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海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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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怪（3）
莲娜早上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哦，梦见什么了？”国王弯腰灭了火堆，状似随意地问道。
莲娜张张嘴，可话要到了嘴边却奇怪地说不出来了。她抓抓头努力想，她想说什么来着？一些念头飞快地闪过，她聚精会神想要去捕捉，可它们却一下子溜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想不起来了。”最后她只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堵，闷闷地难受。
那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梦……
昨天见过的那只大乌鸦已经等在外面，温顺又安静，黑色羽毛在阳光下亮亮的像镀了一层金。国王把她一把拉上来坐好。乌鸦哗地展开了宽大的羽翼，扑扑几下拍打着已是冲上了蓝天。
“能感觉到海怪在哪儿么？”
“再近一点，往海外飞。”莲娜依在国王怀里，双手微微发凉。
乌鸦振翅，习习海风迎面而来，莲娜低头往下望去，海色深蓝，粼粼波动，好像一切不曾发生一样风平浪静。
可一切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
她在这里出生、成长，却也是在这里，她失去了至亲，流离失所。
莲娜闭上了眼睛，排除杂念，全心地去感受海的气息。无论她是否承认，海早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本以为，她会和哥哥嫂子一家人永远生活在这里，也许贫穷，但至少平安快乐。
她扯扯国王的袖子，冰凉的手指坚定地往东面指去，“在那里。”若你不死，我便永远无法安宁。
乌鸦往她所指的方向飞去，离岸边越来越远，最终在高空盘旋着停在一片海域上。四下望去，已是茫茫不见海的边际，轻易便会迷失了方向。
国王往下凝视着海水，站了起来。莲娜看着他，她一直没有问他如何对付海怪。虽然迷惑，却想着，奈杰尔不会骗她。
难道奈杰尔真的可以一个人对付海怪？
国王从右手无名指上摘下了一枚黑色的戒指，高高抛起来。莲娜的视线随之上扬，阳光刺目，她不禁眯起了眼睛，听到了国王低声念起了一种奇怪的语言。
莲娜颤了颤，明明是在阳光下，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那言语她从未听到过，却有种诡异的，让人心颤动的力量。
莲娜看着那枚戒指，它在空中旋转着上扬，每转一圈，便仿佛带动起另一轮力量，它似乎转得很慢，当带着不可扭转的魄力。莲娜着了魔般盯着那枚戒指，心跳如鼓。当升到顶点的时候，戒指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那一瞬便是发起攻击的最后缓冲。
眨眼间那枚戒指飞快地落下来，边缘摩擦着空气发出呜呜的细微瓮鸣声，以势不可挡之姿坠入海面。
一声轰鸣，那枚戒指俯冲撞击到海面上犹如击破了一面巨镜，直刺入深海，大量的水飞溅起来，莲娜还在发愣，乌鸦一个急速的侧身闪过激扬的水花，稳稳地带着她掉头往回飞。
奈杰尔！
莲娜不见了他的人影，回头看的时候，竟然看到国王凭空立在空中。
她看到他垂眼望着脚下的海面，神色肃穆而冰冷。
并不是她熟悉那个温和的人。
水箭直涌上来，却在他脚下极平顺地分开，褪去。
莲娜愣住了，她从未看到过那样的奈杰尔，那飞入空中的海水在光下折射着异常耀眼的光，在他身下犹如他晶莹的王座。
“回去，我要回去！”她抱住大乌鸦的头大喊，可乌鸦依然飞快地往岸边飞去。在她的身后，乌云迅速的聚集着，短短数秒之内，遮天蔽日，直逼海面。苍蓝平和的海面瞬间易色，海水剧烈的翻滚起来，几米高的海浪冲上岸边。
空气里挤压着，夹杂着诡异的爆鸣声，让人喘不过气。
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着……
在海下！
莲娜失声尖叫，又用力咬住唇瓣。翻滚的恐惧和仇恨夺去了她面上的血色。
那巨怪宛若被剜去心头肉，带动着海水剧烈地翻滚着，海面上涌动着浮起黑色的浓稠的血。海面上侵染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天色阴暗，在近海上远远望过去，莲娜都能看见那深蓝的海下迅速壮大的黑影。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莲娜瞪圆了双眼，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黑影。
只要莲娜还在，我就还有家。
哥哥的话语回响在她耳边。当父母死于海难，家里一无所有时，有人建议过把生得极像漂亮的母亲的她卖到贵族家去时。可当时还是少年的哥哥立马回绝了。
他说，只要莲娜还在，我就还有家。
哥哥从小就立志当音乐家，他天赋极高，双手极为灵巧秀气，父母早就想要攒钱让他去学院里拜师。可为了支撑起这个家，他不得不操起父亲的旧业下了海，一个人照顾她。那时她才记事，什么也不懂。
等家里情况渐渐好起来时，哥哥的手已经以为繁重的活计而指节变形，布满粗糙的厚茧。他已经不能再弹琴了。
他本该卖掉她的。
明明那么多穷困窘迫的人都做过这样的事。
暗红色的表皮布满了大大小小瘤子般的肿块。她比上次看得更清楚。
那是个长着柱子般粗的触须的丑陋生物。黑色的，粘稠腥臭的血从一个像巨瘤般的头上涌出。
奈杰尔！她在内心嘶喊。可隔得太远，天色昏暗，她找不见任何人影。
莲娜没有看见插在巨型章鱼头上的，是一把黑色荆棘型的长杖，它正好刺在章鱼的一只眼睛上，那疼痛令海怪暴怒。它疯狂地挥舞着触须，在空中狂暴地扫荡着。
暗影巫师避开它的触须，抬高手腕，那长杖受到主人的召唤，从章鱼的眼睛透脑穿刺而过，不沾一点血迹地出现在他的手上。
那一击用去了他大半的魔力。这只海怪活得太久，在表皮注满了古老的力量。
他将自己的魔力以荆棘长杖为媒介，高速压缩旋转，硬生生撕开了它的防御。
只要在表皮上有了缺口，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得多。
他能够以任何事物为媒介，水、血、空气甚至阴影。
肉眼看不见的负面能量，迅速被召唤，又迅速聚拢，空气里饱噬了他的阴暗魔力。粒子们碰撞着，兴奋地瓮鸣着，无孔不入。
海怪敏锐地察觉到里周遭的变化，它活过的年岁足以让它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它惊慌着，牵动狂风，八条丑陋的触腕朝向空中疯狂地蠕动，海水拍岸，陆地都被微微震动着。
它的身体迅速萎靡下去，魔力从它的伤口争先恐后地涌入，贪婪地吞噬着，瓦解着它脆弱的内部。
腥腻的空气又浸染了血气，浓稠湿冷，海怪的触腕在空中一阵狂舞，最后绵软地落了下去。
巫师靠近它的尸体，喘息着渐渐飘落下来。
结束了？他脱力地合了合双眼。
就在他放松的那一刻，那摊恶心的肉团突然闪电般朝他扬起了触腕，巨大的吸盘向他袭去。
“小心！”
白色的身影闪现在暗影巫师的身旁，抱住他欲避开海怪临死前的复仇，却撞上了另一条触腕。那吸盘在他背上重重一击，蜷起来便要裹碎二人。
赫里兰卡闭眼咬牙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放手！”奈杰尔挣了一下，勉强抽出手来，拼尽最后的力气让暴戾的魔力因子蓦地聚集在身周，抵抗触腕的收缩。
那海怪之前的诈死便是为了这最后一击的报复，虽是强弩之末，可八条触腕团起来纷纷缠过去……这一刻双方皆是凭着最后的力量互相角力，功败垂成巫师赔上的便是自己的生命。
可恶。
章鱼本就是极为聪明的生物，何况这只海怪活了这么久……是他大意了。
暗影巫师眼前因晕眩而渐渐模糊，他驱使着快要枯竭的力量，犹如在持续奔走已是筋疲力尽的马背上狠狠挥下鞭子。
继续加速只会导致马匹不堪重负而倒地……可身后追逐的便是死亡的阴影。
两人被越缠越紧，紧贴在一起要窒息般痛苦。体内血液被阻迫在血管里，心脏承受着过度的压力而剧烈鼓动。
该死。奈杰尔诅咒着，曾经埋藏在内心的恐惧和绝望找到了裂缝几乎要从心房里蜂拥而出。
这样的痛苦对他而言……
太过熟悉。
赫里兰卡突然微微笑出声来。牵扯着他要被拖进过往绝望的梦魇中的神志。
“你，咳咳……”奈杰尔一开口胸腔的空气便被挤压出去，他问：“……笑什么？”他脱力地靠在对方身前，拼着最后的精神力支撑着魔力的保护。
赫里兰卡没有说话，低头轻轻吻下来，奈杰尔偏过了头，那吻和银色柔滑的发丝一起落在了脸侧。
那一下的碰触便好似滚烫的火般，柔情蜜意，几乎要灼伤了人。
仿佛带着光明的力量，那笼罩在他心头上的绝望和黑暗如清晨的雾霰般迅速消退了。
内心的柔软让奈杰尔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尖刻的言语。阻隔了绝望，却让那过去的，无望的回忆与爱恋愈发清晰。
为什么，来得这样迟？
当日他深陷绝望，离死亡如此之近时，明明无论他如何发自内心地祷告，最终都只剩他一人面对。
而现在，赫里兰卡这样又算是什么？
下一秒触腕的压力一轻，依然不依不饶地缠着，却犹如溺水之人夺到了一丝空气和生机。
“我用梦魇迷惑了它。”脸色苍白的赫里兰卡笑着略松一口气，微微喘息着说：“它就要死了，这才有破绽让我对付。”他的目光如柔和的溪流般，可奈杰尔却一时失却了抬头正视的力量。
“我那时很疼，比刚才要疼得多。”奈杰尔努力让颤抖的嗓音得不那么明显，“在班伊城里的时候”。
班伊城——被诅咒的公主的王国的王城。
赫里兰卡收紧了怀抱黑发国王的手臂，脸上的笑意开始坍塌。
“我进去之后，那些荆棘很快便袭过来……我当时太弱，还没走多远便要支撑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气，却平复不了心潮，“我摸着你给我的项链，就好像又有了力量，后来……后来，那些荆棘撕开了我的皮肉，直接在我身体里穿过，连骨头都好像要碎了……”
“那时我在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过我的舅舅，我的国家……还有你，”
“我在想，我要让你失望了。”
“我还想，如果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我疼得快要死了，”他伸手环住了赫里兰卡的腰，好像那是他最后的救赎那样紧紧地抱着，“我真的想再见见你。我还没有向你道歉，没能解开诅咒。我还没有对你说，”他把脸埋进对方怀里，气息要断绝般声音越来越低，那最后的几个字低像耳语般——“我喜欢你。”
国王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
“后来我知道了真相，”奈杰尔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却双目含泪。
无法辩解，无法开脱，无法原谅自己。赫里兰卡地看着奈杰尔的面容，颤抖着嘴唇，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从未这样痛恨过自己。
“我知道了真相，可我还是，”他轻轻说出最后的字眼，“爱你。”
奈杰尔微笑着合上了酸涩的眼睛，眼泪却还是落了下来。有些事情他在面对亲王的时候也无法诉说，一说出口他便再也无法维持伪装。那样的无望的期待，破碎的梦，和再也难以承受的心灵……而这次也许他们都要死了。
“我以后，不会，”赫里兰卡艰涩地开口，小心翼翼地吻着对方的眼泪，生平第一次虔诚地许下承诺，“不会再欺骗你，也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我的力量为你所用，我的生命系于你手。”
“呵，”奈杰尔别开头，“你的温柔和谎言总是和真的一样。”
海怪的触腕此刻猛烈的收缩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一瞬间爆发出最后的生命。身体被勒紧，赫里兰卡的话没能说出来。
那海怪最后的报复，似乎很长，每一秒的痛苦都被无限延长，等它真的死去，触腕松脱开来时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般。
天空的乌云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已经散去了。高阳炎热刺目，海洋恢复了平静。从触腕里挣脱出来时面对着这样的平静简直不像真实。海风如此微弱而又让人振奋，拂在脸上，让人遗忘了方才的痛苦挣扎。
奈杰尔一时失神地看着太阳，仿佛不敢相信逃出生天。他的左手被执起，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指间，瞬时灵魂深处像刺过了一丝闪电。
他得到了什么东西。那过程快得无法回忆。
奈杰尔转过头去看，阳光落在赫里兰卡的眉目上，他的眼睛刹那间能令星辰失色。
下一刻身上一重，赫里兰卡倒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海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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