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暮》奶白枣宝

2、大漠孤烟

　　江渊紧裹单薄衣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沙漠之中，眼神已然涣散无神，却不敢停下脚步休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夕阳把他的的影子拉长，黄沙混杂着残雪，其声呜咽似送亡人，时而有枯叶混着黄沙白雪吹在脸上，刮的脸生疼，寒风刺骨，他的身体止不住的瑟缩。

　　残阳迅速没入地平线，夜幕已至。

　　少年抬头看向天上，天上疏星点点，时而有乌鸦落在枯枝上，一两声鸦鸣声声刺耳，咬着被冻破的下唇，卷走浸出来血液，混杂着津液一并咽下吞入腹中。

　　江渊知道，有了乌鸦，就是离草原不远了，只要走出这片沙漠，碰到人，他就能活了。

　　如果他运气好一点不是碰到突厥人和狼群的话。

　　马蹄声由远及近，江渊听到声音，大概辨别了来人的位置，拖着疲惫的身体步伐踉跄跑到一个沙丘后面趴着躲起来，警惕的冒出个脑袋，看着不远处的马队，他目力极好，加之身在荒漠，即便下着雪，一眼看去，也能看很远，看清那些人身上的衣服，江渊不敢在冒头，快速把脑袋缩回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些人，是突厥人。

　　江渊自以为躲的足够好，却不知，突厥人高坐于马背上，一眼就看到了瑟缩在沙丘后面的江渊，其中一人一夹马腹，一手握着缰绳，另手把弯刀拔出，马儿喘着粗气转了个弯，向江渊所在的沙丘疾驰而去。

　　听着渐近的声音，江渊抬眼看着越来越近马蹄，喉头滚动吞了吞口水，距离不远，他甚至能看到马儿呼吸间喷薄而出的热气，他不敢迟疑，撒腿向后跑去，脚下带起的尘沙还未被寒风吹散，衣领便被人提起，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汉子丢到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突厥人看着被摔龇牙咧嘴只敢拿眼睛瞪着施暴者的少年哈哈大笑，用生硬的中原话问江渊：“中原人？”

　　江渊咬着牙捂着摔疼的后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扫过突厥人□□的马，在想想饿了几天的自己，挫败感让他放弃了再逃跑的念头。

　　许是寒风凛冽让他忘了害怕，许是想起儿时娘亲殷殷教诲，想着反正都要死了，不能没骨气，江渊抬头对上那汉子的目光，握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身体紧绷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目色凶狠毫无惧色，就是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是，我是中原人。”

　　一个领头模样的汉子闻言瞥一眼瘦高的少年，递给身侧人一个眼神下令：“半大的孩子，弱的跟刚出生的羊仔儿一样，带回去做奴隶都不知道能活几天，杀了吧。”

　　一人闻言拔出弯刀向那少年砍去，后面一匹矮上一些的马踢踏着走上前来，几个汉子见状勒动缰绳驱马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住手，阿尔罕，什么羊有这样一双眼睛？你看走眼了，这分明是只狼崽子。”

　　江渊矮身躲过致命一刀，不等反击，闻言愣怔的抬起头，才发现马队之中，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却是个孩子，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狼皮袄子，脚蹬统马靴，头顶上戴着个有些大的帽子，全身上下裹的密不透风，只露出个冻的白里透红的脸和琥珀色的眸子，独自一人高坐于马背上，往下看时，神情倨傲。

　　在江渊打量马背上的孩子时，那孩子也在打量江渊，挑剔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这人又瘦又小，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蓬头垢面，唯一能看的，也只有那双宝灿若星辰的眸子，瞥到他身上又脏又破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衣服，寒风席卷，破败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腰身，他身上的馊味儿也随之弥漫开来，阿尔斯兰皱了皱眉，收回目光吩咐身边的汉子：“给他衣服和水，回去之后……交给那日松训练，带上他，我们继续赶路。”

　　一件厚重的袍子兜头扔下来，江渊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被这个小孩子救了，甚至还有了袍子御寒。

　　江渊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暖，把衣袍紧裹在身上，不等冒出头，就再度汉子提起来丢在马背上，随即便是一路奔波。

　　路边的风景在倒退，马队把那个孩子护在中间，不多时离开苍茫的沙漠，雪色之下，枯草连天。

　　江渊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他听不懂突厥语，也不知道会被这些人带到哪里去，可他们给了他衣服，应该不会杀了他吧？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就连那个孩子也在专心赶路，江渊不知道自己被他们带走后，未来会如何，不过再不好，难道还能比这两年过的更差吗？对于未来，他不担心，左右不过一条命，大不了赔给这个孩子就是了，然而心中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好奇心重，犹豫再三，那几个突厥汉子他信不过，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我们要去哪里？”

　　阿尔斯兰连个眼神儿都不给江渊，抬手间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用流利的中原话告知答案：“当然是回家。”

　　家？

　　这个字对于江渊来说，太过遥远。

　　他之前也是有家的，虽然那个家一贫如洗，有个赌鬼父亲，他唯一的眷恋就是娘亲。

　　他的家在玉门关内，原本住在边关，日子本就苦寒，从小到大，听说边关年年打仗，不过战火没有烧到玉门关中，他和家人，尚且算是安乐吧，如果没有那个父亲的话。

　　家中贫寒，全靠母亲做些针线活和给人浆洗衣物勉强度日，父亲不做活儿就算了，还好赌，直到欠下了不少钱，便丢下孤儿寡母一走了之，江渊记得，那年他五岁。

　　后来的记忆，就是债主时不时上门讨债，把家都砸了好几次，直到……娘亲生病，却没钱买药，在他十岁的时候病死了。

　　没了双亲庇护，走在边疆这样的地方，江渊过的很艰难。

　　直到城中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商量要一起去中原，听说中原富饶，就是做乞丐，也比在边疆饿死冻死强。

　　江渊也跟着去了，却因为太小，跟不上他们的脚程掉了队，在那之后就迷路了，也不知道怎么的，竟走到了沙漠中，他不敢深入，只敢在边缘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路，然后就遇到了这群人。

　　刚刚还在四处张望的少年突然泄了气，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显感到少年落下去的情绪，阿尔斯兰放缓赶路速度，低声问人：“我叫阿尔斯兰，你叫什么名字？”

　　江渊还沉浸在回忆中，闻言还有些懵，抬起头不确定的看着阿尔斯兰：“你在问我吗？”

　　阿尔斯兰怀疑自己也看走眼了。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这里的人只有他不知道名字，不是问他是问谁？

　　“我叫江渊，江山的江，渊渟岳峙的渊。”江渊说完，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孩子，想到他又是突厥人，虽然会中原话，但是像这种晦涩难懂的应该听起来吃力，又改了口：“深渊的渊。”

　　却不知阿尔斯兰听懂了。

　　“读过书吗？”很难想象，一个乞丐一样的孩子，能从他嘴里听到“渊渟岳峙”四个字，家里长辈应该是读过书的，在中原，能读的起书的可不是普通百姓，那他又怎么会落到眼下这个地步？

　　江渊摇了摇头，穷苦家的孩子，哪儿能读的起书：“阿娘教我识过字，书是读不起的。”

　　那就家里遭遇变故了。

　　阿尔斯兰点了点头，总归人捡回去就丢给那日松，他的一切，那日松都会调查清楚，就不需要他再去问什么。

　　“你过去怎么样我不管，现在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了，可别让我失望。”

　　江渊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儿的好事儿，既然这个孩子救了他，带他回去必然是要让他做些什么的，娘亲说过，救命之恩，当以性命报之，人不能没有良心，娘亲说的话，他记得的：“我报答过你的救命之恩，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阿尔斯兰想到要送他去的地方，来了兴趣看着江渊：“你不问我要让你做什么吗？”

　　江渊闻言低头想了想，再侧过脑袋看向阿尔斯兰：“阿娘说，救命之恩，当以性命报之，要我的性命也是可以的。”

　　“叛国呢？这么说吧，今日我带你回王廷，那你从此以后就是突厥人了，这在你们中原人眼中，你已经不干净了。”阿尔斯兰饶有兴致看着江渊，不错过人面上眼里的变化。

　　这些年也抓了很多中原人，不过很多中原人，对于家国的概念太深，身在突厥心在中原，为此吃苦头甚至是死都不改其志，如果这个少年像那些冥顽不灵的人一样，那么带回去后，他就只能做普通奴隶了。

　　他要的是听话的利刃，而不是说不定有一天会反过来指着他对他有威胁的刀子。

　　叛国两个字落入耳中，江渊微愣一时没有做出反应，并不是因为他对那个国家爱的有多深，相反，他对那个国家并没有归属感，甚至于是厌恶的。

　　那个国家给他带来的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困难，是母亲离世的悲伤，是一个人在底层摸爬滚打的艰辛。

　　他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国家？

　　都说突厥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他所见的作恶多端的中原人也不少，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就是这个叫阿尔斯兰的孩子救了他。

　　想到这里，江渊回头看了眼离的越来越远的故国，从这里看，连城墙都看不到，只是依稀记得，那是故国的方向，毫无眷恋的回头对上阿尔斯兰的眼睛，语气平和仿佛再说无关紧要的事：“无所谓，反正我对那个国家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归属感，到哪里都一样。”

　　原以为江渊会眷恋故国，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阿尔斯兰笑的肆意，声音中透着愉悦：“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不过留不留得住，全看你自己，如果你能活下来，你会成为我的暗卫。”

　　阿尔斯兰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说了一句：“虽然从那个地方活着出来很难，但是我希望你能活着走出来，届时到我身边作为我的影子，护我周全。”

　　江渊原本卑微如草芥，身如无根之萍没有依靠，就算今天没有死在突厥人刀下，也会在某一天，不知道就在什么地方没了，没有人会关心，也没有人会在意，仿佛他到这个世上走一遭，就是为了历经苦难的。

　　现在，他觉得他有依靠了。

　　少年垂下眼睑，把情绪尽数藏在眼底，珍而重之的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