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世深情 ...
-
你依然过平静如水的生活。
你在夜幕四合的那会儿走去离家不远的广场，广场上灯火通明，伫立在大道两旁的彩灯，从蓝色变换到绿色，黄绿色，橙黄色，最后是猩红。
那种红色似血，鲜艳魅离的荧光刺痛了你的眼瞳，闭上眼，你感到一种隐约的疼痛，从眼角蔓延开来，酸涩咸苦。
睁开眼睛，离开彩灯伫立的大道。你看见广场上各种各样的脸孔，一张张仿佛川剧里变脸般，从你的跟前轮替更换。你感觉晕眩，都是生人的面孔，找不到记忆里刻印在脑海的容颜。
你一夜不睡。
摆了一张躺椅在月光下，夜凉如水。
你披了一件薄薄的睡衣，棉质的连衣裙，温婉的质地带来柔和的触感。你像一个睡熟的孩子一样，蜷缩在清冷清冷的竹面上，月光从窗口透进来，倾泻到身上，你感到孤绝。
轻轻翻了一个身，你听见竹质躺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微响。有了些许的惶恐，突地起身，以为惊醒了暗夜里熟睡的那个人。你起身的瞬间，躺椅惯性后移，夜空下一声尖锐的“吱”——划破长空。
头痛欲裂，你泪流了一整脸。
白天，阳光明媚。
你拽了拽滑到肩头的睡衣，揉揉惺忪睡眼。走到厨房去，你闻到熟悉的香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看到桌上放了一份豆浆，一根油条，三个小笼包。
和昨天一样。
你走到桌前去，蹲在不高的椅面上，伸手拿起那根油条。微凉，还有很少很少的油滴逗留在泛黄的表面，看起来并不是很松脆的样子，顿时，你食欲减了一大半。
放下油条，从椅面上站起来，你一下子跳到地面上。双脚落在花岗岩表面，从底心传上来一种酥麻酥麻的冰凉。你有些晃荡，向后倾去，没有熟悉温热的大手一把拖住你，你的背狠狠撞到椅背上。
对着空气，你大喊一声：“啊——”。
良久，一切又寂如死灰。
你蹲在厨房的地砖上，压抑地哭。
你很用力很用力地用手背去擦眼睛，直到眼睑上有火辣辣的痛楚肆意蔓延，你终于抹干了所有的泪水，微笑着，走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轻手轻脚的，压下门把手，很怕惊醒熟睡的那个人。
门开的瞬间，你听到咯——吱——的声音。
像棺材盖打开的声音。
棺材盖。
你承认这三个字像一把刺刀，不由分说扎进你的心脏，然后又抽出来，又刺回去，再抽出来，又刺回去，你徒劳地用手捂住心口，感受一种空洞的疼，痛得了然。
你跪在房间门口的地板上，以为快要死去。
在你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苍老的中年女人。她站在你面前，俯视你，眼里有无法言说的心疼，你盯着她的眼睛，始终无力稀释那股深浓深浓的心疼。
你害怕了，想要逃。
她无奈叹口气，替你关了房门，走出去。
你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紧紧抱住自己。
终究，你还是放不过自己。
走下床，坐在书桌前，翻开一本书。
书页空白，一张一张阅过，仿佛是泛黄的记忆。一条条的横线展现在面前，你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一根根细弱的黑线条，忽然看到空白的页面上，密密麻麻。
你终于想起来了。
那样一个他。
他穿深色的牛仔裤，浅色衬衣，清爽干净，站在校门口带你回家。他一眼就认出淹没于人群中的那个毫不起眼的你，走上前来，一把扣住你的脖子，靠在他胸膛上。你的额头重重打在他左胸口，站在原地，听见他胸腔里有力的搏击声。
你挣脱开他温热的大手，把手掌抵在他左胸口上，推开他。埋怨他弄乱了你的发型，很懊恼，一把把书包丢给他，两只手伸到头上去，开始摆弄，你不看他，嘴里念叨着他的坏他的调皮，像个老妈子。
他拎着你重重的书包，轻轻笑了。你恼怒地瞪他，他站在你面前，嘴角浅浅上扬，黝黑黝黑的眼睛定定锁住你。
你看着他，失神了。
他一把拥过你，说：“丫头，回家吃饭去。”
你和他陷落在沙发里。
他穿着松垮的长裤，大大的棉质睡衣，把长长的脚搁在茶几上，双手抱胸，把遥控器放在肚子上，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遥控器一上一下动着，电视屏幕听在CCTV-5，是一场阿根廷和英格兰的足球赛。
你抱着一只大大的毛绒玩具狗——那是他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的礼物。你躺在他的身边，把头蹭到他肩膀上，把脚放在沙发的边缘，不停地动来动去，每过几秒钟，你就捅捅他，问他：“你看，我们俩的样子想不想英文字母‘T’？”
他不理睬你，你就一直用手肘捅他，他依然不理你，你于是真的开始生气了。
你一把夺过他肚子上的遥控器，还没来得及按下关闭键，他就眼疾手快地把你钳制在他胸前。你一只手死紧地抓着他送你的毛绒大狗，一只手被他狠狠箍住。他用一双脚紧扣住你摆动的身体，你动弹不得，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来，看见他一手拿着遥控，一边惬意地看球赛的欠揍样。
你低下头，张开嘴在他的胸口上狠狠咬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你得意的神情，一把扔掉手里的遥控器——
你们扭打在沙发里，互不相让。
你用右手翻过空白纸页，泛黄纹路如网般缠绕指尖，每动一下，力度收紧，指尖渗出血迹，殷红若霞。
他，表情颓丧，坐在你房间大床的角落上。
你走过去，看见他把脸埋在手掌间，一动不动地坐着，拒绝交谈。你其实心底有微微的惶恐，站了会，鼓起勇气去握住他的手，想要掰开去抚摸他此刻的脸。
他的手一抖，一把甩开你小心翼翼的触碰。在他一只手离开脸的那会，你看到他脸颊边上未干的泪痕，你心疼了。你屈身，蹲在他面前，把头放在他膝盖上，贴过去，抱紧他的腰。慢慢地，你把头放到他的胸口去，在心里告诉他：“别哭，别哭。”
他依然一动不动，双手捂面，任你抱着。
很久很久之后，他把你从他的怀里拉起来，用那张憔悴的脸，对你说：“没事，小孩。”
可你就是不依，竟开始大哭起来，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他衣服上。他无奈，温热的大手拍你的肩，头顶传来他认输的轻笑声。你真的像个小孩一样，哭得更加大声，你只记得他明明有未干的泪痕，却始终不对你坦白，用那张干了渍点的脸对你，你真的心疼。
最终，他抱着哭累的你，放到了床上。
梦里，是他为你擦干泪痕。
一滴，两滴，落到泛黄的纸张上，你抬起头，轻轻拭去。
你闻到刺鼻的苏打水味。
推开厚重的214房门，站在病床前。
失去言语的能力。
你走到他面前，摸着他此刻冰凉冰凉的脸。这张脸失去了温度和红润的光泽，不再喘息着把你压在枕头下，不再叫你丫头，不再叫你小孩，不再哭泣，永远永远失去表情。
你不相信啊，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一只溺水的鱼，你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把头凑到他胸口去聆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你真的害怕了，他的胸腔里空荡荡的，你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你真的害怕了。
用力紧紧地拥住他，却再也抱不到他。
你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你去他的房间整理遗物。
看见他摆在书桌上的手提，走过去，打开，输入你的生日，解锁启动。你看见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夹，双击打开，文档里有小篆字体的标题：小孩的梦想基金。
你看下去，那里一笔笔详细记录着他的收入：大一的他去送外卖，一份赚一毛五，去派发传单，八块钱一个小时，大二的他去公司应聘，做网站维护，用程序做网页……他在每一个深夜每一个凌晨用键盘敲下爱的数字。
因了那一句，你说的“我要办一个文学社”。
你一下一下移动鼠标，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记起那天，他最后的电话。
他说：“小孩，我知道你肯定收到录取消息了。小孩，不要哭，在家里等我。”
他说：“大学考不好没事的。小孩，我马上到了。”
他说：“小孩，我告诉你一件惊喜……”
他还未说完，一声尖锐的汽笛抹去所有的声音。
你听到手机里嘟——嘟——嘟——的忙音，合上手机盖，你死死按着那颗红色的键，不肯放开。你平静地告诉自己，今天没有人打电话给你，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走到厨房去给自己做晚饭，打开煤气灶，放了一些金龙鱼油进去，你知道他不喜欢植物油。接着，你打开中午煮过饭的电饭煲，把里面的冷饭一把一把抓出来——记得他常说你贪玩，手脏，脸像个小花猫，你于是恶作剧地打算用脏手为他炒一碗饭，不放味精。
你把饭炒好搁在餐桌上，黑乎乎的一大块。
你想象着他见到饭的样子，一定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会用眼神鄙视你，然后坐在椅子上用沉默抗议。你知道你当然不会妥协，你会装可怜，用期待的目光巴巴地望着他。
你明白，你一定会赢。
那时，他一定会认命地捧起饭碗，艰难地吃完，他还会告诉你：“小孩第一次做饭，不错嘛！”
可是你坐在饭桌旁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来。
你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捧起那碗冰凉冰凉得饭，黑乎乎的。你把手伸进碗里，抓起干干的饭粒往嘴里送，不好吃啊，一点都不好吃——又苦又焦。怪不得他要那样艰难地吃完，怪不得他表情不怎么好看，可是你又不明白了。为什么他要说不错呢。
你抬起头，想问他——
夜，扑面而来。
他用他人生仅有的二十年爱一个你。
可是你都来不及，来不及做一次你亲手做的饭给他吃；来不及织一条围巾，给总是穿的单薄的他系上；来不及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他一只你买的足球。
来不及告诉他，你有多爱他。
你后悔了。
你乞求上帝可不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再也不在他的可乐里放调味粉了，再也不会把冰块塞到他的棉被里去，你发誓再也不用胡椒粉威胁他给你写作业，再也不用不再见他威逼他请你吃肯德基……
你发誓，用尽你今后的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去爱他。
上帝只告诉你说，他，把他这一世深情都给了你。
你十八年的任性，成为刻骨的伤痕，日日夜夜提醒你——“永失我爱”。
你在破晓时分游离于街道。
冷冷清清的公车站台，森然挺立。你看见站牌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广告，被形形色色的手撕掉，留下污秽肮脏的碎片。你走近前去，还依稀可见几个数字，被剥离了完整的长串号码，它们凋零得好些凄凉。
你又坐在公交车里，寒意渗骨，凌晨的车厢没有坐满人，只有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老太，早早地坐公交车去菜市场，去岸堤边早锻。
你坐在车厢里，心内苍凉。
你整天整天走在人群里。
你看见有个中年男子牵着小孩从身边走过，孩子亲热地叫爸爸；有一群打扮时髦把头发烫得五颜六色的青年，在离你不远的地方高声谈笑；还有两个商人模样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在酒店大门口抽烟聊天。
你路过他们。
带着已经绝望的期待，在人群里寻找。
寻找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影。
你在天黑前回家。
坐到饭桌前，端庄优雅，捧起饭碗，你一口一口把饭往嘴里扒。你夹了一只龙虾到碗里，一点点剥壳，蘸了醋放到嘴里，你花半小时吃完饭，把碗放到水池里，然后浸湿抹布，把餐桌上的残留物扫到垃圾桶。
你一个人把一切收掇好，走到客厅里去看电视。一个台一个台按过去，唯一跳过了CCTV-5，你知道你不喜欢体育，五人篮球十一人足球的游戏在你看来是最无聊的事。于是，你按到浙江卫视，然后你陷落到沙发里，抱起一只毛绒玩具狗，把脚搁在茶几上，遥控器放在自己肚子上面。
电视机里传来你喜欢的声音，“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你坐在电视机前，开心地咯咯笑了，放在肚子上的遥控器随着你呼吸的剧烈一上一下起伏着。
你紧紧抱着玩具狗，把它贴在胸口，你咯咯笑着。
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最后，你决定去洗澡。
走进洗浴间，把水开到合适的温度，你把内衣内裤和睡衣搁在洗手间台板上，放好肥皂和浴巾，打开水洗澡。
洗完澡你打算去房间睡会儿，走到房间里，坐到书桌前，翻开一本书——空白书页，泛黄纸张，你双眼不离，死死盯着那一条条的黑格线，终于妥协。
你合上书，一并合上如那本书般，你空白的记忆。
你躺到床上去，合眼睡觉。
你依然，过平静如水的生活。
（完）
于08.09.28夜 19：43
小鱼 亲笔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一世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