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玉小文

17、河郡

　　谢无尘不知道白知秋当年是怎样学的，但他教起人来确实不大靠谱。他给谢无尘留了信笺，告诉他若是不想去藏书阁，可以自行翻阅书架上的籍册。
　　客厅里，书籍摆了整整一面墙。最高处的一层甚至需要踮脚低头才能方便地扫掠书名。谢无尘与一排书脊面面相觑，终于被迫承认，这一排，甚至没有他能认出来的字。

　　很好，还没启蒙，就试图丢他去科考。

　　谢无尘深吸口气，按着藏书阁的放书规律，俯身抽出最下层的一本。片刻后，他沉下脸，将书放在了桌上。
　　——这本书，他还是连字都认不出。

　　但字形并非从未见过，还小些的时候，先生好像就会写几个这样的字，逗着他去临摹。
　　后来长大了，逗不了了，先生便不写了。

　　那时他不觉得这是字，没有见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种字多由一笔或几笔连成，极为缠绕柔婉，并没有字体的工整感，更像是画。

　　谢无尘回忆着在记忆里已经远去的字形，缓缓往后翻，翻着翻着，还真给他从其中瞧见了几个见过的。
　　直至他翻到后面某一页，乍然停住。
　　此刻手指所点的字，与白知秋给他留下的信笺右下角的印记，一模一样。

　　所以这个被他当做的花印的印记，并不是印记，而是一种他并不识得的文字。

　　谢无尘将书放到一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开始自行研磨。

　　他不喜欢规整，很少一板一眼地坐在桌案边看书，常是坐一会再找个地方一倚，或者寻个清闲的地方呆着。不过他的放纵并非毫无底线，至少他做不出随便乱躺的倦怠样。

　　白知秋回来时，谢无尘正倚靠在书架边。他年岁尚小，但身量却已经与白知秋相仿，斜倚在书架上时倒显得有点恣意。
　　白知秋带着一身寒气，挑个不碍事的地方放下伞，扫了他一眼。
　　伞面上没抖干净的水汇在伞尖，洇湿一小块地板，教白知秋垫了块布巾。

　　谢无尘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白知秋给他递了块帕子，到现在还没还。

　　“这本你识得？”白知秋回卧房换下外袍，披了件轻薄如云的罩衫。他斜着身子，两条胳膊虚虚搭在椅背上，微微挑起眉，道：“第三层，从左到右第七本，是它的译本。”

　　谢无尘却指了指自己桌案上放着的书。
　　白知秋眯眼，看清那是本辞典。他折身坐回案边，问道：“你要识字？”
　　谢无尘静静看了白知秋片刻，没承认也没否认：“见过。”

　　“是河郡的古字，该有三百来年不用了。”白知秋道，“我记得于恙曾让你看过符术，你许有些印象。不过书中可能未提及，若是修习符术，是需专门学习河郡古字的。”

　　白知秋微侧过身，执笔在宣纸上画下一个印记，正是那个“白”字，他的手指点在上面：“河郡古字笔锋内敛，转折柔婉，在乎连绵之态。你画出的符印，转折之处不对。”

　　“嗯？”
　　白知秋示意谢无尘凑过来看。
　　他研了墨，在宣纸上缓缓落笔：“河郡古字，起笔不似大周官书起笔利落，多会藏锋。而具体的入笔，由所画的符箓决定。”

　　“行笔多轻盈，顺承起笔节奏，流畅柔美。哪怕是攻击类的符箓，也会在此时由侧锋转中锋，中正平和。”
　　“收笔则是重中之重，决定这道符效用如何。收笔不好，则全盘溃散。而今多用的，是回收之法，相对含蓄。曾经多用放笔，锋尖明显。”

　　随着白知秋话音落定，一道符箓在笔下成型，他搁笔，道：“夏凉的写字习惯，其实与此接近。你熟悉河郡么？”

　　“还好。”

　　河郡这个地方算不上不陌生。
　　不只是对于谢无尘，读过些书，了解过历史，多半听闻过。

　　河郡曾是大周极西南之地一方沃土，位于八河河谷之始，呈口袋之势。一百四十多年前，河郡脱离大周管辖，并入当时与西蜀争斗不休的夏凉，成为夏凉后盾。此后不久，大周一分为五，延续至今。

　　而在杂记传说中，河郡则是仙道之始。自河郡再往西，过天江天堑，便进入属于神仙的地界。

　　白知秋斜支着头，轻轻“嗯”一声：“我听过人间说书，嗯……比你听得更早。传说中，河郡以西一带仙门林立。这话不假，不过至少要推到五百多年前，那时候河郡的地势要比现在更与世隔绝些。不久后，仙京与人间界彻底隔绝，仙道陨落，仙门重创。及至大周建国，官书推行，仙门的文字才被称为河郡古字。”

　　谢无尘没听过这么详细的事情，合上书，站正了，摆出了五分乖学生认真听讲的架势。

　　“我入学宫很早，就是尚且用着古字的时候。”白知秋因为陷入回忆显得有些倦懒，他没看谢无尘，顺了顺自己有些带潮意的发，在手指尖绕了一圈，问道：“有人给你讲过学宫的事情么？关于学宫何时建立。”
　　“讲过，”谢无尘垂眸瞧着白知秋的小动作，回答，“学宫也曾是仙门之一，名作辰陵宫。三百多年前更名为汀舟学宫，之后设立千象院和言阁。”

　　“大差不离。现下三百余年过去，河郡古字与大周官书混杂，留存下来的多藏于仙道院。”白知秋抬眸，目光落在谢无尘手中的书上，笑了下，“想认河郡古字，去仙道院找几位资历大些的长老，都能教你。”
　　谢无尘扣着手中古书，指腹慢慢贴着侧缘划过，片刻，他不太自然道：“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

　　白知秋以前不爱关客厅的门，他喜欢一转眼就能看见院中的秋千并桂花。但下了雨终究凉，习惯也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改过来的。风从没关紧的门缝中溜进来，凉凉地拂动罩袍。
　　他好像觉得有点冷，起身去关了门。

　　“学宫不再用河郡古字，要更晚一些，是约莫两百年前左右的事情。”白知秋回来，支着椅子道，“学宫设立言阁，分设千象院，人间界与仙门的界限又一次被模糊，两百年前到三百年前的时间，对于仙道院来说很短。而对于学宫而言，却足矣改变太多。”

　　“河郡并入夏凉，同样只有百余年。”

　　白知秋侧头思索着：“白云苍狗，不记得很多了。”他对上谢无尘的眼睛，指了指自己，“我修行早，修炼的法子与现下仙道院的修炼法子有极大不同。对于仙道而言，半仙之身已有常人不可及之力，寿数也足矣在这世间觉得无趣……”
　　他慢吞吞地讲着，闲散倦懒地厉害，像是在说一段真假掺半的往事，有点颠三倒四，他说：“……人间界前前后后乱了快一百五十年，辰陵宫最后成为仅剩的仙门……此后三百多年，天翻地覆几般，似乎只有仙之一道未曾变过——通天路尽仙门远，人间一去百恨消。”

　　“通天路，如何成仙？” 谢无尘觉得白知秋今日有些异常的话多和逻辑混乱，但他没在他身上嗅到酒味，只嗅到了山间寒雨的冷意。

　　“通天路……”白知秋回头，又看向门口。谢无尘以为是门被风吹开了，但他望去时只望见了白知秋留在那里油纸伞。白知秋偏偏头，叹息似的：“人间百年，痴妄怨煞，爱恨悲喜，恩怨情仇，尽数缠身不去。通天路上所见，人间百景，若看得透这些，不悲不喜，不为世间牵绊，走到头，便从此脱开六道，飞升成仙。故而，曾经的仙法多是些孤冷凉薄的路子，避的便是凡人多欲念。”

　　“若是抵不过呢？”谢无尘问。
　　“抵不过……我便不知道了。”夜明珠的光落在白知秋眼睛里，是一层浅淡而沉静的深湖夜雾。他缓而轻道：“世间牵绊，皆为因果。想成仙，需得自己心定，这是条不好走的路。”

　　“而今世间仙迹已绝，”谢无尘轻声道，“仙门从来避世。”
　　“出世，入世……”白知秋微微眯起眼，偏着头，道，“仙迹……也许吧。”

　　“仙道院而今修行的法子，又是什么？”
　　“现在的仙道院么？术法一类，大多承自当初各大仙门。至于修什么道，无甚限制，只是依然比常人凉薄些。”
　　“也是，”谢无尘捻了捻手指，“天上的神仙哪会插手凡间之事。”

　　白知秋却骤然消了笑意。

　　白知秋眼睛好看，谢无尘在摘星楼那日知道了。可白知秋眼睛里东西也太多，他去了眼中温和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带着雷雨前的闷和沉寂感的。
　　温温沉沉的目光穿过二人之间片刻厚重起来的，有如实质的距离，落在他身上。谢无尘在白知秋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他溺在夜色下一片深沉的湖水里。

　　“谢……无尘。”白知秋平静而冷淡地念出了他的名字，默然片刻，重又开口。声音里没了惯常的温和，只留下无波无澜，像屋外飒飒寂然的雨，携裹着七月末暑气离去后的寒意。他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学宫？”

　　无言的死寂在二人之间蔓延，很久，谢无尘回答：“世间汀洲。”
　　他莫名有些不敢与白知秋对视，可犹豫之后，还是用了这个词。

　　“世间汀洲。”白知秋重复道，垂眸。他长发垂下，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给他的脖颈划出一道界限分明的明暗界线。

　　世间汀洲。
　　世事如河。

　　白知秋站直身子，问道：“你认真思考过仙道人间的含义了么？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极轻的脚步声响在寂然的室内，很是明显。白知秋站在他面前，于是风雨之息扑面而来。
　　谢无尘愣怔着，看见白知秋抬起手，瘦长的手指点在他手中所握的书本上。

　　指根虚渺的丝线随着动作虚虚搭在书本边缘，白知秋将那本书从他手中抽了出去，轻轻合上。
　　等他回过神，白知秋已经将书放在了桌案上。

　　“你入的是学宫，”白知秋道，“学宫不问你求仙道还是入人间，这是你自己需要问自己的。”
　　话音落尽，白知秋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垂下头，拢住了自己散开的长发，转身进了卧房。

　　谢无尘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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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河郡古字的写法设定有参考书法的起笔行笔收笔。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