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玉小文

11、路引

　　集会开始没有准确时间，不过到酉时，大半摊位已经开张。一盏又一盏纸皮灯笼上绘着花花草草，飞鸟游鱼，挂在摊前。
　　现在天光未落，待到天光落了，该是极其好看的。

　　上午下雨下透了，晚间就凉快到有些冷。文松月让李墨帮谢无尘带了外袍，免得他风寒没好又中招一次。

　　谢无尘想起少时跟着先生偷跑去的庙会，人流熙熙而来，攘攘而去。路边灯笼高挂，小摊贩扬着笑脸揽客，偶有脂粉香气扑面而来。觥筹交错间喧嚣又热闹，是他记忆里最简单的样子。

　　文松月后日下学宫，想来集会上寻寻可做纪念的物件，谢无尘想找仙道院要黄表纸。李墨无事可做，跟过来陪他们两个。
　　时间还早，文松月坐在摊边要先吃平日里肴错天不常见的吃食，又一句“我在符阁有同僚”把试图溜走的谢无尘拦住了。

　　一刻钟后，谢无尘见到文松月口中的同僚，当即没表情了。

　　余寅手中转着一把水墨扇，指尖一旋，眉毛一挑：“这是什么运气？”
　　他旁边跟的是白知秋，白知秋身后，是于恙和吴诗。
　　谢无尘在学宫一共认识六个人，一次凑齐了。

　　谢无尘也想问一问，这是什么运气。
　　孰料他一抬头，就与白知秋对上了目光。白知秋凝视他须臾，点下头，转开了眼睛。

　　“余师兄，”文松月咽下吃食，起身行礼，问道：“你与白师兄也来集会么？”
　　李墨和谢无尘起身，被余寅伸手拦了。他跟弟子们没什么隔阂，打个哈欠：“没有，哪能请得动这位。是这两个家伙夏课偷懒，被符阁长老传了。周师兄这几天不在，我们替他走一趟。”
　　“我没偷懒。”吴诗小声反驳，于恙跟着赞同点头。

　　谁料余寅下一瞬就转向谢无尘，教育：“看见没有，你不能跟他们学。”
　　谢无尘：“……”
　　于恙：“……”
　　吴诗：“……白师兄都说了可以过了。”

　　有别人在跟前，余寅胆子都大了，水墨扇一声打在手心：“藏书阁碧云天医阁，他还去过哪？成天闷着，迟早并那屋子一道成了田螺，你跟他学？”
　　白知秋：“……”
　　反面教例白知秋凉凉掀起眼皮，斜了他一眼。

　　“夸你呢。”
　　白知秋打开他讨好的爪子，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哎，小师兄。”白知秋一走，余寅立马三步并做两步去追，献媚的声音传过来，逗得几个人没忍住，笑作一团。

　　天边的霞光还未落尽，在万象天铺开一层暖而柔和的光。余寅追在白知秋身边，被对方嫌弃躲开。晚风中，白知秋的身形依旧萧瑟而单薄。

　　留在原地的于恙和吴诗笑够了，对视一眼，同时看向谢无尘。
　　“呐，于师兄你认识，我名吴诗，阵阁弟子。”吴诗从于恙身边跳出来，将几张画着符的黄表纸递给他，“松月的同僚。”
　　“谢无尘，尚未入阁。”

　　“我知道你，”吴诗笑嘻嘻地凑到文松月身边，挽起她的手臂，歪头冲谢无尘笑：“你要不要入符阁，同于师兄做个伴？不喜欢的话，来我们阵阁也可以，我师父可好说话了。”
　　谢无尘笑了下：“多谢，暂且不急。”

　　吴诗耸肩，并不在意，倒是文松月问了：“寻咎长老怎么传余师兄了？”
　　文松月并吴诗挽手走在前面，于恙跟在吴诗身后，李墨并谢无尘便随在文松月身后，听吴诗轻声抱怨：“不是余师兄，是白师兄，毕竟掌管藏书阁的是他不是。要我说，寻咎长老好归好，就是有点死板了。一点小事，给要传周师兄来定夺。”

　　于恙在她后面咳了一声。
　　“好啦好啦，没有说他坏话的意思。”吴诗扁嘴，听文松月问：“你们做了什么？”
　　“一个结合符箓的小阵法”吴诗道，“师父判不出成绩，找阵阁商量，我们就一起挨训了。”
　　说完，她又道：“至少我们认真学习了，训我们干嘛……”

　　“做什么用处？”
　　“破阵。”

　　阵法符箓构成自有其规律，实力之内，阵石一摆，自成威力。但是破解，要么实力够强直接强破，要么能够洞悉其中规律，依着阵眼或薄弱处逐一破解。
　　“它适合用来强迫连环阵，还有些瑕疵，只能破一些小型阵组。”吴诗解释，想了想，又补充：“若是修改好了，或许可以试一试绝地台的五行造化阵。”

　　“那白师兄肯定不能给你过，过了才是给自己找事做。”
　　现在学宫常用的三阵，藏书阁录名阵，万象天传送阵，绝地台五行造化阵，皆由白知秋负责。

　　“哪能啊……三百多年前留下的古阵，哪能轻易让我研究明白。”吴诗吐舌，望着文松月的侧脸，片刻，又有些忧愁，“不说这个。下学宫后，便算出师了。以后非大事不回学宫，你真想好了？”
　　“嗯，我修医术，迟早要下学宫。”文松月道，“去年宜州一带便有涝灾，今年怕是更糟，言阁这两年走的弟子也不在少数。”说着，她又笑，眉眼歪歪，“倒想起我初上学宫时候了，那年白师兄代课，第一课便告知过众人，说医术一道苦累，无名无利。现在一想，竟已经十数年了。”

　　于恙兀地插话：“走哪一道，总有些缘由。你走得坚定，这点我们不及你。”
　　“仙道多淡泊无情，”李墨也开口，“不问世事，也好少些牵绊，没有高下之分。或许哪日要走通天路，再问这些，反而显得不合适。”

　　吴诗兀自笑开：“要说无情，还是白师兄，身上瞧不出点牵绊。千象院的无情道传得神乎其神，不会就是他搞出来的吧？”
　　“没有见过，听传说都累。”于恙接口，“不过说起这个，白师兄也是走过仙道的。若是能继续修行，怕是真真的仙人姿态。”

　　“你怕他？”
　　“不要胡说。”

　　谢无尘回想，不得不承认，白知秋身上，真的有一种游离于所有有形之物之外的，温和而淡漠的气质。

　　许是环境浸染，学宫中的许多人身上，都有一种温和的感觉。白知秋却又显得万物无所求，即便他看人时会显得不那么疏离，但他瞧哪个人都是一样的，于是便没了于他而言，可以将不同的人做区别的东西。

　　谢无尘不知九天之上的仙人是如何，但也许，仙人看世间的时候，便是如此。
　　带着些微的温和，从不心动，从不悲悯。与投给世间万物的一眼实际上并无分别。甚至连同投来的那一眼，都像是恩赐了。
　　云卷云舒，风起风去，四时入眼，衣不染尘。

　　“仙人归仙人，无情归无情，两回事。”于恙道，“换作其他阁弟子出师，师父多少要嘱咐几句，白师兄说过什么么？”
　　不知道是哪句勾得文松月的笑意淡去，她叹气：“入学宫后，学宫教给我们的第一课便是‘行止由心’。伊始我觉得是要我们忘了过去，从此得了自在。后来觉得，人在天地间，终究是要受困，真正能够无愧于心，立于天地间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清净如学宫，我们求到时便是为了自己所求，最后还要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回世间。”

　　谁都跑不掉，谁都别想躲。

　　“所以有时候，我甚至很羡慕白师兄，连自己的事都能轻飘飘放下。换作他人，拥有那般天资，岂不觉得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
　　谢无尘眸光一顿，手指忽而扣紧了吴诗给他的黄表纸。

　　对于白知秋来说，天道不公。
　　但对于天地间芸芸众生，天道难道就公了么？

　　谢无尘从小不信命，总觉得所有的飞来横祸都是人祸。所谓老天爷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在意世间众生的生生死死。
　　而所谓仙人，与它的区别，又会在哪里？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白玉长桥上迈过，没几步，便顺着石卵小路拐进林中。
　　路边有小小的灯笼状的花，在黑暗中泛着盈盈的微光，大丛大丛聚在一起，照亮了往前的路沿。

　　路不长，很快到头。
　　谢无尘是第一次来到映花潭。

　　映花潭是碧云天阳明之处一片极大的湖泊，垂星河从碧云天山顶奔流而下，在映花潭源头化作白练，撞入映花潭后落成一片清绿的湖泊。

　　入眼是月色下大片的潭水，浮光跃动，粼粼晃眼。浮光之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如星河倒映，像西飘去。或远或近地，潭上匍匐几许黑影，有如水中之汀。岸边停着或是竹筏或是小舟，仅能容下三五人。

　　潭边有人支个小案或是铺上油纸，放着卖河灯，辟邪符一类。

　　于恙手中同样拿了几张黄表纸，拍拍谢无尘的肩：“要我帮你落路引么？”
　　“我自己来。”谢无尘道。

　　吴诗拉着文松月去买河灯。于恙从袖里乾坤摸出一堆零碎小件，很快拼成一只小几。李墨取水研墨，递给谢无尘一支笔。

　　传说中地官赦罪的规矩，赦的是幽冥业满之人。
　　谢无尘想不明白传说和规矩，只知道能送一送他们的，只有自己一个了。

　　只剩自己一个了。

　　他的笔落在黄表纸的结尾，微微发抖。

　　谢无尘闭眼，呼出口气，借阴影隐藏住自己的神色。半晌，重又开口：“于师兄，还有路引么？一张就够。”

　　于恙递过来一张。
　　谢无尘提笔，写完，接过于恙借给他一点火。

　　谢无尘烧掉了最后写的那张。
　　“那四张呢？”于恙多问了一句。

　　谢无尘把目光从一点点燃尽的黄表纸上收回，扬手，看飞灰散在空气中，回头冲他笑了下。
　　“不烧了。”他说。

　　“烧这张就够了。”
　　那一双属于尚未及冠的少年的眸子中，毫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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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