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铃》掩耳

2、不速之客

　　接近亥时，在外游荡的民众才渐渐散去，但仍有一些闲人在街上晃悠。不多时，闲人们也都纷纷回家，整个禄池都死一般寂静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却有个跳跃着烛火的去处，隐隐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奉亲王府，清泓轩。
　　一名黄衣小婢正跪在榻前，轻声唤着榻上浅眠的年轻男子。
　　“小王爷，已是子时了。”
　　一缕柔顺的发丝从乌木榻上缓缓流淌而下，竟是墨一般的颜色。在烛光的掩映下，发丝在一张如玉琢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榻上男子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凤眼微微眯开，露出一点点深褐色的瞳仁。他抬起手，将落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拂去，玉指落入发间，黑白分明，明月独照也不过如此。
　　男子优雅地用手肘撑着床榻，微微甩了甩睡得有些乱的头发，从床上坐起。
　　“剑。”
　　低沉慵懒的声音，略带一丝初醒的倦意，温柔得如同晨间的薄雾，在这静得几乎诡异的夜里，有几分撩人心弦。
　　“都妥了……”
　　小婢欲言又止的模样，男子都看在眼里，轻轻笑道：“有事的话，但说无妨。”
　　小婢听得男子言此，便不再扭捏，柔声道：“近两月您要等的人都未现身，可您仍坚持每夜都等候，下面的奴婢们都担心您会弄坏了身子。您身子尊贵，万一有什么不适，给王爷知道了，怕是会出麻烦。”
　　男子听了小婢一番言语，面露感激的神色，“多谢你们关心，不过我并无不适之处。那人向来行踪不定，又只肯在夜间见我，我自然要随时恭候了。他若来了，而我还在酣睡，让他白跑一趟，岂不是怠慢了？”
　　语毕，男子已在小婢的伺候下，穿上衣服，戴上佩剑。
　　“有劳，你回屋歇着吧，我独自在院里就好。”
　　推开门，立刻感觉到凉凉的秋风，男子随意绑起的秀发微微飘起，画出风的形状。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精致的脸庞上，让他又添了几分温柔。他身子清瘦，体态修长，却因长期习武而没有丝毫羸弱之态，反而让人觉得他高挑俊逸。
　　男子在王府花园澍凰林中随意走动着，景色纵美，可他似乎完全没有心思欣赏。慢慢踱步一阵子后，男子停下脚步，倚在栏杆上，低头喃喃道：“师父今晚怕是又不会来了，唉，独自散散心也好。”
　　带着些许失落的心情，男子在朦胧的月夜中沿着蜿蜒的观景桥继续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奉亲王藏宝的楼阁前。
　　“这无名楼阁一直都是禁地，爹从不允许我们到里面玩耍。今晚我只身一人，进去看看也无妨。”
　　男子自言自语，已经伸手去推门。
　　“呼呼——”
　　感到身后一阵疾风，男子回头，颈项弯成优美的曲线，却只看见树影在颤动。
　　“呼呼——”
　　这次听清楚了，是衣袂飘动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男子赶紧偏头，只看见一个飞速飘过的黑影。
　　“师父！”男子喜道。
　　可黑影没有停下的意思，以惊人的速度在男子身边转了几圈，似是想混淆他的视线，随即迅速一闪，消失了踪影。男子瞬间意识到事有不妥，赶紧搜寻着黑衣人的踪迹。
　　男子一直受一神秘人的教导，武艺和轻功都十分了得，而此时竟连黑衣人的影子都见不到，心中不由大急，喝道：“什么人？夜闯王府有何企图？”
　　话音刚落，黑衣人灵巧的身影再次进入视线，男子这次没敢松懈下身体任何一个感官，快速跟去。而那黑衣人行动异常敏捷，身体虽是修长，但较之男子只能说是小巧玲珑，犹如一只健而不壮的豹。男子全力追随，也只能是渐渐被他甩在身后。
　　眼见黑衣人和自己的距离越拉越远，情急之下，男子解下绾发用的白绸。乌黑的秀发从空中划过，在一片黑暗中狂舞。双手用力，足有十尺长的发带便沿着波浪形的弧线向黑衣人飘去，准确地缠住了黑衣人的腰。男子见势，手上更是加了一把力气，发带紧紧缠着黑衣人，拖着他向男子怀中撞去，把男子铺了个满怀。男子也接得稳稳当当，宽阔的胸膛刚好裹住黑衣人瘦小精悍的身躯，抱得毫不费力。
　　夜空之下，只有两双映着皓月的明眸相互凝视，闪烁着。
　　男子见黑衣人手中攥着一只锦盒，心想定是失窃的物品，便伸手去夺。可黑衣人反应极其迅速，用手一挡，恰好阻止了他。男子凤眼中露出一丝惊讶，手上却是毫不迟疑地对着黑衣人胸口狠狠击了一掌。
　　“嗯……！”
　　黑衣人闷哼一声，忍着心肺被击中剧痛，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用力朝男子面前挥了挥。男子立刻感到浑身力气被人抽走了一般，锢着黑衣人的手臂也渐渐软了下来。突然眼前一黑，向后朝地上倒去。
　　男子昏迷前，隐隐约约看见黑衣人离地而去轻盈的身姿，缠在纤腰上的发带，因微风吹过而顺着身体优美的线条滑落。男子渐渐看不清黑衣人的去处，只听见耳旁有阵阵铃音若有若无地响起。
　　禄池，城北，民宅。
　　“碰——！”
　　梁伪君几乎是用身子撞开木门跌进屋子的，他抚胸靠在紧闭的木门上，另一只空闲的手颤抖着拉开蒙着脸的面纱，重重地喘着气，生怕自己不能再尝到空气的滋味。
　　捂住胸口的右手已经占满了粘稠的血液，可仍能感觉到大量鲜血不停地从伤口向外涌动。梁伪君劫后余生般地喘息着，忽感喉头一甜，“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没事……死不了……”
　　梁伪君艰难地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来安慰自己，在这夜里却异常刺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诡异。
　　在没有黑灯瞎火的房间，梁伪君熟练地从抽屉中摸出金疮药为自己敷上——他是职业盗贼，从懂事起就知道这一生会负上不少伤，所以他的房间常有各种药膏和治伤的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敷药后，梁伪君又从另一个放有绷带的屉子里取了一条小心地包扎自己的伤口，尽量避免再次弄疼。可还是偶尔牵动伤口，生出撕心裂肺的疼。
　　待一切处理完毕，已是快寅时了。梁伪君恢复能力很快，短短一两个时辰，已经不再有受伤的迹象。细心无比的他，在保证了小命，藏好了锦盒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出门查看是否留下了能为官府提供线索来逮捕自己的痕迹。
　　幸好，一路上虽是血流如注，却没有一滴落在了路面。梁伪君放心地回到屋内，生起一小堆火，将满是血污的夜行衣焚烧掉，又点上了熏香，意图除去房内的血腥味和药味。
　　一切准备妥当，疲倦不堪的梁伪君才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自小就被有意训练成盗贼的他，已有多年没有安睡过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享受短暂的睡眠时光。因为，只有在睡觉时，他才没有心思去担心被人抓住，也只有在睡觉时，才可以梦见寻常十五岁少年在现实中可以拥有的东西。
　　清晨。
　　奉亲王坐在王府正厅的高座上，拍案大喝道：“是哪个贼子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盗本王的东西，还用毒迷昏了芝儿！”
　　奉亲王高高在上地坐着，眉心紧紧皱起，眼神凌厉，看上去怒不可遏。王府上上下下的人站满了整个正厅，个个都胆怯地低下头，不敢看奉亲王动怒的神情。只有夏芝和乐庄昂首挺胸，却也没有说话。
　　“待本王捉到那小贼，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爹。”夏芝从人群中翩然走出，站在正厅中央，微微倾身施礼，谦道：“请让芝儿处理此事。那黑衣人同我交过手，我熟悉他的身形。”
　　奉亲王断然拒绝，“不可。芝儿，你已被迷昏过一次，本王怎可再让你冒险？”
　　见奉亲王拒绝，夏芝也不急，仍是温和道：“昨晚交手时，本是芝儿占了上风，那黑衣人还挨了我一掌，身负重伤。芝儿是因为没有料到他会放毒，才落了下风。现下我已知道他善毒，定不会掉以轻心。还请爹准许，将此事交由芝儿处理。”
　　奉亲王心中仔细衡量着，计算夏芝遇害的可能。
　　奉亲王对他人虽是阴毒，对子女却是钟爱有加，尤其是夏芝，从小备受奉亲王的宠爱。
　　原因有二。
　　一是夏芝年纪小，相貌阴柔，看上去先洗无比，惹人疼惜。二是夏芝的性格与已故的王妃十分相像，虽秉承了奉亲王的外貌，举手投足间却都有着王妃的影子。
　　“既然芝儿执意如此，那么这次捉拿小贼的事，就交给芝儿做主。”
　　“谢谢爹。”
　　“乐庄。”
　　闻得奉亲王叫自己的名字，乐庄的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容，走上前道：“王爷有何吩咐？”
　　“芝儿年纪尚轻，经验不足。本王命你带几个手下全程协助芝儿，保证他的安全。”
　　“是，王爷。”
　　夏芝偏头看着乐庄，心中有些不悦。
　　和夏慈一样，夏芝对乐庄这个狡猾的姐夫也不太喜欢。可奉亲王却十分器重他，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和他商量一番。乐庄虽没有官职，可王府内务乃至军国大事，他都略有参与，的确是难得的人才。
　　奉亲王又交代了一些细节，便散会了。会后，夏芝前脚一踏入清泓轩，便将临时找来绾发的红丝带给解下了。他只惯用白色的发带，其他的用起来都觉得别扭。的确，也只有雪白的颜色，才能配上他乌黑的发丝。
　　夏芝虽然很像奉亲王，但脸部线条比奉亲王柔和许多，没有半分盛气凌人的感觉。温柔而不妩媚，纤细而不病态，目如点漆，极是传神，颇有深宫妃子的高贵仪态。微微上勾的嘴角让他无时无刻都像是在微笑，看起来又亲近了几分。
　　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垂下的发丝，夏芝还在想着如何捉到那个胆大包天的黑衣人。一时间，竟想起了当晚不经意闯入视野的眼眸。
　　从未有过，如此清澈的眼睛。像是湖，却比湖更静，像是海，却比海更深。看似沉默，却仿佛隐藏着惊天的波澜。
　　对于奉亲王和乐庄称呼黑衣人为“小贼”，夏芝并不赞同。黑衣人武艺的确不算精湛，但轻功却远比夏芝这少有的高手强，用毒的手法更是娴熟，防不胜防。若只是一般的小贼，怎有能耐让一位堂堂小王爷在澍凰林冰凉的石砖上躺了大半夜呢？
　　此刻，夏芝在心里，把黑衣人归到了江洋大盗一类，与那些只会偷鸡摸狗的小贼完全不同，是凭功夫和智慧在这世上立足的人，心中，有这些些佩服。
　　黑衣人，该是什么样的人呢？