腿一事自责,顺带告诉其长鸿可能要娶胡家女子一事,以宽其心。却不知适得其反,君儒脑子如遭雷劈,嗡得一声,所有意识瞬间迸散,死无葬身之地。他感觉活着如同死去,不知桂喜何时同他告别,不知自己何时回到房间,不知自己何时躺在床上泪流满面一睡不起……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朋的泡沫,突然被一指戳破,整个世界便兜头兜脑地砸了下来,万事万物都成了虚空,真即是假,假即是真,文明即是野蛮,野蛮即是文明,生存即是毁灭,毁灭即是生存……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场华丽的骗局,人类被欺骗了千年至今,还将继续欺骗下去,直到人类消失,宇宙灭亡!
      至于芯月,原来长鸿跛腿归家后,不久即向家人表明,这条腿就是证据,他要娶芯月。振兴水仙商量着,儿子已满十八,也该成家立业了。便大年初六一早,托了吴婆子前去说媒。胡式微做将和尚后照旧关着,芯月再无亲人,不破不立,吴媒婆便单刀直入,直接去见芯月本人。客套毕,把替长鸿说媒一事说出。振兴一家本告诫吴婆子,并非趁机拿腿一事威胁,只是行则行,不行则不行,给个痛苦,免得把战线拉长,白让儿子等的痛苦。若不行,以儿子的性格,挺挺也就过去了,明天还将重新开始。毕竟天上月虽只有一个,如花的桃源姑娘还有很多。吴婆子却惯于做媒,很有些手段,又极喜长鸿这孩子,见芯月一声不吭,便把振兴一家的告诫全抛,拐弯抹角表明,长鸿非但为他失了一条腿,而且她能出来,包括她父亲能改换地方关押,皆因那场斗争之后,长鸿回来的第二天,就赤裸着他的跛腿去找吴鑫。说他不要对方为此腿负责,只要放了你,且改善你父亲关押环境,断腿之仇便一笔勾销。徽州街正闹起义,吴鑫为了平息,只好答应。所以你父女二人欠了人家的债,要还!
      见芯月略有松动,趁热打铁,继续长篇大论说,况你父亲关着,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八年,轻易出不来。他出不来,你也难回凤阳老家。就是即刻出来了,这乱七八糟的年代,以你们的成分,亲戚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更别提帮助。你个女孩子家的,在这破世道,又谋不了生,还要照顾瞎眼父亲。虽说他当了和尚,可以自行化圆,但撕掉那层皮,就是变相乞讨。当初他那般高高在上,一朝乞讨要饭,你当女儿的怎忍心?既无别路,唯有嫁人!长鸿家经营着酒馆,家里有钱,如今他父亲又新近当上了族长,在吴鑫面前有了话语权,也可求情使你父亲早些放出。至于长鸿的腿,你不必担心,县里的医生打保票说,等以后医疗技术再好些,保准能恢复十之八九。长鸿这孩子,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伙子如山,可是我们桃源男儿美的最好代表。你是月,他是山,你嫁给他再好不过了!
      芯月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生在这世上,她不是只有自己,她还有父亲,她不能太自私,用一死了之,摆脱这肮脏的尘世,顺带还却断腿之债。她觉得她像是一个公主,可惜亡了国,摘掉那顶王冠,连乞丐也不如。乞丐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生在这时代,她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做不了她自己的主。从今往后,她要背着瞎眼父亲,父亲背着□□分子的帽子,此帽子沉重如尸山血海;尸山血海压着她的父亲,父亲压着她,一起往太阳的背面里沉,直沉进无边的黑暗里去……而无边的黑暗是无边的未来,无边的未来好似一口无底的井,月亮掉进井里头,往下沉,往下沉……她就是那轮残月。——可她现在忍得住往下掉,往下掉,她保得定将来也能忍受住吗?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日子一天天地过,月亮总不能一直泡在井里头,慢慢腐烂变质,她总需要一个愿意为她捞月亮的人!一个猴子般捞月亮的傻子!让她深井无边,拉明月上岸!
      所以对于吴婆子的此次说媒,趁现在她还能做得了她自己的主,她既没选择答应,也没选择拒绝,而是需要考虑。她要去见已出家的父亲一趟,三月后不需要媒婆,请那人亲自上门来领答案。而三个月后的她,不是现在的她。三个月后的自己无论做出什么决定,现在的自己都选择支持。如果三个月后的自己选择答应,她有把握做一个好妻子!如果三个月后的自己选择拒绝,她也有把握用一生去还该还的债!
      桂喜像是一棵梧桐树,树上飞满了一千只乌鸦,一千只乌鸦有一千张乌鸦嘴,才说知青下乡一事,翌日吴鑫的通知便至。鉴于君儒学业优异,获得了知青下乡的名额,元宵节过后三天出发,到黄山脚下开山造田。可开山造田明明与体力有关,与成绩优异有何干系?真好比跑步比赛中,不夸你跑得快,反夸你三寸金莲的小脚长得好,真是讽刺至极。但圣旨一下,贫民百姓何敢不从?
      君儒听了,要万里离乡,离所爱之人和爱他之人远去。加之桂喜昨日关于芯月那番话,他的相思病再次复发,虽然六年来反反复复,已成习惯,却都不如此一次来得凶猛。他头晕脑胀,浑身颤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烈火浇头,冰火两重天之下,他神志不清,昏昏沉沉,没入地狱,先刀山火海走了一遭,痛苦无比。只想以头撞墙,立刻去死。辣子嫂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听到动静,赶紧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跳了出来。仔细检查罢,既没发烧,也无别状,以为儿子受不了高考与知青两件事的打击,要走他外祖父的老路。大家都在过年,她不能以自家的不幸,打扰人家的幸福。苦难如天,女子能顶半边天,为母则刚,她甘愿为儿子把那一半天也顶上。她独自照顾儿子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其实所谓知青下乡,与相思不得对比,在君儒眼中,不过小巫见大巫,可联想到母亲,自己一走母亲无依无靠,小巫也就瞬间长大,变成了大巫。三天三夜以来,他昏迷比清醒多,可清醒时看到母亲明明那么苦,却甘愿为自己,把所有苦统统咽下。又看到好兄弟长鸿听说自己之事后,跛着腿为自己跑前跑后。便在亲情与友情的双重作用之下,联手打败了爱情,让六年来反反复复发作的相思病,竟在这三天三夜产生了免疫力,一朝之间终于痊愈。
      辣子嫂见儿子完全清醒,不再昏迷,知道最危险的时期已过。她看了看儿子,知道自己终究是错算了,世上无两片相同的叶子,儿子不会重复他外祖父的老路,因为儿子从来不是谁的复制品,他有他自己的路。君儒接连从高考和相思病的虎口中逃生,又即将踏入知青下乡到黄山的狼窝。所谓世间万般辛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君儒虽死里逃生,连累母亲亦鬼门关走了一遭,到最后却死别没有经历成,又即将面对生离。因此经过了这些天来,苦难大锅轮流的煎炒烹炸煮,与不幸的一次又一次的殊死搏斗,再坚强的人,也要卸下伪装。母子二人终于看开了,顿悟了,仿佛同站在佛祖的面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皆把各自“以爱为名”的面具揭掉,不再用微笑粉饰痛苦,而是露出对方最本来的面目,喜怒哀乐俱全,与对方和解,也与自己和解。君儒抱着母亲痛哭,辣子嫂亦抱着儿子痛哭。他们不再因为爱对方,而明明很痛,却要佯装微笑。他们都从生活的戏台子之上,脱掉了母慈子孝的外衣,而把自己流血的悲伤,赤裸裸地袒漏给对方看。于是,他还了她的儿子,她还了他的母亲。他们住得矮小房子,也不再宛如冰冷的坟墓,情感的冷藏室,太阳重新照耀上空,还是那个红瓦白墙的小巧徽派建筑,宛如红花开在白花上。
      家再小也是巢,君儒即将离巢而飞,飞向黄山。趁着还未离开的这短暂的时间,开始躲在温暖的巢穴里,抱团取暖,用一颗冰冷的心,温暖另一颗冰冷的心,同母亲讲述过去的故事。关于未来,绝口不提。对于走一步变一步的年代,未来还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他们都很自私,自私到只顾眼前的自己,不顾未来的自己。母子二人花费三天三夜,把过去的故事温故而知新,都讲完了。君儒便走出家门。同长鸿、花儿、满笙、小南、小北……桃源所有可爱的人儿,在关于别离之期到来前,提前埋下感情的伏笔!
      元宵一过,有关离别的故事,还有三天就要落笔,为它添上一个南湖送别的结局。君儒思之良久,终于把家中所有书籍,除却赠于花儿的,全部付之一炬。在火的狂欢中,化作一只只金色的鸟儿飞走了。书呆子君儒没了书,好似卸掉千斤重担,或者进入了道家的无为境界,从未有之的轻松。只不过万千幸福中,总有那么一点不幸。那次酒醉后偶染风寒是一棵种子,在他病秧子的体内找到了沃土,从此赖着不走,不断长大,然后结婚生子,子孙成群,于是风寒加重。风寒并非大病,君儒因不想临走前埋给众人一颗担心的地雷,也便瞒着不让众人知道。
      元宵节翌日清晨,经过昨夜的狂欢,整个桃源像是累了,仍在打盹。混不知天空下了一场大雪,雪之大十几年来从未有之。这雪厚的仿佛一本大书,洁白无瑕,只等人以脚印为笔来书。君儒后天就要离开桃源,像鸟儿飞离巢穴。他还保留着高三时的习惯,起得很早,不知不觉再次踏上那段老路。那段老路熟悉的,心脏简直可以脱离胸口,自动来回走上一遭。他的双腿双脚甘愿做心脏的奴隶,任由一颗心带着牵引,从徽州街至庐州街,胡宅的一扇窗口前,远远望上最后一眼。那个窗口漆黑一片,仿佛住着未来的庞然大物。他的心上人正住在那庞然大物的虎口,不知这怪物要造出个她怎样的未来?反正,无管三个月后,她做出什么决定,嫁或不嫁,他都选择尊重。
      离了庐州街,便至南湖。南湖被寒冬剥得精光,没了绿色的遮掩,赤身裸体,不留一丝体面。天空看不下去了,昨夜特赐一场大雪给它们穿上外衣。南湖冰封千里,鱼虾灭绝,像是一个巨大的翠色玻璃杯,尸横遍野的芦苇,横七竖八遍插其中。偶尔几只麻雀穿雪而过,给世界这张洁白的画纸,泼上几点淡墨。雪将住了,只余片片棱角分明的雪花跳舞似的,慢悠悠往下落,落在人身上,好似有个性的人,撞见这圆滑的世界,旋即魂飞魄散。君儒从半空中握住一片雪,像握住一轮皎洁的明月,雪随即手心中融化,像明月又偷偷溜走了。
      阿公阿婆暂葬于南湖,元宵节之夜,芯月一人独过,因此愈发思念二人。只能抱着与二人的回忆,仿佛他们都还活着,就在自己脚下的世界,孤独地看着时间之河流,哗哗啦啦从自己指间一分一秒流过。次日,便带一篮点心来看他们,问他们一句元宵节过得可好。正巧路上相逢君儒。君儒起得早,在南湖畔遥望芦苇已多时。芯月笑想,如今却不是书呆子,倒把书去掉,直变成了呆子。这大雪封山时节,如何来此?又微微一笑,自己不也来了嘛,岂不同样呆得可以!
      几只麻雀穿雪而过,瞧了瞧他们,不像是稻草人,又倏地飞走了。这冰天雪地的南湖世界,仿佛一张巨大无朋的白色画纸,他们是画上的两个小人,狭路相逢。可惜他们是这张画纸的正反面,那么近,又那么远。君儒望着对方,对方望着他,掉在这四面是雪的陷阱里,他们周围没有遮挡物,躲是躲不过去了。尽管君儒早知道芯月,芯月也早知道君儒,可这还是六年以来,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君儒说:“你好,我知道你,你叫胡芯月!”微微一笑。芯月说:“你好,我也知道你,你叫朱君儒!”同样微微一笑。两个微笑腼腆而纯洁,像开在半空中的两朵小花。
      对话刚才开始,就注定结束。如同两个人的故事。君儒和芯月再无别话可说。唯二的话语,不过一个叫招呼——业已说过;一个叫别离——即将开口。二人说了“你好”之后,沉默便穿插始中。沉默结束,复开口,道了第二句话“再见”后,便互相挥手告别。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像是一张纸的正反面,在各自的那页里,书写着各自的故事。风吹芦苇响,作为旁观者的芦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凄凉的风中唱着凄凉的挽歌。它们的兄弟姐妹,在寒冬里尸横遍野,它们有它们的苦楚。它们无心关心别人。正如此刻人类只关心他们自己。所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景象,不过世界这张苍凉的白纸上,一个无关紧要的点缀。
      一望无际的荒凉的雪地,如同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漠,两人分开后渐行渐远,像是两只背道而驰的骆驼。忽然君儒想到什么,握紧双手,十指连心,像是握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倏地骆驼般笨重地掉过头来,马儿似的飞奔到芯月身后,把口袋中的一封信掏出,像白鸽一样飞到她的篮中。芯月愣怔住,再回头时,君儒已骆驼似的又跑远了。只听他脚踏白雪,“吱呀……吱呀……”,像是驼铃声声,在白色的沙漠中轻声吟唱着古老的歌谣,多年以前的故事就从这歌谣中,鸟儿似的一一飞出。
      芯月并不着急打开信,任由信纸尸体也似,躺在信封的棺材里。她先到坟前,陪阿公阿婆聊了许久许久的话,久到从过去聊到未来,比老太婆的裹脚布还长。末了,抱着两人的坟墓大哭一场。回去的路上方打开那封信。那封信里住着两张信纸,仿佛一对双胞胎,一张信纸署名开始,一张信纸署名结束。信里的内容像是笼中鸟,迫不及待飞入芯月眼中。一前一后,如两只大雁,井然有序排着队,前面署名开始的信纸乃《看风景的人》,写道:“爱情从一个人的心脏里穿过,又从一个人的头颅里流走。理智与疯狂的战争一触即发,而罪魁祸首的你只是战场外一个看风景的人!”
      后面署名结束的信纸则是《错过》:“我早该知道,你不是这人世间的花朵,你只是花朵里面的一株忍冬。在没有彩色的冬天里,抱紧自己,然后长大、开花、凋谢,被做成药材。而我是一个多么怕冷的人,所以一次次地寻找,都是在春天、夏天、秋天,唯独没有冬天。我们就这样白白地错过,在每一年大雪封山的落花时节,我只能去药店,问掌柜,可否寻一味叫做忍冬的药给我?”
      芯月不是曲中人,不解其中意。看过只是一笑,想真是书呆子,信都那么晦涩难懂。三天后君儒已走,她得知了,胸口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至于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胡式微就任镇长的欢迎会上。芯月在台上,君儒在台下。像一出热闹的大戏,她是唱戏的人,他只是不起眼的观众。但他们毕竟看见了对方。——却不知他们以为的第一次相见,全非如此。他们第一次远远看见,像是暗恋,皆是单方面的。她不知道他就是南湖畔那个野人,他早见过她的。他也不知道她透过望远镜,同样早见过他的。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空,像是几千年前人类的眼睛,芯月盯住月亮,与几千年前的人类狭路相逢。如雪的月光纷纷落下,那是几千年前悲欢离合的故事。君儒走后,为何她有种淡淡的哀愁?她就着这点滴哀愁,再次打开了书呆子送她的那封信。这时,那封晦涩难懂的信才变得简单易懂,而信里的一串串文字,也成了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的房门,她方后知后觉胸口的失落感,只因丢了心。不禁滴下一滴泪来,把信纸打湿。就着泪水,在信的尾巴上补道:“暮然回首,才发现,暗恋就好像是一连数日的梅雨季节,再长,也总会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简而言之,暗恋者,连雨不知春去;被暗恋者,一晴方觉爱深!”或许,她的心早就丢了,只是现在才发现。
      君儒那封信,乃元宵当夜写下。次日一早,经过庐州街胡宅时,本想把信塞在门缝中,给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却到底无有勇气。直到南湖畔与芯月狭路相逢,他身而化身,心变作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勇敢的自己,终于把信送出,句号补完。随后他骆驼般地穿过茫茫白色沙漠,一回到家,便蹲在天井焚书之地,为死去的书呆子流下一滴泪。泪光中,那些被烧成灰烬的书籍,仿佛又变成一只只鸟儿飞回来了。他伸手抓住其中一只,是一本古典小说。鸟儿的其中一根羽毛上写道:“你就是那倾城倾国貌,我就是这多愁多病身……”再想起长鸿,想起芯月,想起自己,仿佛三个同时运转的行星,各有各的轨道,各有各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便赶快回到己屋,看着窗外白云堆里缓缓升起的红太阳,像美人脸上的一颗朱砂痣,终于款款落笔写道:“潇湘岂肯让蘅芜,缘何泪眼对怡红?”换了一张纸,又写道:“爱情不是笼中鸟,爱情是脱缰马,来如山崩海啸,万里长城也挡不住。可我们是一张纸的正反面,在各自的那页里书写着各自的故事,那么近,又那么远。但总有一天,一张纸要一撕两半,像两个人背对背分开走,是我永远不会遇见你,是你永远不会遇见我!”笔落,刚才冰天雪地里走一遭,加之情绪一起一浮,不禁风寒发作,吐出一口血珠,在纸上晕染开来。可惜白纸非扇,不能就此点染成一株桃花,美其名曰桃花扇。
      若他们也被写进桃花扇的故事,大红的帷幕缓缓掀开,锣鼓吚吚呀呀响起,该着走出一生一旦,一个姓朱,一个姓胡,一个呆如猪,一个灵如狐,天生不是一对。更何况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二人年龄虽同,思想上却差了一个时代,一个半古不古,一个半洋不洋。两个人的遇见,只仿佛新文化运动,旧派和新派一瞬间撞出火花,只是火花过后,便即烟消火灭。所以这出戏无管唱了多久,不过生和旦的各自独白。而两人对腔的那一刹那,意味着开始,同时意味着结束。戏声甫停,锣鼓也止,大红帷幕就缓缓落下。观众看到生旦才相遇,就戛然而止,大骂一句好不无聊,纷纷散场。这出戏也就算是唱完了。若还要听,只能等下出戏。——可下一出戏,还早着哩!
      元宵过后第三日,在阳光的千军万马面前,黑暗丢盔卸甲,领土愈来愈少,正是晨光熹微。君儒桂喜就要离巢而飞,罪魁祸首吴鑫亲自送别,赞扬了他们知青下乡的精神。并当场宣布辣汤店重新开张。却被辣子嫂拒绝。她不愿牺牲儿子,换取如此结果,仿佛儿子是筹码似的。更何况儿子既走,她再不需要辣汤店挣钱了。——当然,这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被强行嫁接到了今天,只因吴鑫喝醉了酒,记错了日子,提前送别了一番。君儒等人无奈何,可笑而可悲,也便提前陪他演了这样一番戏。等照相拍过,留下证据,戏演完了,吴鑫即走。到了今日真正送别的时候,吴鑫却不来,只吩咐一个司机,开车把君儒和桂喜送去县城。徽州街上的邻里,一路把他们送到南湖。南湖畔热闹异常,风吹芦苇呜咽,雀鸟掠水双飞,君儒和桂喜忍住天寒地冻,与桃源众可爱的人儿一一话别,最后是长鸿、满笙、花儿、小南、小北、振兴、水仙、桂喜爹娘……当然还有辣子嫂。辣子嫂像一座危房,风中微微颤抖,花儿如一棵树,在她一旁,轻轻支撑着她。
      桂喜在那边同他的爹娘告别,君儒也在这边同他的寡母告别。“阿妈,再见,照顾好自己……”她听见儿子说。
      “儒儿,你也是,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她听见辣子嫂说。仿佛她不是辣子嫂,而是一个旁观者,亲眼见证了一对母子的生离。多么悲哀,多么残忍。
      黑皮的车子像是一个甲壳虫,君儒和桂喜钻进它的肚腹,在一双双如白鸽展翅般挥别的手中,渐渐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像是开在天边的一朵小花。可就连这朵小花也没有存在多久,刹那间便凋谢了。空荡荡的天边画卷,唯余数点白云。辣子嫂见儿子消失不见,身体这座老房子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君儒像是有心灵感应,胸口一痛,风寒发作,一股血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嘴边残留的红,像是一株桃花。他就着这株桃花,以身体为扇,写道:弹一曲高山流水,舞一支霓裳羽衣,临行前,携三两药材,不加当归。天寒地冻,众位请回,只因大雪纷飞,封住了漫山初开的情花,而别离后,少年既然选择了前行的路,便死生不问归期!
      辣子嫂踏着阳光回到家中,再打开窗户时阳光已变成了月光。窗外的月亮,像是幽蓝的天空上一只放大了无数倍的萤火虫,辣子嫂就着这脆薄如水的月光,坦漏胸口,一点点洗刷她心头上的悲伤。只见夜色沉沉,窗外的风徐徐灌进来,吹得窗帘簌簌直响,像是有一个个看不见的小鬼鱼贯而入,每进来一个,都用脚把窗帘踢得老高。辣子嫂则懒待管,任由窗帘一张一合,像是鬼门关一开一关,小鬼一个个地闯进来,你的身子挤着我的身子,你的背蹭着我的背,见缝插针的,把空洞的房间里,所有含有人气的地方,一一占满。唯一没被占领的物事,是墙上一轮古老的挂钟。钟声嘀嗒,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蹒跚着脚步,走了六十下。六十下是一分钟。沉默的一分钟里,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万年。可心里的一万年再长,现实中也只是一分钟。时间像是一个压缩机,把这一万年里的所有辛酸,这一万年里的所有悲、欢、离、合,压啊压啊,拼命压啊,都拥挤到了这一分钟里度过。可人的灵魂深处能有多大的地方,禁得住这无限膨胀的年华?这无限膨胀的年华像是一场梦,突然塌了,兜头兜脑向辣子嫂扑来,也向桃源所有人扑来,她被扑倒了,所有人都被扑到了,随即无声地沉入梦乡!
      辣子嫂生而悲观,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有个矮小的老妇人,日日站在一株古树旁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却再也回不来了,因为风寒,永远地留在了黄山脚下。她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大不幸有三,她活着就是为了一一经历。
      长鸿天生乐观,做了一场美梦。梦到一个黑脸青年,数了八年零六个月的日子,等了八年零六个月的人,他那多病多呆的好兄弟,挺过了风寒与苦难,终于从黄山脚下回来了。带着黄山的一片云,把它送给了他的故乡,和故乡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可爱的人!
      不死的疯子甄化,如今既非桃源人,亦非大泽乡人,作为两镇的旁观者,在一所百年古庙,也做了一梦。十年之后,有一无心之人问他:“无心可活否?”若可,他升官发财。若否,他死有余辜。甄化驴唇不对马嘴,答道:“桃源有心,大泽乡无心。可桃源在梦中耳?大泽乡在梦中耳?月光擦过黑色的双眼,人们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生活尽管披着皇帝的新装,孩子不必明白点出,生活不是童话,生活需要童话!”无心之人待要再问,甄化但笑不语,拉着手里讨饭用的二胡,就着哗哗流淌的时间,咿咿呀呀唱道:桃源外,桃源里,笙歌才落,华灯又起,旧梦数以千千记。到头来,不过空对着生活逢场作戏。今也做了昔,明也做了昔,都只道这日子是泥做的,经不住似水流年去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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