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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惊蛰 ...
叶羁怀换上多日未穿的一袭绯袍,随着李德进了宫。
太子楚旸早早地差人等在宫外,一见到德公公跟老师的身影就进来通报。
所以当叶羁怀走到距离宫门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就看到小太子已经朝他小跑来了。
楚旸如今是十五的年岁,身量较三年前高出许多,但仍是比叶羁怀矮一个头。
这会儿他跑到老师跟前,扬起小脑袋瓜,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叶羁怀。
叶羁怀笑着朝楚旸行了臣礼:“劳殿下挂怀了。”
楚旸忙扶起叶羁怀,道:“我已经传了太医,待会儿再给老师看看身子。”
叶羁怀答:“臣伤的是腿,已经好全了。”
楚旸却道:“不成,老师身子骨本就单薄,今日不如留在本宫宫里,学生叫小厨房给老师做好吃的。”
叶羁怀没立刻反驳,只牵着小太子往宫里走。
叶羁怀一进屋,楚旸便拉着他看这半月来自己做的功课。
叶羁怀一页页认真翻过,挑了几个重点的地方问了,楚旸都能对答如流。
在看到小太子亲手抄下的“亲贤臣、远小人”六字后,叶羁怀用笔圈了出来。
楚旸见老师在那六字上做标记,眼底闪烁了兴奋之色,扬起脸来,一副“快来考我”的小表情。
叶羁怀便问:“依殿下之见,何为贤臣,何为小人?”
楚旸立刻道:“贤臣就是老师,小人就是于征和。”
听了小太子的话,叶羁怀许久没再言语。
楚旸有些紧张地问:“老师,学生哪里说得不对吗?”
叶羁怀此刻无论怎样心如刀割,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不能告诉小太子,于征和非小人,乃贤臣,而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才是小人,绝非贤臣。
因为如若这样说了,那便是说正泰帝杀害忠良、任用奸佞,便是对正泰帝的不敬。
叶羁怀拿起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两个字。
楚旸望着纸上的两个字,呆呆念道:“历史?”
叶羁怀又写下两字。
楚旸跟着念:“人心?”
叶羁怀搁了笔,对楚旸道:“臣愚笨,无法回答殿下的这个问题。”
楚旸忙道:“若老师都不能回答,那还有谁能答?”
叶羁怀看向了纸上的四个字。
楚旸也看过去,又念了一遍:“历史?人心?”
叶羁怀这时起了身,退后两步,朝楚旸躬身道:“回殿下。”
楚旸见老师这般严肃,也忙站起身。
只听叶羁怀不疾不徐、却也字字掷地的声音响起:
“历史能被篡改,人心能被蒙蔽,但只要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再冠以时日,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百年,但都足以回答殿下,孰是贤臣,孰是小人的问题。若是所有臣子都谨记这一点,谨记迟来的评判也是评判,历史与人心终将会大浪淘沙,孰是孰非终将论出公道,便能多一分敬畏,还这朝堂多一分清明。”
叶羁怀的一番话叫小太子垂了眉眼。
他听得出老师是在教授他重要的为君之道。
其实楚旸不是没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外边都传他老师是个背信弃义、贪赃枉法的奸臣,可他从不信哪怕一字。
因为他有眼睛,会看,他有耳朵,会听。
最重要的是,他有心,他能感觉。
叶羁怀虽总对他笑,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功课上有什么纰漏,叶羁怀也从不会对他高声言语。
然而就是这样看上去无比轻盈的人,竟总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叶羁怀身上,好似带着什么沉重的镣铐。
因着这副镣铐,楚旸觉得他的老师教他的不单单是学问,更是把他领到了一口厚重沧桑的棺木前,带他看封印在这片歌舞升平的大地之下、那神秘未知的沉痛。
沉默半晌,楚旸神情严肃,朝叶羁怀拜了一拜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叶羁怀最终谢绝了小太子留宫的好意。
走之前,德公公却又来找到他,往他手里塞了个茶叶包,细声细气道:“干爹知道叶大人受伤,实在痛心,特叫奴才给叶大人带包好茶。这次不是红茶,是果茶,干爹说了,果子降火,这段时日他跟叶大人,就先都暂时静静心、养养神,至于为朝廷尽忠、选人用人之事,过阵再议吧。”
叶羁怀将那包果茶塞进袖中,恭敬道:“下官都听金公公的。”
叶羁怀一直立在原地,目送德公公背影走远,谦恭笑着。
同时心道,他这一刀,没白挨。
金直终于要有所收敛了。
可就在李德背影完全消失不见之时,叶羁怀眼底闪出一抹锋利的寒笑。
金公公,你如今才懂见好就收。
为时已晚。
下一刀,才是致命刀。
叶羁怀转身,独自行走在了大魏深宫之中。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他在这地方当臣子,已有十数年。这里的一砖一瓦,他已无比熟悉。
如今,至少在风平浪静的京城,在这奢靡的大魏宫中,看不到半点亡国之兆。
然而叶羁怀却清楚,此刻,就在他们的北方头顶,一个叫做柔然的游牧民族正在崛起,而且即将远交西北方向的铁弗,在不久的将来,给大魏致命一击。
等到那时,这个看似繁荣昌盛的国度,才会显出他的色厉内荏。
其实今日,他没对徐千说完他主动受伤的全部用意。
半月前在国子监西街,他抓着歹人的手往自己大腿捅那一刀,并非只为警告金直。
那一刀,他仅仅只是想要刺向自己。
叶羁怀,你如今做着怎样蝇营狗苟之事?
你勾结权宦,徇私枉法,卖官求财,你曲意逢迎,装聋作哑,欺上瞒下,你愧对读过的圣贤书!
叶羁怀,你活该被刺!
你也想去那疆场,用你这条命去跟敌人厮杀,可你如今每日所做之事,却是跟狡诈心黑之徒虚与委蛇、尔虞我诈!
可……
你又必须继续走下去。
沿着这一条肮脏不堪的路,一步也不可回头。
因为离你真正想做到的事,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这一段路,除了你自己,无人能陪你。
你必须要比那些人更狡诈、更心黑,才能获得扭转局势、避免灭亡的机会。
在这条危机四伏的路上,你一步也不能错。
因为若一步走错,你可能就从此失去了重来的勇气。
死你一人何妨?你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然而到那时,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讨生活的无数百姓,却要沦为被外族肆意抢掠的牲口,只因他们失去了一个本可以作他们倚仗的王朝。
只因这个原本应当日益强大的帝国浪费了太多时间,从内里生了疮、流了脓。
只因本该挺直脊梁冲锋陷阵的你们这些读书人,弯了腰、屈了膝,无耻又无用!
沿着朱红的宫墙与青石板路,叶羁怀埋头走了好久、好久。
忽而,他停住脚步,抬头看见不远处一束杏花开得千娇百媚,头顶春光正好。
他才猛然忆起,今日,已是正泰二十一年的惊蛰。
*
叶羁怀回宅子后。
一进屋就叫来阿福。
“阿福,去烧些水来。”
阿福如临大敌一般问:“少爷您不是要洗澡吧?”
叶羁怀正有此意。
因为想着今日应当不会再有人来打搅。
毕竟那三人昨夜刚干了不敢同他明说之事,徐千已经来过,他哥和小崽子肯定不会再来。
小太子也应付过去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拿来洗澡,才真是错失良机。
阿福听见少爷要洗澡,立刻抬起双臂挡在胸前:“不行,少爷伤口还没好全,我要叫少爷洗澡了,那姓简的老头肯定往我身上扎针!”
叶羁怀无奈。
他腿上就挨了一刀而已,因为简图一句话,已经半月不让他沾水,每日最多拿帕子擦擦身上。
可他就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沐浴。
叶羁怀边脱官服边道:“今年十月前宫里要派人去苏州府进闸蟹,我到时叫他们捎上你。”
阿福的神色几乎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公子你要多烫的水?滚烫?微烫?还是温水?”
叶羁怀答:“温水便可。”
阿福:“得嘞!”
就蹦跳着跑了。
叶羁怀唇角勾起一抹笑。
这小子,一高兴就喊他公子。
阿福也是苏州府人,是养在叶羁怀外公江家的仆人,后来给了叶仕堂这个姑爷,就跟着进了京。
而叶羁怀猜得不错。
路石峋今日本来确实是不太敢来见他的。
可这会儿形势已经不同了。
路石峋此刻满心只有一个声音——
徐千见得,大魏太子也见得,他为什么见不得?
而且他现在心情十分糟糕,一定要从他义父这讨回来。
他要见他义父,还要比那两人见得久,见得深。
路石峋已经听见了刚刚屋内的对话,看见阿福兴高采烈地往外跑,不满地从房顶跳了下来,心道这臭阿福立场太不坚定。
不久,阿福双手拎着水桶,吭哧吭哧辛苦进院后,一双大手轻松接过了他手里的水桶。
阿福还没抬眼就感觉黑压压一片,也知道是谁来了。
路石峋只道:“叫厨房再烧,热水不能断。”
阿福答完“是”就又跑了。
屋内,叶羁怀这时正背身侧躺在床上看书,只听见身后传来摆木盆与倒水的声响。
他还心道今日阿福的动作怎么轻巧许多,不似往日那般吃力了。
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那叫他无比熟悉、却也须臾僵了半边身子的声音。
“公子,脱衣服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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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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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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